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信骑在马背上,嘴里叼着个狗尾草一言不发,神色寞然到了极点。
是夜,星垂平野阔,家家灯火不明,他们行在林间小路上,马蹄声错落地“哒哒”踏着,不疾不徐,不缓不慢。
也不知是不是豫州靠近皇城根子底下,尽管未至郡都洛阳依旧能感觉到一股“贵气”。
连城楼看上去都不那么寒酸了,还有正经八百的通关文牒。
“呦!仙家啊?”
一小侍卫看出了肖信身上的宝剑并非俗物,一眼就断定他们定不是凡人。
“哦?兄弟好眼力,既然如此,眼看着马上天就要亮了,何不放我们进城?要么……我们翻进去也行。”
语罢,肖信还瞟了两眼顾云舟,见人没有言语,也不生气,才撑着胆子说了下去,“你们要是不放我们进城,我有眼睛,剑可没有。”
肖信以为两句话唬住看门的也就罢了,谁料,听肖信这么一说,侍卫却来了气!
“好大的口气!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与你们这些号称‘仙家’的人和平相处几十年,那也是有一套秩序来维系的。”
守卫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肖信,“我看你啊,倒是像刚下山的,如此蛮横无理……你以为你是何人?”
肖信眉间一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头向顾云舟求助。
顾云舟不疾不徐地下了马,将早已准备好的通关文牒递给了守卫士兵。
侍卫打开文牒,看了看眼前衣着端正的顾云舟,语气总算缓和了几分。
“嗯,算是通过了,只是这门五更天以后才能开,二位先寻个去处歇歇吧。”
说完,那人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即便雷打也不动地方了。
“诶!你看这人,忒不讲道理。真是……”
“行了,那里正好有个早点铺,你也很久没吃东西了。”
听顾云舟这么一说,肖信心想也是,也许还能赶上两锅热腾腾的包子,倒也能抚慰一下他这布满“灰尘”的心。
“老板,两屜热乎包子,两碗粥。”
“得嘞!客官您先随意坐啊,稍后就来。”
肖信把身后负着的霜暮剑放在长木凳上,看着对面坐着的顾云舟自顾自喝茶,自己也是无趣,只好一手拄着脑袋,另一手在桌上画着圈圈玩儿。
坐在他们旁桌的是两个商客,行李铺盖在地上堆成了小山。人倒也爽快,言谈举止大方,从未有所避讳。
二人聊的热络,顾云舟和肖信也被迫去听,包子早点吃得不上心,这人间琐事倒被他们听个仔仔细细。
就在他们要起身结账的时候,那两人的谈话声音却陡然变小了,肖信好奇,用眼神示意顾云舟坐下来,再听一会儿。
“诶!你听没听说兴武帝在日坛作法祈金轮常耀?”
“嗯嗯!昨个儿听人说的,说是在日坛之上大显神威,金轮显现,风雨骤停,日月同辉?”
“去!哪有那么神叨,也就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紧接着长安城中啊,就又下雨喽。”
“对了,俺听俺姆妈说,好像当今圣上还提到了一个东西……”
“什么?”见人神秘兮兮的,他更加好奇。
那人起身走到他的随行人身边,双手拢成了喇叭,小声说道:“魔教……”
即便那声音小如掉针一般,却还是传到了肖信的耳中。
他手一抖,筷子刚好落在了箸枕上。和顾云舟对视了一眼,肖信更是竖起耳朵认真听下面的对话。
“嗯……”那人神色依旧,并未意外,“他们那群鬼东西最近是有所骚动。近月来,官府内已有接连几口之家人丁失踪的案子了。”
男人吧唧嘴吃着饭,筷子点的跟指导江山一般:“依我看呐,圣上昨日日坛亲尊作法,就是为了招兵买马,收纳天下仙客入自己囊中。以击伐之表,实则护卫自己罢了。”
“嘁!他啊,一直以来不就如此?悬赏金银万两,招募武林排行榜上前百位豪杰,排名越靠前者赏金越多。”
“罢了罢了,这与我们寻常百姓有何关系?就算真的是那天魔星下凡,咱们赤脚的还怕他穿鞋的不成走吧,已经都要六更了,快快快,还要进城进货呢。”
肖信看着二人推搡离开的背影,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豫州城的边陲一眼望不到洛阳。
他们要找寻的定禅大师在郡都,从人烟繁华处独辟蹊径,曲径通幽,梵音袅袅的一条小路上山。
山上的峰顶处有一座庙,名叫白马寺。传闻已经修建百年有余了,近年来虽没有修葺,但也无杂人烦扰,很是清幽寂静,是个洗凡尘的好去处。
肖信站在城门底下,看着门牌楼上“周口”两个大字迥迥有力,他将手背在身后,不知何故却摇了摇头。
顾云舟没有察觉到肖信的小动作,牵着马来到他跟前,道:“城中不远处就有一客栈,咱们可以在那里驻脚。”
“嗯?”肖信回过神,点了点头又道,“好。师父你先去吧,我想在这附近转转。”
顾云舟转过头看了看肖信,并没有回绝,只是微微颔首,“一切小心。”
清晨的小镇还没有什么人烟迹象,安安静静的,倒是能让成日奔波的人,心沉静下来。
肖信一路走一路看,此地果然与他们之前去的宣州城不同。确实没有那里的繁华,连作坊商铺,小摊小贩都少了很多。
“卖糖人儿,现画现卖。”
‘糖!’一听到糖,肖信的目光瞬间被那声音吸引了去。低头一瞧,真有一个小姑娘在低头卖糖人。
肖信站在摊铺前,喉间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
“这位公子是要糖吗?”小姑娘没抬头,只闷头扫了一眼站在摊前的肖信的穿着,要想辨别男女老少还是简单的。
“啊?对对对,这个怎么卖?”
“看图案,要在上面画画的就贵些,写字就便宜些。”
“额……那要一个姓氏吧?”肖信想着,他又不在乎好不好看,能吃就行。
“三文钱。”
“还成,还成。”肖信不会和女子讨价还价,“要多久?”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好。”
说着,小姑娘手头忙活起来,忙不迭往底下炉子里添火,满街的香甜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肖信站在糖铺旁,一会儿东瞅瞅,一会儿西瞧瞧,就是忍不住地咽口水。
本想去别的地方转一转,可就在肖信准备转身的时候,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行军驾马声音。
闻音,肖信将视线递过去。
回首时,他看见在长街的另一头,一群人身着戎装铠甲,座下的马也佩戴着得胜钩,蹄子上穿着刺马靴,一看就是战马。
‘官家的侍卫?来这偏僻小镇干什么?’
有些纳闷,肖信将小姑娘护在了身后,双眸凝视着前方,逐渐握紧了身侧的霜暮剑。
那些人来的突兀,又蛮横无理,吓坏了一些过路的百姓,其中不乏年幼的小孩子。
“去去去!前面的滚远点。”
“吁!”为首的南蛮子停了下来,嘴里骂着脏字:“呸!小贱种就是麻烦。”
语罢,“腾!”地伸出一脚,把挡在旁边的小孩儿踢倒在地上。
孩子哪知道什么权势,只知道疼了就会哭出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吓得他额娘赶紧抱住孩子跪下来求饶。
“扫兴,今天要是再找不到修仙人,上头指定发难。”
此时,肖信已经走到了那个妇女身边,把他们搀扶了起来,顺便也就听到了这侍卫的牢骚,这才知道,他们是奉上头指令,下来寻仙家护卫的。
看到有人多管闲事,手里握着的剑却像是把好剑。于是,为首的都尉把马抽子攥在手里,伏下身来看着肖信。
“诶,你!把头抬起来。”
肖信嗤笑了一声,心道:‘这语气好像是在青楼里选妓子似的。’
那人见肖信一动不动,一下子就来气了,大骂道:“你奶奶的!他妈的修仙世家就是傲啊!手里握把剑的就以为自己上了武林排行榜不成?老子让你把头抬起来,手里的剑抽出来让爷瞧瞧!说你呢,没听见啊!操!”
肖信怀里的小孩儿已经被吓得停止了抽泣,窝在他臂膀里直打嗝儿。肖信没动,他示意妇人让她带着孩子先走,那女人怕是吓傻了,不敢动。
无奈,肖信只好给凡人也传了心魂,诉完,那妇人抱起孩子连忙起身就跑。
“诶?反了天了!皇上下的指令都敢违逆,在官爷面前放人?不想活了吧!”
看着肖信不搭话,那人心里还有些忌怕,面子丢了只能从更低贱的人身上找,看那女子溜走,坐在马上那人抬手就要扬鞭抽人。
见那人忒蛮横无理,肖信站起身一把抓住了那人手里的马鞭子,语气更是冷到了冰窟窿里,“滚!我的剑不轻易出鞘,一出鞘,死的可就不是你一个人了。”
兴许是被肖信的架势吓到,那官兵头领上下打量了一番肖信,又看了看他手握的剑柄,寒冰玉做——剑身纹路清晰,飞龙走凤,雕砌精致,确实像那么回事儿。
可就算如此也不能丢了阵势:“你!你胡说八扯!就口出狂言!给我打。”
肖信见人如此冥顽不灵,街上的人走得也快干净了,就要抽出霜暮剑与他一决高下。
谁料!他剑还未出匣,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中逐渐乌云密布,狂风四起,他们这些人座下的马也开始莫名嘶鸣起来。
“不用他出剑,你可认得我这把剑?”
苍冷的声音仿若从天而降,一个黑衣蒙面男子突然如闪电一般,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现在肖信身前。
来不及反应,斯时,如万箭待发前死亡一般的宁静。
众人定神了片刻,突然!行队中响起了一声大惊失色的叫喊:“龙,龙泉!是失踪已久的龙泉剑!快,快跑!”
“想跑?”那人手起剑落,紫电挟着光从剑刃中流现出来。
弹指一挥间,那些官兵便纷纷被抹了脖子,簌簌地从马上掉了下来。
现下,街上的人已经消失得几乎殆尽,只剩下了肖信和那个黑衣男子。
街道对面的小姑娘仍在做糖人儿,对发生的事情,恍若闻所未闻。
肖信无法看到那人真实的容颜,他全身都被黑布裹挟住,只能堪堪看清眉眼——剑眉星目,即使遮在面罩之下,也难掩英气,并且武功也是一顶一的强。
而比他更加神秘的,则是他手里那把剑。
“在下,龙泉。来日再会。”
话音还没落,那人转眼间便消失不见,让人觉得恍若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肖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下几匹战马,还有逐渐褪去的风沙了。
“奇怪,太奇怪了……刚刚好像又碰到了高人。”
肖信挠了挠头,没太过细思。这几日发生太多事,江湖中高手如林,可能也正常吧。
“诶!糖好了。”
肖信屁颠儿地到街道对面取糖,拿在手里一看,果真精巧。
“多谢了!喏,你的钱。”
“不客气。”从始至终,那个声音甜糯又有些胆怯的做糖小姑娘未曾抬头看过肖信一眼。
回到客栈,肖信嘴里的糖还没吃完,这一路
上他心里想的全是那把名为“龙泉”的剑。
正巧看到顾云舟站在窗边眺望远方,心想,毕竟还是师父见多识广,于是便走到他跟前,拍了拍肩膀:“师父,你知不知道‘龙泉’这把剑啊?”
顾云舟愣了一下,居然没发觉肖信进屋,定了定神,才回道:“龙泉?确实是把上等好剑,只是有些年头没听过,已经失传很久了。为何突然询问这剑?”
‘失踪很久?那刚刚的高手兴许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心里一横,肖信对顾云舟摇了摇头,回道:“没,就是在街上听到有人谈到这把剑,我也觉得有趣,就想问问。”
“嗯。”顾云舟倒没有起疑,“还想问什么?”
“嘿!还真有。”肖信品了品嘴里的糖味儿,甜得人心情好了不少,“师父,你说这武林中是不是高手如林啊?”
“自然是层出不穷。”
“那……”
看来今天顾云舟心情也不错,不知怎的肖信最近对从前的事情产生极大兴趣,过去顾云舟只字不提,今日或许能套点东西出来。
“弟子想知道,师父没成为阁主前有多少同门?”
“八百多个。”
“啊?”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真的假的?八百多人……这,这也太多了点儿。为什么收这么多徒弟啊?”
顾云舟没料到肖信能和自己提起他的师父。
那老头儿的样貌,如今在顾云舟的脑海里也消散了不少,好像唯独能记得——他捋着一把花白的胡须,即使年至耄耋,也能中气十足地给八百多位弟子在竹林间讲学。谈大道,论心魂,演剑法,破玄门。
“那,师祖可还在?”肖信问得有些小心,但也遮掩不住心中的好奇。
他想知道更多上一辈武林江湖的事情,也就是他父亲那一代的天下,哪怕一星半点也行。
“不在了,早就仙逝了。”
顾云舟心底生出几分烦躁,窗口的过堂风吹得他身子冷,语气明显淡漠下来。
“为何?”肖信的声音像蚊子飞那样小,心里有些莫名发凉。
过了良久,至少肖信觉得过了很久。
直到他等得愈发心虚,那人才开口道:“被他的弟子气死了。”
“那气死师祖的弟子还在吗?在哪里!”
闻此,肖信也气急攻心!心里想着——此人若是还活着,一定要找气他师祖的人寻仇。
可顾云舟的下一句话却让肖信嗔目结舌,瞬间哑口无言。
“还在。”
“就站在你的眼前。”
肖信半蹲在地上,满眼震骇地看向站在窗户边的顾云舟。
光影把那人的背影拉得很长,却将他的面容恍得很浅,肖信看不清顾云舟的表情,却不敢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