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善恶两端

二人打马林间,光影斑驳,眼前忽明忽暗。

肖信拼命打起十二分精神,强迫自己驾马看路,以免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得不承认,从前在清凉峰上的时候他太过于狭隘,以为顾云舟是武林的天,而自己是未来接任“天”的人。

如今一想,只觉得实在是可笑至极。

所谓江湖,永远都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罢了。

方才嵇无忧给他的这一剑,不仅伤了他的肉身,更是灭了从前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就在肖信思绪游走不定时。身旁的顾云舟忽然扯住了马的缰绳。“吁!”的一声,立在了小路上。

肖信本不知何故,定神一看才发现——眼前丛林尽头与稻野相交处出现了一个炊烟袅袅的人家。

顾云舟跃身下马,来到人家大门前,重重地扣了两下门环,高声朝里面呼喊道:“不知府上是否有人,我弟子伤势太重,还请阁下开门!好寻个方便医治。”

木门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开门的人是一个中年妇人,看到两人狼狈不堪,且其中一男子身上还鲜血淋漓,不禁也被吓了一跳。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给他们敞开了大门。

“多谢,不知偏房怎么走?”

“老破茅屋哪分什么正房偏厅的。楗儿,快!带着二位仙士去屋内疗伤。”

闻言,一个面相干净,看上去年纪应该还未至弱冠的小伙子,赶忙跑过来,招呼着随他一起进屋,边走还边匆匆忙忙地在嘴里念叨:“这位公子怕是失血过多。鄙人不才,学过一些医药杂识,正巧寒舍中还有几位药材。等等我,我这就去煎药。”

顾云舟拱拱手道:“多谢了。”

小伙子脚步急匆,并未回应顾云舟,紧忙去后厨抓药去了。

等安置好肖信后,顾云舟手指按在他脉搏上,半晌,原本凝重的面目渐渐松弛下来,“幸好没有伤到根脉,不出数日调理就能恢复。”

“多谢师尊。”

“等等……”顾云舟突然叫停了肖信欲撤回的手。

“你的第八重经络。”

肖信以为自己被伤的那一下能够存活已是大幸,如今顾云舟可能是想告知自己今后武功都无法突破第八重琪花玉树,早已做好了万念俱灰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事实却恰恰相反!

“无双,你的第八重经络竟然通了。”

闻言,肖信瞳孔大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赶紧重新自己切了一下脉,发现确实如此!心里如释重负的同时竟然有点意外之喜的意思。

“嵇无忧,或许不是我们的敌人。”顾云舟如是道。

是时,妇人掀开帘子进了内卧,手中拿着纱布绷带、止血药膏,还有一包银针。走到床边,准备给肖信包扎伤口,针灸化淤。

“多谢夫人收留,在下感激不尽。”说着,顾云舟从床沿边站起身,朝妇人行了一个礼。

他向来如此,对谁都毕恭毕敬,毫无一点修仙之人的架子。

一视同仁者才是真正的豪杰,所以肖信从小就打心眼里佩服顾云舟。眼见此景,恍惚间他又想起昨夜季云逸同自己说的话,心里更添几分认可——顾云舟身上也有超凡脱俗的力量。

妇人一边给肖信缠上纱布敷药,一边回应道:“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为二位仙家渡上一劫,也是我们的福报了。只是不知二位仙客是哪派弟子,为何这位小徒弟会受如此重的伤?”

听到此问,顾云舟沉默了片刻,道:“无霜阁顾云舟,携座下弟子肖信前往西域。路上遭江湖杀手追杀,大意导致受伤,这才向贵府求助。”

那妇人点了点头,眼中并无波澜,“早听闻无霜阁二位仙人下山。今日也算开了眼界,看看这地上天仙的模样了,果真俊俏。”

“不敢当。”顾云舟有些惭愧回道。

“仙鹤草、蒲黄,化瘀止血;还有红枣枸杞,这些能够补血恢复元气;就是元胡这类的止痛草药家中倒是没有了。等我明儿一早就去集市上的药房里买点,要不这小兄弟过会儿得吃些苦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将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一少年风风火火地闯进屋子,怀里捧着一堆草药,气氛瞬间热闹起来。

“唷,还没向二位介绍一下犬子,姓林名楗。”语罢,妇人拍了拍少年肩膀,嗔怪着说:“还不和两位仙长问好。”

少年脸一红,不好意思道:“见过二位道长了。”

一番寒暄过后,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孩子也是修道中人,只是根基太浅毫无慧根可言,所以只能图一乐,并不能当求生之路。

然这世道本就不是仅仅需要依靠修仙才能赖以生存,世上比修道之人更多是庙堂之上的朝臣和集市之中的商贾,而比大臣、商人还多的则是无数黎民百姓。

“我在家里温书,准备明年去参加乡试,争取早日考中举人,谋个一官半职,为母亲分忧。”说话的时候林楗眼中闪烁着光芒,肖信见此突然有些恍惚,像是站在湖水边,低头看到了自己映在水里的影子。

当初他下山的时候也是这样兴致勃勃。

“怎么不见东家?”肖信好奇地问道。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问题让本欢愉起来的氛围彻底落入谷底。

“我的父亲他……”良久,林楗才开口,他小心翼翼地瞥着一旁母亲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屋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太息,到底还是妇人自己谈起了过往。

她们母子二人在此地相依为命已经十余年了。

战乱征伐自新帝登基后并未停歇,甚至愈演愈烈。正教人士如地上神仙,受尽了恭维吹捧;而魔教弟子亦如鬼魅人间,一边被世人喊打喊杀,却又饱含着畏惧。这种差距造就了鲜明的等级分别,而位于最底端百姓,无疑被视为草芥,苟且偷活。这位妇人的丈夫,正是在魔教向中原征伐时,被杀死的。

“道长,老身平生不信佛陀、不信天神庇佑,此生活到现在,积德行善,从未伤害过一人。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独独最恨魔教。”

‘最恨’二字被她说得轻飘,好似毫无情绪蕴藉其中,而往往此种语气之下蕴藏着的恨意才最深,早已经融入血肉肌骨之中了。

“我没了丈夫还好说,但楗儿他从小就没了爹,受过的欺辱,尝过的痛楚,都让我这个做娘的痛心啊……所以,仙长,我有一事相求,若你们在途中,遇到魔教弟子,请替我杀之。”

顾云舟一直静静低头聆听,唯独听到此句时,抬起头,与那妇人四目相对,却只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苦涩与幽怨,还有就只剩下了卑微的哀求。

“若遇无恶不赦、霍乱人间者。无关三教九流,吾等必定替天行道。”顾云舟义正言辞道。

此些怨语,他这些年来听得太多太多,心里早就麻木了。

“杀邪魔,立功德,万古流芳。”这句人人传颂的话,其重点到底是在于杀魔教,还是在于立功颂德?

兴许这话题犯了大禁,这之后,屋里的任何人都未再言语。

日落月升,屋外稻田里蛙声一片,田园气息浓厚,倒是惬意。

晚膳过后妇人忙着整理碗筷杂物,肖信则在榻上捏打散盘调整灵脉。

顾云舟心中疑云密布,看到一旁正闲着无事的少年,便启齿唤道:“林楗,你随我出来一下。”

“嗯?好。”

二人站屋门口的老槐树下,郊野静谧,人烟稀少难得清净。

“仙长有什么事吗?”

“最近一月内有没有发觉出什么异动?”

“异动?”

林楗知道顾云舟这样提问绝不是无由而来,尽管他好像没有什么察觉,但是却细细回想起来最近有无异样。

“异动的话……人倒是没有见到附近有什么奇异的人来到小村,但是百兽好像不似以往正常。”

林楗猛然想起来,自己家的稻田这两天一直没有麻雀来偷粮食。此事虽有些微不足道,但是也着实奇怪。

“有何不寻常之处?”

“麻雀。从前,不管我家的稻田里是否放了稻草人,都有鸟雀来偷吃谷物。可是近半月来却如同消声匿迹了般,无影无踪了。”

顾云舟眉心一动,当年魔教入犯中原时也是百鸟俱飞,走兽皆逃。鸟类最通天地生灵,对周遭环境的变动也敏感。

“对!”林楗又忆起来一件事,“还有乌鸦!我长这么大,从未见我家前的丛林中出现过那么多乌鸦。”

“也是近半月吗?”边说着,顾云舟心里暗思:‘黑鸦盘林。果然是魔教,那前几日在客栈中嗜血杀人的东西应该也是魔教教徒所为了。’

“嗯,就是这二十日左右。”

“这几日这里确有不速之客到访,不过先莫乱阵脚。只需在夜晚就寝前把院门紧闭。我会在此设下结界,护佑你们母子二人平安无事。”

林楗重重的点了点头,拍了怕胸脯:“仙长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不给你们添乱。”

“好,你先回吧。”

顾云舟双眼微闭,脑海中盘旋着近日发生的种种事端,想从某个细枝末节处寻找到一个突破点。

斯时,空中开始落雨,半盏茶的功夫,雨势便汹汹加大,风也吹的更厉害了,即便出门时带了雨具,顾云舟也得需紧握手中的竹伞才能挡住狂风骤雨。

可在此等天象前,他却察觉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倏忽间!霜晨剑从剑匣飞出,深深地立杵在了顾云舟所站的土壤之下,稳而不动。剑身裹着一层霜雪,寒气逼人。

“何人在此?为何遁形黑夜之中,断会做些鬼魅伎俩。”

无人应答,天宇之上风雨依旧。好似顾云舟自己独唱了一出独角戏。

“好,既然如此……”顾云舟话说了半句,在右手掌心凝聚起灵力,骤然一推而出!只见,雨夜之中忽现一缕寒光,席卷着风雪向前冲去。那力道本应冲到树干之上,却偏偏不知因何而悬留在了半空中。随即,便在黑夜之中看到一个黑影携着寒冰,从树上簌簌地往下掉。

“魔教隐匿西部十余年,曾立誓再不踏入中原半步。今日竟然违约!是等着再次被围剿吗?”顾云舟的声音在皓夜之中响起,虽不响亮却足以震撼人心。

那团黑影还在地上挣扎,腕间的一缕红线若隐若现,虽然看上去痛苦十分但却并未有逃匿之意。

魔教的鬼众不会说话,只能通过仙家的心魂对话,声音可男可女,雌雄不定,的确妖孽人间。

“无霜阁阁主难道不知我等来此地是为何吗?”

“你不说,要我如何能知晓?”

“呵呵……”那东西沙哑地干笑了两声,“顾决,你真的以为能瞒天过海吗!”语罢,空中忽然惊现了一道闪电,地上的黑影瞬间变成了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于雨夜之中。

顾云舟神态自若地看着眼前一切,那团东西没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化为乌有,不留一丝痕迹。以身祭教,倒是做的决绝,可惜啊,不过是一只被人操纵的傀儡罢了。顾云舟云袖一挥,在陋室外摆上了一道结界。随后,转身推门入院内。

准备入户时,他倏地在木门前顿住脚步,收起罗伞,拍打掉上面的水珠,微微侧过身看了一眼院外,双瞳中的神色晦明难定。

此屋虽陋小,但在屋后却设有一小道观,平日里用于主人供奉神仙,今日正巧可以借用打坐修行。

顾云舟坐在蒲团上坐定,今日,他想借此机会一问心魂。

方才给肖信诊脉的时候他发现——虽然肖信第八重经脉已经开了,却很是混乱,与前七道脉络流向差别极大。再想起在北望楼中他失控的模样,顾云舟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趁事情还没有走向极端,他得找个法子控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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