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老熟人来了?”
一声讥讽从顾云舟头顶传来,他并未抬头去寻。
熟悉,的确是太熟悉了。
“呵。”见人浑然未动,那声音也不恼,玩味道:“半柱香不到,就赶过来了,倒是速度。”
“本座的徒弟在哪?”
没工夫同他争辩,顾云舟心里明镜——眼前的金人眼阵法乃天下第一阵法。不论凡人、神鬼,只要在里面停留超过一个时辰,必会坠入无间深渊,神魂颠倒,永堕黑暗,再也无法清醒过来。
如今,肖信的生死,就在这短短的一时辰内。
“你想救他?”
“呵!”又是一声嗤笑,“顾决,你徒弟傻就算了,连你也傻了?金人眼阵,胜就胜在,看似有路,实则无路;看似有尽头,却永无止境。”
“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他,今日必死无疑。”
闻此,顾云舟脸上神色未变。只是,手中的霜晨剑却猛然出鞘,凛冽的剑锋直冲云霄而去。最后,停留在天上的一片乌云之下。
只闻,顾云舟的声音已经冷如寒冰:“善才,别逼我出手。本座要救的人,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带走。”
“哈哈哈!”乌云之上传来一阵狂笑,“敢和我斗?不自量力…无霜阁阁主果然如世人所说那般,狂妄自大。”
霜晨剑在乌云之下巨烈震颤起来,剑身缠裹层层寒霜,凛冽的冰寒之气在云海周围紧紧环绕,掀起千层云浪,俨然一副要打斗的阵仗。
善才微微叹了一口气,下一秒却骤然怒斥道:“执迷不悟者,当死!”
倏忽!一阵狂风怒号而起!顾云舟心知局势要变,急忙收了霜晨剑回鞘。
就在剑身回拢剑匣的那一刻,金人眼阵中突然形成了一个暴风眼,直接把顾云舟给吸了进去。
暮霭沉沉,肖信站在了飓风中心,四周光芒万丈,耀眼的光闪烁到让人睁不开眼。
‘到底该怎么办?’
肖信心急如焚,从前在山上,他也听顾云舟讲过此阵法。听闻,当年此阵之主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童,此阵一出,天下哗然。
后来三人成虎,传闻愈传愈烈、越说越邪乎。引得当时无数英雄豪杰不惜千里奔赴,只为找到阵的主人,请愿斗胆破阵。
只是可惜啊。那些自谓是“挑战者”的人,竟然无一成功,俱是铩羽而归。若非阵主收了阵法,恐怕他们的下场,也是死路一条。
顾云舟不会夸大其词,所以,此阵的厉害,肖信心里还是有数的。
“怕了?”
“那我们早些结束游戏?给你个了断?”
那声音虽然薄凉,却还能从中听出几分稚嫩。尽管时过经年,也不过十八、十九岁,到底还是个少年罢了。
“我还有多少时间?”
一边发问,肖信一边在心中盘算:如果只有半个时辰,或许顾云舟不会发现我的消失。可如果还有一个时辰,他或许能发现我人不见了。如若他来寻我,大概依我二人的功力还是可以抗衡一下的。
“还有一个时辰,我奉劝你好自为之。”
肖信未理会其中的轻蔑意味,“那就赌一把。”
语罢,他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了一块黑色碎布,遂即蒙在眼上。顿时,眼前世界从一片光明陷入了无边黑暗。
有时候,黑夜比光明看得更清楚。
我命,必不会绝于此地。
肖信心想。
风沙吹得比刚才更猛烈了。
眼睛看不到,耳朵必须要过人的灵敏才有可能从迷阵中走出去。肖信不知自己脚下到底是阵中的何方土地,他只能倚剑为杖,举步维艰地朝自己心中所指的方向走去。
黄沙卷着细碎砾石扫刮到人脸上,顿时划出一条血痕,揪心的疼。但他不能停,一旦停下脚步,白驹过隙,他就会永远身陷在金人眼中,与此阵一道毁灭。
就在肖信行进的过程中,忽然!从耳旁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无双,能听到吗?”那声音,如春风化雨,顿时驱走了肖信心底阴霾。
‘是他!顾云舟!’
“师父我在。”来不及思量顾云舟为何能隔空传诉心魂,肖信宛如抓住了江上浮木,获得一线生机。
“别慌,若是能找到百中之一的那个正确出口,我们就能出去。”
“你怎么也在此阵中?”语罢肖信沉默了半晌,现在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他脚步微顿在地,喃喃用心魂道:“百个出口,呵,可以一试。”
“万不可贸然而动。”
“那现在怎么办?”
那边的声音消失了半刻,好似在思索,又好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才吐出了一句:“先找到彼此,然后一一排除。”
“但只怕时间。”
顾云舟打断了肖信的话,沉沉道:“机率,比时间更重要。”
“好。”
肖信深知,十几年来,高手如林的江湖中竟无一人能破的阵法,必定极为精妙。眼下,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用心魂引你。尽量不要触碰到两旁的沙岩石壁。”
“我知。”
一阵玲珑清脆的响铃声音由肖信的心底传向耳旁。他知道,顾云舟就在自己周围,不过方圆几里范围内,不会离开,而自己一定会找到他!
“呦!真是师徒连心。我不过喝了一盏茶,你们两个就在我的阵中传起暗号来了?”
“你又在发什么疯。”愠气浑然升腾,肖信被这人气得心肝肺都疼,却无计可施。
好在顾云舟提醒道:“抓紧时间。”
肖信应了一声,这才把心火降下来,不再理会那人的言语,自顾地跟随铃铛发出的声音的方向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铃铛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眼前那刺眼的光芒也好像黯淡了不少。肖信荆棘遍布的内心逐渐生出了希冀,信念越发坚定,‘马上了!马上就能找到他了。’
“是这里!”就当双眼蒙盖的黑布马上要被肖信伸手扯掉的时候,忽然从他头顶传来了一声轻笑。
“呵!没想到,还有点本领。不过……真以为我曾说过的话是儿戏?顾云舟肖信,我要你们死,谁敢活?”
一阵狂风袭来,眼上的布条被烈风掀开,鬼哭狼嚎般的叫喊声在肖信耳边响起,他被迫地睁开眼睛,发现,周遭的阵法开始急速地变换。
高耸的沙阵犹如一个巨大的齿轮,令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叫喊声愈演愈烈,和梦境中听到过的竟然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痛苦的回忆在再次涌上心头,肖信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而与此同时,顾云舟那边的心魂传语,他也接收不到了。
情况着实不妙。
“肖无双,我猜……你或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对吗?”
“你又想干什么?!”肖信手中的霜暮剑渐渐苏醒,如若再不破阵,恐怕,没过多久此地只会剩下两具白骨。
“我想干什么?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吗,我现在来告诉你啊。”
“你!”还没等肖信回话,他脚下所站着土地骤然开始剧烈的颤动起来。
黄土稀松、流沙遍布。
只见,从沙土之中爬出了一个失去了皮相,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披头散发的女人。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伸出了满是伤痕的手臂,嘴里发出沙哑的叫喊,正亦步亦趋地朝肖信走来。
眼见此景,肖信不由得愣在了原地,他的手开始不自觉的颤抖,掌中捏着的剑也渐渐消去了戾气和光泽,再次沉寂下来。
不知为何,肖信总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她身上的伤,还有发不出言语的嘶哑吼叫,蕴藏在破损身躯中的愤怒。
此些,肖信都觉得无比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肖无双,你可认识她?”
肖信双眼紧紧盯着站在自己眼前的那个东西,她两个眼珠子有些空洞,眼皮好像是被人剜去了一般,只剩下了两个黑白分明的圆球。
原本应该秀气的脸蛋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此间,甚至有深到骨头的疤,红白相间,白骨和血肉层层醒目。
“我在问你话!”
看到肖信满脸惊愕和迷茫的神色,善才怒气腾然爆发,耐心已经被人磨损到极点,他等待此刻,已经整整十三年了。
肖信缓缓摇了摇头,心底却像是被猛兽咬住了一般,撕心裂肺地疼。
“好,我来告诉你,一切的一切。你被最亲近之人欺骗,还有所有事情的真相。”
语罢,那女人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阴寒微笑,随及缓缓伸出了手指,指尖在肖信的眼前一划,眼前浮现出一抹血色,紧接着,天地便换了一个人间。
“关于你父亲生前的事,肖信,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分毫不知。啧啧,真是可悲。”
“一切一切的因果,皆由你而起,今日,我就替天行道,了结你。”
火,周围全都是烈火,炽烤着城墙。
破败楼阁,衰草荒郊,浓灼的烟遍布四野。
熊熊大火,漫天无际地烧,火光融合了血色,将天地连成一片,已经分不清何为界限。高垒的城墙,作为最后的畛域,摇摇欲坠。
城塌,国即破。
城墙之下是血流成河的断井颓垣景象,满地的尸体如同蚂蚁一般,胡乱倒在地上。他们身上要么穿着铠甲,要么一身玄衣,头顶黑纱斗笠。旁人一看便知——这是两个阵营。
这场景,如梦似幻,像是真实存在的现实,又像是被人编造出来的虚幻。
肖信站在修罗场的中央,举步维艰,脚下血流成浆,发出的腥臭气味,直教人作呕。看着眼前哀鸿遍野的景象,肖信手中紧紧握着剑柄,心中一片冰凉。
沉默,是踩在脚下的修罗场。
一片死寂。肖信猜测,展现在自己眼前的应是这次战争颓唐的尾声。
蓦然!一道苍冷至极的声音在肖信身后响起,“肖邵行,你我多年情分,胆敢再向前踏一步,今日,你我便玉石俱焚。”
听到这声音,肖信瞳孔一震,惶然地转过身朝背后看去。果然,在高筑的城墙之下站着一人,玉冠束发,白衣卿相,手执一把长剑。
离得虽有些远,但肖信还是一眼认出了——说话者就是少年时期的顾云舟。
‘所以剑锋所指的人,难道是父亲?’
还未等肖信反应过来,天空之上忽然掀起了黑云翻涌,地上原本已经是死状的黑衣纱帽俱站了起来。
一阵风掀起,撩开了纱帘,在见到身前黑衣人面庞的那一刻,肖信顿时瞪大了双眼!
原来,藏在黑衣之下的并非肉身,而是一具具白骨!
肖信抬头一望,顾云舟手中的剑身已然覆盖了层层寒冰。
他在掌间划出了一道血印,竟然以血为祭!倾尽修为内力,打出了十重剑法——铁马冰河!
霎时,修罗场中响起了一声马嘶鸣之声,随后天上风云凝固,地下满城寒冰,只见十几匹雄悍冰马,并排踏蹄朝对面的敌人奔去。
“云舟,一切因果,皆由我起,所有的罪责,只需我一人承担。”那声音顿了顿,又道:“但是,阿信他没错”
肖信浑身一颤,手中握着的霜暮剑掉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的黑衣白骨像羸弱的稻草一般簌簌倒下去,他想转过身去,看一眼说话的人,却终究没有鼓起那个勇气。
然而,就在下一秒,肖信却听到了世间最薄凉的话,“父债,子偿”
语罢,一道冷寒的剑气化作冰刃,迅疾地朝肖信刺来。
但是肖信没有去挡,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他看到了多年前,顾云舟每日看到自己时的表情——厌恶、憎恨,视如草芥。
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传来,那冰刃像穿越虚空一般戳穿肖信的心脏,向着后方刺去。霎时,肖信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好像猜到了结局!
“顾云舟,不要!”
一切都晚了,冰刃插入一人血肉之中。
顾云舟,收了剑。
尘埃落定,肖信终究还是转过了头,第一次见到了十几年来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人,他的——父亲,肖邵行。
男人跪在地上,把幼童紧紧护在怀中,冰刃刺穿了他的背部,鲜血像热泉一般涌了出来。
肖信在看到那孩子的那一刻,内心猝然有种穿越时空的恍惚之感,他竟然见到了儿时的自己。
不知是因为年幼无知,还是因为太过害怕而失去了反应能力,那孩子居然没有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顾云舟。
就那样,毫无表情地看着。
不知何时,顾云舟已经走到肖邵行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可是剑刃直指的人却非是男人,而是藏在他身后的孩子。
‘他当初,竟然是想杀了我……’
肖信悲凉地闭上了双眼,从前事,如今鲜血淋漓地展现在眼前,他做不到心如止水。
寒冰穿骨般的话语,不给肖信片刻喘息,便刺进了他的耳中。
“此子为孽种,留不得。”
“他有何过?难道只因为我肖邵行之子?”
男人紧拥着孩子,双目灼灼,坚决道:“顾决,魔教大军已经湮灭,从此之后魔教断不会再踏入中原一步。”
“一切恶果,我一人承担。”
“父亲!”一个成熟一个稚嫩的声音同时响起,而被喊父亲的那个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肖邵行的脖颈撞上了顾云舟的霜晨剑,鲜血瞬间染红了剑锋,团团黑气和漆漆白光浑然交缠一起,转而飘散在风中,消散直至不见。
顾云舟收剑离去,白衣流裳渐渐消失在城墙底下,终究没有再动男孩。
即便如此,肖信已经不在意了。
他木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听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顾云舟负剑默然而去的背影,肖信的心也被狠狠碾成了死灰。
‘果然啊,他们真的在骗我。’
‘顾云舟一直都想要我死。’
‘我真的是魔教少宗主。’
‘原来,这么多年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哈哈哈哈!”肖信仰天长笑,泪水打湿了眼眶,又被风吹了回去,他万念俱灰。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他,天下人追杀的是他。肖信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耍的团团转,被敬仰的长辈欺骗,被最亲近的人视如仇敌
周围的一切逐渐变成虚无,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