九月洛阳城,本应是落英缤纷、满地金黄的好时节。可此地,却成为了肖信记忆中最不堪、最痛楚的记忆源头。
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经脉寸寸断裂,站都站不起来。
顾云舟对肖信的话置若罔闻,本是用来握剑的手已是布满伤痕,灵力消损到几乎殆尽。却硬是拼尽了全力,抬起倒在地上的肖信的胳膊,把人背在身后。
肖信已经无力再挣扎,心死之人犹如提线木偶一般,任由那人动作,看着他带着自己亦步亦趋地朝一个光门走去。
时间如沙漏,分分秒秒地流逝在他们所迈出的每一步中。
终于,一声苦笑从喉间溢出:“何苦呢……我死了,不正遂了尊上当年的愿了吗?”
肖信松垮地挂在顾云舟身后,即将身死之人,本应无牵无挂,了却所有希冀,安静的面对死亡。
但他不甘心,他还没有报仇雪恨,更没有弄清来龙去脉。
如此身陨,绝非他肖信的道。
“你厌恶我这么多年,每日看我拿着你赐予给我的剑,看我修你传授给我的道,是不是每分每秒都想杀了我?”
这么多年,亏他顾决藏得这么好,瞒天过海。
不对。
他转念一想——好像除了自己,世人皆知……
是时,肖信心里只剩下比厌恶还要绝望的苍凉,他连怨恨都懒得去考虑,更不愿意去思量种种因果对错。
“并非如此。”顾云舟的声音依旧平静若水,只是其中却藏满了苦涩之味。
不管肖信在阵法中看到了什么,无论如何他都想再试一试,他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正确的门,离开这里。
天山他要去,肖信他要保,从前他已犯下滔天之罪,孽债深重。如今这条路,他顾云舟要走到底,绝不再回头。
铁马冰河虽已消逝,但是残余下来的功法化作了漫天飞雪,落在了这方圆止境中。不久,他们的头上就落满了银花。
二人均为少年,却像是两个年至暮年之人,满头白发。
“你杀了我吧,顾云舟。”肖信苦笑一声,干脆一错再错下去算了。
闻言,顾云舟的步子稍微顿了顿,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没说。
“你戕害我生父,骗我十七年。锁了我所有儿时记忆,让我独自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整整十七年!”
肖信怒气填胸,又呕了一口鲜血。
“顾决,如果我真的是魔教之子,何不给我一剑穿心,完成你天下正道的使命。”
“无双……”顾云舟亦然心如死灰,他眼下解释不清。
此间种种,并非肖信眼中所见的那么简单。
雪下得大了些,盖住了他们来时的路,还有此间途中淌出的鲜血印记。
顾云舟站定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为师带你回家。”
一滴清泪砸进了雪里,转瞬消失不见。肖信喉间一紧,忍住了心中所有苦楚,一口咬在了顾云舟的肩头。
血迹浸透了布料,一道牙印咬痕在白衣肩头异常醒目。顾云舟闷哼了一声,眉间紧聚,任由背后那人动作,踉跄着脚步,朝不远处的阵门行去。
就当他们要走到门前的时候,天空之中倏忽笼聚了万里层云。弹指一挥间,九天之上飞雪消逝,乌云密布,忽地一声!惊雷乍起,引的顾云舟和肖信不禁抬首向上看去。
只见,一个身穿道袍,头上挽玉簪的男子,怀中揣着拂尘,右手中提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长空之中翩翩而降。
肖信随着那男子的行迹看去,眼神不由得深邃起来,那个女人就是方才他在阵法之中见到,令他心神俱颤的东西。
看着女人空洞的眼睛,肖信心悸之感再次涌上心头。她的身躯如被行尸走肉撕咬过一般,白骨与血肉混杂,甚至还散发着一股腐味,令人作呕。
善才稳稳地落至地面,随意地拎着女子头发,把她扔到肖信和顾云舟眼前。语气甚是轻佻道:“母亲,你的主子,来了。”
听到“母亲”二字的时候,肖信瞳孔巨震,浑身一惊,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听错了。
语罢,那已经看不出人形的东西,居然真的朝肖信爬了过去。
地上白雪还未全褪去,那女人每爬一步,雪地之上便会落下几片碎肉,血水更是如柱般滚淌了满地。
本就残缺不全的躯干,在伏行前的过程中,眼看着一点点地消失殆尽,最后,两个眼球像珠子似的,滚到了地上。
待她爬至肖信眼前时,已是肉身不存,只剩下了一具煞煞白骨。
眼观此景,肖信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下意识攥成拳头。此等惨绝人寰、恶毒之至的法术,他从小到大闻所未闻。
“肖无双,或许你已经忘了她……这可是你父亲生前,最后一个还未炼化完的魔种。”
善才语气顿了顿,像是在给肖信时间消化,半晌,又道:“怎么?怕了?若说这你父亲一生心血,你还会怕!”
顾云舟退后了几步,弯下腰,将肖信放在还算干净的地面上。
随后,他挺直了虚晃的身子,从剑鞘中再次拔出了霜晨剑,手起剑落,冷光一闪之间,白骨的头颅簌簌被砍落在地。
胸膛之中像压制了千斤之重的怒气,顾云舟咬紧牙关,眉头紧锁,从齿缝间迸出了几个字:“不干净的东西。”
“不知好歹!”
眼见白骨化成灰粉,随风而去,善才终于一改淡漠声色的表情。
拂尘一挥,金光满地,周遭的阵法再次开始了迅速的变换移动,带着一股浑然强大的内力,周围的沙尘被掀起了几十丈高的暴风。
顾云舟手中紧紧握着霜晨剑,鲜血如柱,顺着剑刃向下滑去。横眉冷对站在身前的善才,明知局势已经无法逆转,他心中却有千万不甘。
他可以死。
肖信,也可以死。
但是,绝不是此地。
眼看着顾云舟就要凝力挥剑,突然!善才用迅雷烈风之速现身在顾云舟的面前,拂尘上的白色麈尾像走兽触手般,向前伸长了足足有十尺有余。
毛羽缠上霜晨剑的那一刻,善才顺手往回一扯,紧接着,只听,一道清脆的声响——剑,砸在了地上。
江湖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修仙剑客手中剑落之时,便是战败之刻。
善才自是对此事一清二楚,他轻挑了下眉,随后,走上前,将顾云舟的剑,踩在了脚下。
此举不仅是折了顾云舟的羽翼,更是,将其打落尘埃之中。
辱剑,即为辱其主。
“顾决,你是不是死都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代剑仙,竟能沦落到如此田地?”
身体内的灵力损失惨重,内力已经无法支撑霜晨剑运作,如今连走路都怕是要挪不动步子,欺身折辱,言语讥讽……又能算得了什么?
顾云舟没再回言,而是目透仇光,凶煞地凝视着善才。
那眼神活像是头饿狼,在护卫自己唯一的食物,旁人无法觊觎半分。否则,他定会与之玉石俱焚。
战场之中风云皆涌,日月无光,天地一片黄沙昏暗。
二人对峙了半晌,见顾云舟没有半分退让之意,善才终于失去了耐心。就在他要收阵了结一切的时候,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
“放了他,你要找的人是我。”
当辨清发话者是何人时,善才神色终于玩味了起来,“哦?看来也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人。顾决这么多年来,算是没白养你……”
骤然,他话锋一转,狠厉道:“可你别忘了,他也是你的杀父仇人。”
闻言,肖信看都没看善才一眼,只丢给他三个字:“我知道。”
“但是能杀顾云舟的人,只有我。”
“而现在,我要先灭了你。”
闻此,善才突然发出一阵狂笑,捂着嘴,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哈哈哈哈!你?就凭你?一个连第九重心魂都没悟开的人?”
肖信无言,费力地撑起身子,拖剑前行。
剑刃划在地上,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他一步一步朝善才走了过去,“乾坤未定,一切皆有可能。”
闻此,善才的笑声比刚才更大了。
这是赤裸裸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