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倒也不必如此紧张。”苏意眼尾勾起一分媚色,神情又放松了下来,“师兄你也知道,只要你徒弟肖信不出北望楼。他嵇无忧就算想打破这楼外的仙家结界,闯进来抓人,其难度也不亚于登天。”
即便闻此,顾云舟的脸色依旧冷若冰霜,他知道自己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嵇无忧是敌是友尚未能定,但是有一类人,他们定是敌……
季云逸看着顾云舟的神情枯如槁木,心底一颤,瞬间猜出来了他在想什么,那个心中深藏着的问题,顾云舟到底没法问出口。
那两个字,当今世上几乎已经无人敢碰。
通仙灵,习巫术,霍乱人间二十余年。现如今早已成为全天下人口中的众矢之的。当年战场败落后,他们已被驱赶到畿国边境。虽然这些年来未再侵犯中原领土,可自从得知了顾云舟和肖信下山的消息后,那些东西,又如同死灰复燃一般,骚动起来。
三人沉默了良久,晚风吹得窗外柳树梢飒飒作响,给这个夜晚更添了几分诡谲之意。
“苏意,你查人的时候,有没有察觉有人身上带着邪灵恶气的。”
苏意眯起眼睛,努力回忆了半晌,接着重重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如果那帮人真的有意,就凭我的功力,瞒天过海太容易了,断不会让旁人察觉出来。”
“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鉴定了?”季云逸手中的扇子一折,一条腿踩在圆凳上,眉眼间展露出难得一见的认真模样。
“有!他们左手手腕中间有一条大概两寸长的红线。脸色较常人偏白。不过”苏意眼神一剜,看向站在她眼前的两人,阴冷道,“不过,功力越深者,此等特征就越轻,甚至与我辈无差。你们怎么就能保证他们派来的不是教内功法深厚者?”
顾云舟沉默无声,季云逸更无言以对。在肖信和顾云舟决定下山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命运之轮、天道之棋,均摆动运作了起来。
从宣州到天山脚下的这几万里长路,等待他们的不仅有迷茫未知的前路,更有可能是危机四伏的修罗场。
他们所站的脚下,宛若喷薄着的岩浆,随时准备将其吞噬。
“怕了?”看到顾云舟脸上不掩的难色,苏意嗤笑了一声,“怕了就原路返回,继续做你们逍遥的神仙去。等那孩子十八岁生辰的时候,我们再去抓,给他个痛快也能少遭些罪受。”
刚刚苏意说一切的时候,顾云舟的神色几乎未变,唯独说到这里,他眼中瞬间猩红了起来,目中渗出了凛冽寒光,右手紧紧握着霜晨剑,眼看着就要出鞘,剑拔弩张。
“行了。”
幸亏这时候季云逸站出来当和事佬:“你们同门师兄妹一场,多大仇多大怨?既然出都出来了,事已至此,未盖棺定论前,我们又怎敢断言谁对谁错?事在人为罢了。”
“顾云舟,今日苏意能来帮你,不仅是领了我的情,更是领了你和你徒弟的情。来路漫漫,能真用心去帮你们的人不多了。”
此言一出,顾云舟握着剑的手渐渐松懈下来,神色也缓和了很多。
“呦!我就说怎么心里头一直有东西催我说北望楼上有个人呢,原来是你徒弟自己在喝闷酒呢。”
正好良辰美景,才子佳人,他也不好太过叨扰,季羽趁机说道:“我去看看。”
刚要翻窗而出,突然想起什么,季云逸回首作揖:“苏意,不送了啊,这次多谢了。”
听那人要溜,苏意急忙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身,对正要翻出窗外的季云逸厉声说道:“喂!雁客侠,我欠你的我还清了,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再帮你了。”
“得得得,快走吧你。”
季云逸微使轻功跃到了北望楼外的正脊之上,把那两人扔在了屋里。
顾云舟也正准备告辞离开,就在他朝苏意作揖拜别之时,她却失了刚才一副莽撞的样子,满眼中只剩下了无奈与悔怨,转而轻声道:“师兄,我只能自求你多福、保重。以后如若再见,是敌是友,我现在也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好。”闻此,顾云舟未再多言,草草回复了她的善意,起身推门要走。可就在这时,细微的木板的拉扯声伴着女子清冷地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顾云舟脚步顿在了原地。
“当年你背离师门,天下人皆以你无情无义、冷血,为不耻。”
“可我知道,顾决你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薄情之人。当年的离开,是你的宿命!也是命理把你推到了这一步,你不得不这样做。”
说着,苏意慢慢垂下头,脸上显现出一丝红晕:“若你有想护着的人、护着的信念,你顾云舟也是会拼尽毕生力气。”
“师兄,当年同门皆恨你,可我不恨。”
苏意未再言他,屋内静得骇人,细细的风扑得烛火明灭,顾云舟在原地立了几秒,并未回头,只朝身后站着的苏意道了一声:“多谢。”遂即推门而出。
忽的!从门缝处挤出来一句话,“你走后第三月,师父就仙逝了。在人间二月,杨柳依依的初春,山上的桃花还没开……”
门,关上了。
北望楼里的过堂风吹在人身上冷嗖嗖的。是夜,小屋内依旧满楼灯火,人声鼎沸。唯独顾云舟一人站在麻纸糊的木门外,背立如松,可双手却死死扣住门沿无法动弹,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整整半刻钟后,才缓缓松开了手,一拂袖,不露声色地离开了。
肖信不知从哪里讨来的一瓶桃花酒,入口香醇,可以解人忧思。楼里又吵又闷,师父也和那倾国倾城的女人跑了。这么一想,让本来心情就不甚好的肖信更不痛快了。
可如今,出楼的话也不知道去往哪里,回自己的寝房饮酒,又有些落寞了。
选来选去,肖信觉得唯有北望楼不胜寒的高处,飞檐的正脊之上,地方又宽敞、月色又美,无疑是当下最好的去处了。
肖信一手枕着后脑卧在梁上,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不免得沾湿了胸口的衣襟,随意抬手一揩嘴角,喟然道:“还是没无霜阁里的好喝啊”。
半醉半醒间,忽见天空中竟是一轮满月,又亮又圆,肖信看的入了迷,竟笑着举觞朝天诉道:“敬你!敬你,夜夜月圆。月宫上的仙女哪知人间忧心事啊。”无奈一笑,肖信继而低头喝自己手中的酒。
“呦!吟诗作对呢?还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呢?”
话语声突起,肖信却被酒浸地脑子有些迟钝了,晕乎乎地没听清谁在说话。等季云逸坐到自己旁边时才发现身旁竟然出现了一个人。
“季,季叔叔。”被人窥视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肖信难免有些惶恐。在外人眼里,总不能丢了无霜阁的脸面。
季云逸把肖信本欲要坐来的身子给按了下去,故意嗔怪道:“叔叔,叔叔的真是差辈分了。好好倚着吧,这里又没有外人。”
“可……”肖信还是犹豫不决。
“哪有什么可是,心里杂七杂八的事儿顾及的多了,还能逍遥自在过一世?”
闻此,肖信没再言语,也不再挣扎着起来了。两人就这样随意地养在北望楼的瓦砾上,饮酒、赏月、顺便看看楼下车水马龙的赶路人,沉默了许久。
“我和你的父亲其实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太多。”半晌,季云逸率先打破了寂静,再次把话题引到了肖信心中的那半寸禁地上。
“可是啊,有些人身上就有那种力量。想要你主动靠近,然后与他较量,最后不自量力地甘拜下风。你父亲,就是那种人。”
肖信壶中的酒见了底,冷风一吹,浑身浸透了花酒香。
“他敢一马当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心中的信仰宁可破釜沉舟,九死无悔。”
“可他还是抛下我了。”肖信声音一如往常,没有一丝苦涩,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但是无双,你的父母当初放弃你,不是因为他们不爱你,而是他们找到了宁可倾尽一生的信念。在你与信仰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罢了。”
有些话总能让人哑口无言,久久沉沦其中,哪怕尚未能解其中之意。就像此时此刻,季逸一语毕,肖信良久未言,望着远处人烟渐歇的沧浪江,心里和今夜的月色一样冰凉。
“不说了无双。”季云逸从正脊上站起身,拍了拍肖信的肩膀,“这里哪有床上舒服啊,快去睡吧。明日你们就要启程了。”
季云逸转身,想着身后那孩子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手中的扇子轻轻摇着,脚尖一踮,一声鸿雁嘶鸣响彻云霄。
“喂!那我还能见到前辈吗?”肖信冲着那人身影两手合拢在嘴边高声呼喊。
“有缘,自会相见。”季云逸的话音洒落在江海之上,他手握聚骨扇,脚踏赤雁,背影绰约而立空中,遥远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