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一眼望去,再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种粗壮女子,一呆之下,转目望去,不禁又为之连退数步,笑声也为之倏然顿住了。
原来这白衫女子的前胸,交织着两条黄金色的带子,带子后面,绑注一个黄金色的藤箩,藤箩之中,竞坐着一个满身金衫的男子,身躯特小,有如幼童,但却衣冠峨然,正自一手接着颔上长须放声大笑着,笑声粗洪,有如铜钟,一双明亮的眼睛,亦自望在裴珏身上。
这一年之中,裴珏遍历江湖,各式各样的人,见过不知有多少,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很高,有的很矮,但是他连做梦也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女子,更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了。
这男女两人仰天而笑,那身躯高大的女子突的笑着说道:”裴珏,不怪人家说你聪明,你果然聪明得很,我夫妇两人这样不知吓过多少人,想不到这次却吓不死你。”身躯虽粗壮,声音却娇柔,相形之下,更觉奇异。
本已惊愕无比的裴珏,此刻不禁为之又一愕,日光从这高大粗壮的女子身上,转到她身后背着的那侏儒般的男子身上。
”难道这两人竟是夫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这两人又是那么真切站在自己面前,那么真切他说道:”……我夫妇两人……”却听那男子笑声突地一顿,目光深然望着裴珏,缓缓说道,”你怎地笑不出来了,看着我夫妇两人有些不大顺眼是不是?”裴珏心中一惊,暗道:”裴珏呀裴珏,你怎地作出这种表情来,且夫妇俩的样子虽然可惊可笑,但他们之间,必定包含着一个无比动人的故事,如其这样,才更显出这两人结合的可佩,你自己也曾残废过,也曾了解残废之人的痛苦,此刻你怎地会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如此呢?”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觉歉然,忙自一整面上的表情,长揖道:”小子无知,还请恕罪。”他并不替自己方才的行为解释和掩饰,只是但白地承认,而且立刻改过,那男子的目光在他面上凝注半晌,裴珏只见他看来虽然可笑,但目光之中,却有种不可侵犯的神采,而且面目之间,英挺俊逸,丝毫没有狼狈的样子。
那白衫女子更是眉目开阔,仔细一望,亦有三分妩媚之态,若不是女的身躯太过粗壮高大,男的却又是侏儒,这一男一女,倒真的是对极好夫妇。
那侏儒男子凝目半晌,突又一笑道:”不欺不诈,不骄不馁,却又聪明绝顶,兀自难得的很。”藤箩中伸山婴儿般的手臂,轻轻一拍那白衫女子的肩头,又道:”珊珊,我说她不会看错人的。你看,我说的话可有错过?”一捋颔下柳须,仿佛甚为得意。
那白衫女子娇声一笑,点了点头,裴珏面上虽然恭谨,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先前我只当那粗豪的声音,必是发自一彪形大汉,柔脆的声音,则发自一个娇弱女子,哪知却是恰恰相反。”心念一转,又自忖道:”我与这两人从未谋面,但他们言词之中,却像对我颇为熟悉,而且还是特地来此寻访于我的,这却又是为着什么呢?”他百思不解,又自长揖道:”两位前辈,来此寻访小可,像是有些吩咐,不知可否告诉小可,如有差遣……”那侏儒男子朗声一笑,道:”你这娃娃,倒有些像我幼时的性格,其实自己需人相助之事极多,但却时时刻刻想去帮助别人,嗤——”他突地微叹一声,接道:”茫茫天下,像你我之人,若是多上两个,也许天下就太平得多了。”白衫女子”噗嗤”一笑,接道:”可是这些年来,你怎么总想杀人,而不想助人呢?”那侏儒汉子伸出手掌,在箩边重重一击,轩眉怒道:”世上可杀之人大多,可助之人却又太少,我遇着可杀之人,自然要杀,这难道又惜了不成?”裴珏此刻已对这对男女二人,大起好感,此刻忍不住接口道:”前辈遇着可杀之人,若地不杀,反而助他改去可杀之因,那岂非更好。”却见这侏儒男子双眉间,微微一转,似乎怒气渐作,瞪了裴珏半晌,突又叹道:”你年纪尚轻,自还不知世上可杀之人的可恨,等你年纪大些,只怕也会和我一样了。”裴珏暗中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却听那白衫女子娇笑着道:”孺子果然可教,也不在我夫妇二人千山万水跑来看你,你要是个不成材的,只怕我们这位先生又要把你一刀杀了。”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你可知道,我们跑来找你,是为着什么吗?”裴珏微一摇首,暗自忖道:”我自然不知道,否则我方才问你作什?”只是他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出来而已。
裴珏呆呆地愕了半晌,只觉自己这半夜之中,所遇之人,无一不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那”冷谷双木”的冷漠,固然已是世上少有,而这夫妇两人的形态,更是自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看见的,他想来想去,也猜不透这两人怎会结成连理,然而他却猜出,这其中必定又包涵着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
只听这白衫女子又自”噗嗤”一笑,秋波流转,含笑说道:”我们说了半天话,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吗?来找你是为了什么?”裴珏微一定神,昔声道:”小可正想请问,唯恐两位前辈见怪,所以迟迟未敢问出。”白衫女子又自微微一笑,方待说话,那侏儒男子却已接口道:”你这娃娃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还嫌不够坦率,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老人家还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么?”白衫女子回眸一笑,移过手去,轻轻握住这侏儒男子扶在藤箩边的手掌,轻轻笑道:”武林之中,稍为有点玩意的角色,谁不知道你是百十年来江湖之中最最聪明的人,这么多年来,又有谁能在你面前玩过半点花样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得意自傲,像是深深在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丈夫为荣似的。
裴珏望着他们紧紧互握着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掌,望着他们久久还未分开的四道眼波,心中只觉这男女两人,非但没有半分可笑,而且还极为可敬、可羡,这男女两人形态虽然极不相称,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那么真挚纯净,而这种情感便也是裴珏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深深企求着的。
良久,良久,那白衫女子方自口过头来,望着裴珏一笑道:”你看我们老夫老妻,还当着你面亲热,是不是觉得有点好笑呀?”裴珏连忙摇了摇头,还未及说出心中想说的话,那侏儒男子就已说道:”他心里倒没有好笑的意思,但是他心里却一定在奇怪,我们两人怎会结成夫妇的。”他放声一笑,裴珏却不禁暗吃一惊,忖道:”此人果然聪明绝顶,我心里在想什么?他竟然了如指掌,我先前只道那鸣世兄已是最聪明的人,哪知世上竟还有人比他更聪明十倍。”他心中方自暗暗惊叹,却听那白衫女子已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在江湖中还没有闯荡多久,自然不会知道你和他的故事,但是,等你年纪大些,你就自然会知道的。”她语声微微一顿,目光又自凝注裴珏半晌,像是要对裴珏的生性为人看得更透彻些,一时之间,裴珏竞被这男女两人的四道目光看得垂下头去,只觉这四道目光之中,仿佛含蕴着一种惊人的光采,可以洞悉世上任何人的一切心事。
”但是这两人究竟是为着什么来寻找于我,又是为着什么如此看我呢?”他想了许久,还是不能猜测,却听那白衫女子已自笑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为着什么来找你的了。”裴珏心中大喜,连忙留意倾听,哪知这白衫女子神色突地一变,沉声道:”有人来了。”伸手人怀,像是想掏出什么东西来,突又止住,接口道:”明天三更,你还是从那后门里出来,我再告诉你。”那侏儒男子冷哼一声,道:”是什么家伙偏偏在此刻跑来。”白衫女子回眸笑道:”你看你,脾气又发起来了。”身形微微一旋,裴珏只见一条淡淡的白影,像是一道轻烟似地倏然掠去,霎眼之间,便已随风而逝。他不禁又自暗中惊叹一声,这白衫女子身躯如此粗颀,但轻功却又如此高妙,若非自己眼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回首望处,夜色深深,哪有半条人影,他心中又不禁疑惑,”难道她看错了?”他迟疑地回转身,走了两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果自夹杂着潺潺流水声随风传来,接着,前面的夜色之中,便现出五条人影,暗中对那白衫女子的耳目之力,又不禁大起敬服之心。
却见前面的人影越行越近,竟突起轻唤一声:”前面的可是裴兄?”这声音、裴珏之耳,他毋庸再看待此人的身形,便知道是吴鸣世来了,于是他立刻应道:”是我!”大步走了过去。
吴鸣世脚尖轻点,倏然一个起落,掠到裴珏身前,沉声说道:”裴兄,这么晚了,你怎的还耽在这里,倒教小弟担心。”语声之中,微带埋怨,但埋怨之中,却又充满关切之情。
裴珏歉然一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胸之中,但觉友情之温暖可贵,吴鸣世一把抓着他的臂膀,仔细在他面上端详半晌,只见他虽然疲倦,却仍掩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意,生像是已经过一些极为兴奋的事似的,沉吟半晌,便又说道!
”你深夜留在这里,难道是遇着了什么事吗?”他虽是十分精灵脱跳之人,但对裴珏,却是事事以诚待之,是以他此刻也并没有用任何技巧来套裴珏的话,只是将心中所疑,坦率地问出来。
裴珏微微一怔,竟又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吴鸣世长叹一声,道:”我深夜转侧,难以成眠,想再找你谈谈,哪知跑到你房间一看,你已不在,而院子里竟又倒毙了两具尸身,裴兄,你我此刻的处境,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今夜之事,依我看来,定不寻常,你如以我为知已,就当将它说出来,你我一起商量个应对之策,否则那”神手”战飞怎会任得自己的手下死在自己的院子里,何况那两个人本是他用来暗中监视你的。”他语声低沉,字字句句,都极为诚恳,与他平日对别人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裴珏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又不禁对自己方才吞吐之态大起惭愧之意,觉得人家以诚待己,自己竟不能以诚待人。
一念至此,他不禁亦自长叹一声,将自己这半夜之间所遇之事,详详细细他说出来,说到那”冷谷双木”之时,吴鸣世神色已自一变,惊道:”这两人怎地也跑到这里来?”说到他自己遇着檀文琪的时候,吴鸣世又不禁为之欣喜,说到檀文琪的走,吴呜世便摇头笑道:”看来这位姑娘,也是个娇纵成性的角色,不过那只管放心好了,不出三天,她又会千方百计地来找你的。”随又皱眉道:”那神手战飞若知道了你与龙形八掌,家族之间的关系,只怕又要生出些麻烦了。”又奇道:”冷谷双木”一向冷做孤僻,独来独往,此刻竟会对一个女孩子如此关注,倒也确是异数。”等到裴珏将那双奇异的夫妇说出来的时候,吴鸣世竟自脱口惊呼道:”金童王女!”裴珏微微一怔,道:”难道你认得他们?”他再也想不到那夫妇二人的名字,竟是”金童玉女”,却见吴鸣世微微摇头道:”我哪里会认得他们,只不过我从你口中的描述,便知道普天之下,除了金童玉女之外,再无一人有此体形,有此武功而已。”他缓缓垂下头去,沉思半晌,又道:”这金童玉女,隐迹江湖,已有许多年,你今天晚上竟会遇着他们,那真比遇着冷谷双木还要奇怪十倍。你知不知道,数十年来,武林之中,虽然能人辈出,却从未有一人的声名能够比得上那武林中三对神仙眷属的。”他语声一顿,伸出三根手指,又道:”其中一对,江湖人称妇唱夫随,便是这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了。”裴珏心中一动,问道:”还有两对呢?”吴鸣世屈下一根手指,道:”还有一对夫唱妇随,这两人便是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另一对夫既不唱,妇也不唱的夫妇侠侣——”他语来说完,裴珏正自惊叹一声,叹道:”吴兄,你可知道这夫唱妇随的一对神仙眷属,此刻却已劳燕分飞了呢?”吴鸣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难怪那天冷月仙子见到你时,会有那种表情,原来你是认得他们的。”却见裴珏垂着头,正在沉思之中,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似的。
裴珏俯首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你可知道这金童玉女两人,形态如此不称,却怎会结为夫妇的吗?”他心中虽然是感慨极多,但仍不能遏止对此事的好奇之心,是以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月已西沉、夜色虽更远,但距离黎明,却已很近了,吴鸣世抬头望了望满缀穹苍的星群,沉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江湖中颇有谣传,但真实情形,却是一段极为动人的故事。”裴珏微微一笑,暗中忖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却听吴鸣世接道。
”此刻曙色将临,你我站在这里,若被战飞见了,总是不妥。”伸手一拉裴珏,向山庄走去,一面接道:”你我边走边谈,走到房间的时候,这段故事也该说完了。”他心里慎思,处处慎重,为友热肠,只望裴珏能够顺利地登上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王座,也好扬眉吐气一番,而裴珏满心好奇,却只希望他快些将这段故事说出来,至于别的事,却根本没有放在他的心上。
吴鸣世干咳一声,缓缓说道:”金童玉女这一对武林奇人,本是中表兄妹,生长在江南的一个武林世家里,那时武林之中虽本极多事,但这个武林世家却既不保镖,亦不入六扇门,却也不落黑道,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杀,他们更不过问,只是在当地设场授徒而已。”他话声微顿,便又接道:”这武林世家的家主,也就是那金童的祖父,壮岁也曾闯过江湖,以掌中一口紫金刀,以及家传的刀法,在江湖中博下一个不小的名头之后,便息影家园,从此不问武林中事。这金童自幼便是绝顶的聪明,又是老人的最幼孙儿,自然便极得老人的宠爱。”他缓缓道来,却尽是一些家常一事,裴珏心中大感不耐,插口道:”你还是说简单些的好!”吴鸣世微微一笑,忖道:”我只当他是个温吞水的脾气,哪知他也性急得很。”口中便接道:”这金童自幼娇纵,与他年幼仿佛的童子,他都不看在眼里,只有寄居在他家中的一个远房表亲的幼女,最合他的脾胃,两人只要一天不见,他便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再也露不出一丝笑容,这老人看在眼里,心疼幼孙,又见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温柔懂事,便替他们两人订下亲事。”裴珏暗中叹息一声,想到自己和檀文琪,若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祖父,那该多好,但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是那么愚蠢,连最普通的功夫都学不好,又怎能配得上家世显赫的文琪。
一时之间,他心中只觉酸甜昔辣,交相纷沓而来,不觉又想得痴了,连地上的一块石子都未看到,一脚踢在上面,几乎跌倒,吴鸣世斜斜瞟了他一眼,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方自接道:”这两人虽然俱在髫龄,还不懂得男女间事,但听到家人说的话,知道自此两人可以终生厮守在一起,心里自是高兴,两人越发得亲爱,越发地分不开来,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结为夫妇,别人有时取笑他们,他们也不放在心上。”裴珏”噗嗤”失声一笑,道:”听你说来,就像你当时也在那里似的,竟连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吴鸣世不觉亦微笑一下,但笑容未敛,却又长叹一声,接道:”哪知——唉!人间祸福无常,这安适富足的一家人,正在为自己的快乐而得意的时候,却不知有一件大祸已将降临到他们身上。”裴珏心头一凛,连忙问道:”怎的?”他生具至性,只愿普天之下,人人都快乐无比,只要听到人间的任何一件悲惨之事,他心中便觉不忍,至于他自己的悲惨身世,他却很少会去自怨自艾,自悲自叹一下。
吴鸣世叹息又道:”那时正是春天,这一双男女当时只有九岁,两人在后园中捕捉一双蝴蝶,眼看几乎已将捉到,哪知在快要到手的时候,却又飞掉,这金童自幼倔强,发誓非将这双蝴蝶捉到不可,眼看它们飞出墙外,便也开了院中的角门,追了出去,那女孩子虽然胆子比较小些,但见他如此,自己也就跟了出去,蝴蝶越飞越远,他们也就越追越远,玉女几次三番地劝金童回去,但那双蝴蝶竟生像故意引逗他们似的,又偏偏在前面出现,——”裴珏越听越奇,忍不住又插口问道:”这一双武林前辈之事,你怎地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一”吴鸣世长叹一声,接口道:”他们事后曾将此事说给家祖父知道,家祖父又将此事告诉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别人清楚些。”裴珏恍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动,暗中寻恩道:”看来他的祖父与这金童玉女本有极深的渊源,那么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为什么他与我相交如此真诚,却始终不将自己的家世说出来?”抬目一望,只见吴鸣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满面仿佛俱是悲怆感怀之态,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自与裴珏相交以来,一直潇潇洒洒,心中似乎毫无心事,此刻裴珏见了他这种神态,不觉又为之忖道:”难道他心中亦有什么伤心之事,而不愿对人说出。”一一念至此,便又忖道:”唉——但愿我能有尽力之处,帮他化开这件伤心之事。”于是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吴鸣世心中的秘密探听出来。
只见吴鸣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将走到门边,方自茫然抬起头来,说道。
”我以男孩二字,来称呼这位前辈,实在大大不敬,但这位前辈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就只得从权了。”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说”无妨”,但转念一想,此事根本与己无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无妨”两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听吴鸣世接着又道:”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这男孩虽然倔强,到底年龄大幼,心里也不禁慌了起来,四顾一眼,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此刻竟迷了路了,两人寻了块石头,坐在一起发愣,那女孩胆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来。”他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们当时的处境,颇为同情,又道:”男孩见那女孩哭了,胆气反倒一壮,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百般安慰于她,当然是一副保护人的样子,他虽也不认识路,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着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们又累、又饿、又怕、又悔、眼看远处的灯火都已熄了,晚风越来越重,他们只觉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双手,却温暖得很,这份温暖不但给了这女孩一份安全的感觉,也给了这男孩一份勇气。”他歇息一下,裴珏长叹一声,放眼四顾,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他眼看似乎现出一幅图画,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瞩隅而行,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这是一份多么纯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叹息着:”但幸好他们还有两个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转目而望,吴鸣世真诚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于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的感觉,虽和那小男孩的感受不同,但却也已足够使他在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旅途时,多加一份勇气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角门,门前的尸首,仍然静静地倒卧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荣辱,都再也与他们无关。那么,”死”,对人类来说,核算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这问题谁也不能解答,也没有谁会去寻求解答的。
吴鸣世沉声又道:”就凭着这份温暖与勇气,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那时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快乐得高呼一声,他自幼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快乐能和此刻比拟,于是他暗中告诉自己:”以后永远不要离开家了,外面虽然好玩,但却那么冷,家里虽不好玩,但却是温暖的。”裴珏忍不住又深长地叹息了起来,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温暖呢?”一时之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断绝,恨不得立即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一场,一面却又不禁为这双孩子高兴,他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没有家的人,对于”家”,不总是有着一份深挚的怀念吗?
他们并肩而行,脚步踏在园中的碎石路上,发出阵阵轻响,裴珏默然良久,却见吴鸣世亦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吴鸣世的目光低垂,望着脚步移动,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样地沉重,一样地悲哀。
他不愿去打扰别人的沉恩,正如也不愿别人来打扰他一样,便任凭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无止境般地延续下去。
哪知吴鸣世突又长叹一声,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缓缓接道:”就在这两个纯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时候,唉——他们却永远不再有家了。”裴珏心头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吴鸣世伸手一拭眼帘,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泪珠,但是他纵已流泪,却也是不愿被人看到的。
于是他极快地接着说道:”他们跑到门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那男孩虽不注意,但女孩子总是较为细心,却已觉察到了,于是她口叫着跑进门去,哪知门内却无应声,只有她呼声的余音,在四壁飘荡着。”他语声微顿,竟又重复了句:”在四壁飘荡着。”尾声拖得很长,长长的尾声又是那样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动。
裴珏机伶怜打了个寒颤,只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自己心头倏然泛起,干咳一声,低低问道:”难道他们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吗?”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问话,问得又是多么可笑哩。
吴鸣世长叹一声,侧顾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又道:”那女孩声音越喊越大,脚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间,已由前院跑至厅堂,这武林世家本是举家居此,厅房建得甚是广阔,厅前的台阶,就有十数级之多,这男孩与女孩两人大喊着跑到石阶前,四下仍然寂无应声,心里都不禁发起慌来,三脚两步地跑了上去,推开厅门,往里一望一一”裴珏只觉心中”砰砰”跳动,虽不想打断他的话,却仍禁不住脱口问道:”里面怎样?”转目望去,依稀见得吴鸣世面日之上,亦自满是激动之色,双拳紧握,目光直视,接着缓缓又道:”此刻已是清晨,晨光虽熹微,但十步之内,已可辨人面目,他们推门一望——唉!”他语声微顿,竟又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莫说这两人仅是髫龄幼童,便是你我,见了那厅中的景象,只怕也要——一”他说得本就极慢,再加上不时长叹,不时停顿,裴珏只觉自己心胸之间,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块大石头般地难受,心房中的”砰砰”跳动之声,却更加响了,目光凝注着吴鸣世,只望他快些说出来。
哪知此刻吴鸣世语声一顿之后,脚步竟也随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道:”那厅中的景象,不说也罢,总之——”裴珏心中一急,方待追问,但转念忖道:”世上悲惨之事本已极多,我何苦要去多听一些。”他心知这厅中景象必定极多悲惨残酷,心中虽然好奇,却仍能忍住不问。
只听吴鸣世接道:”这男女两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数十口人,竟在他们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数身遭惨死,这数十口具尸身,此刻竟全部堆在这间宽阔的厅房里,一线灰白的天光,自门外射入,只见这些尸身上,血迹仍鲜,尸骨未寒,无论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带着惊恐之色,显然是临死之际,遭受到极大的惊恐,而死后也不能安然瞑目。”他虽未将厅中景象详细描述,但就只这寥寥数语,却已使得裴珏听来冷汗涔涔,心胸几乎为之透不过气来。
他握拳一击,瞠目说道:”这是谁干的?难道这人竟没有半点人性?他纵然与这家人有仇,何苦将这家中的妇孺也一起如此残酷地杀死呢?”心中悲愤交集,恨不得将杀死这些妇孺的人,抓过来狠狠痛击数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这一双幼童身侧,去安慰他们,眼前似乎又泛起一幅图画。
一双髫龄幼童,痛哭着奔向这些尸身,奔向他们父母尸身的旁边,大声痈哭着,他们当然无能力将这些尸身于是埋葬,更无能力替他们复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做了。”。渐渐,这幅图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他细细体会着这一双幼童当时的心情,越想越觉难受,只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却见吴呜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他说道:”你的房间到了。”裴珏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昏黄的光线,映在惨白的窗纸上,似乎倍凄凉。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见,无论是什么,都会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实世上灯光本都昏黄,窗纸亦都白色,又有什么凄凉之意呢!
他们默然走入房中,裴珏便自叹道:”想不到这两位前辈奇人的身世,竟是如此凄凉,但是——那”金童”前辈后来怎会……”他本想问那金童后来身躯怎会变得如此畸小,但又觉得如此问法,大为不敬,便倏然住口。却听吴鸣世已自缓缓叹道:”他们年幼力弱,陡然陷入这种悲惨的状况中,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两人在那尸首边整整痛哭了一日,才有个远在五里之外的猎户跑来——”他语声一顿,解释着道:”他们隐居之地,本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山郊,四近都没有邻人,若非这些猎户偶然来此,听到里面的哭声,才走人一看,只怕一个月后,也没有人知道这间巨宅中发生惨案。”裴珏心念一动,道:”依我看来,这家中之主,在早年闯荡江湖之际,必是结下不少仇家,是以他才会选下这等所在来做隐居之地。”吴鸣世微微颔首,随又接道:”这些猎户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为之一惊,但他们终年伤生,胆子自比常人大些,心中虽惊不乱,就将这些尸身全部埋葬起来。”裴珏长长透了口气,低声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这些猎户倒都是善良之人。”他方自暗中为这一双幼童庆幸,哪知吴鸣世突地冷”哼”一声,道:”这些猎户一看这样巨大的宅院中,除了两个幼童之外都是死人,仔细一问,又知道他们与外人都不相往来,暗中早已起了恶念,将尸身埋葬之后,竟然雀巢鸠占,举家都迁入这栋巨宅中来,而且对这幼童两人百般凌辱。这幼童两人家遭惨变,孤苦伶订,再遇着这班恶人,唉——”裴珏剑眉怒扬,手掌紧握,在桌上重重打了一拳,他对人对事,虽然俱都存着九分宽恕之心,但此刻心中亦不觉怒气大作,大声道:”这种狼心狗肺之人,真该刀刀斩尽,个个诛绝才对。”吴鸣世目光转处,只见他满面俱是怒容,所说之话,亦是他从未说过的,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宽于待人,严于待己,别人无论如何对待于他,他都生像是没有放在心上,但听了别人的不平之事,却又如此气愤不平,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唉——交友如此,夫复何憾。”他心念微转,便又接道:”这一双幼童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无法再忍受得住,便偷偷跑了出来,人海茫茫,天下虽大,但又有何地是他们容身之处?”目光再次一转,却见裴珏面上此刻怒容已敛,却换了满脸的悲怆之色,他知道这情感丰富的少年,又被自己这几句话勾起了心中的伤心之事,语声便为之顿住。
裴珏果然未出所料,心中正想到自己流浪的时候,所遭遇到的辛酸苦辣,所体会到的冷暖人情,炎凉世态,而这一双幼童,年龄还不及自己大,在这茫茫人海里,其遭遇自更可叹了。于是他又不禁长叹一声,垂目低声问道:”后来他们怎样了?”吴鸣世沉吟半晌,忽地展颜一笑,道:”苦极之处必有甘来,悲极之境必有乐至。这一双幼童可怜的遭遇,竟全然改观,他们流浪之中,竟遇着两个武林奇人,将他们分别带了回去,传授给他们一身武功,使得他们两人,变成数十年来武林未有的盖世奇人。报复了自身的血海深仇,将那班贪心的猎户,大大惩戒了一顿。裴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少年时的得意,未必是福,而少年的折磨,却往往使得他日后能有更大的成就。一块美玉,不经琢磨,不能成器,人之一生,不也像美玉一样的吗?”他见了裴珏的悲怆之态,想到裴珏的身世,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免沉郁,便说出这番话来,正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裴珏绝顶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忽他说道:”但是……他们怎地会……会……”他一连说了两个”会”字,却仍没有将心中想问的话说出来。
但吴鸣世却已了解他言下之意,便又道:”他们虽然人分两地,但心却常在一处,两人刻苦练功之暇,他固然时时刻刻在想着她,她也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两人劫后馀生,常念家仇,心中虽然多是悲苦,但彼此只有一想到对方心里定有自己,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甜意来。”而且,他们也知道传授自己武功的师傅,都是武林中顶尖的奇人,自己只要学成武功,复仇必非无望,心里自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每天只希望自己武功能快些学成,自己能快些长大,下山寻得仇人,报却深仇,和自己终年忆念的人相会,因之他们习武之勤,更是旦久不断,那两个武林异人见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用功,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哪知吴鸣世语声一顿,生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慨似的,竟又长叹一声,说道:”但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正如白云苍狗,却不是他们预料得到的,那女孩日渐长成,武功也日高,十年之后,她武功大成,带着满腔的兴奋,去找她心中的恋人的时候,才发觉她的恋人,这十年之间,不但丝毫没有长大,而且,……唉!他的身躯竟像是个七八岁的幼童。”裴珏虽然早已知道此事的发生,必然是这样的结果,但此刻仍不禁为之一呆,想到他们两人当时见面时的情形,心中亦不知是感慨,是同情,抑或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到底是为着什么,才会如此的呢?”吴鸣世叹道:”他们当时自猎户家中逃走之后,流浪了一年,这一年之中,他们所遭受的困苦,我不用说,裴兄想必也能知道。”裴珏黯然额首。吴鸣世接道:”他们四处流浪,生活无着,那男孩只想自己是个男的,应该处处保护那女孩,他年龄虽小,但力气却不小,便在码头、客栈等地,帮人家搬运些行李,借以换几个钱吃饭。”裴珏暗叹一声,想到自己在客栈门前为人刷马之时,不禁对这男孩,更生出同情之心,沉吟半晌,沉声问道:”难道他们竟遇不着一两个好心的人,将他们收留吗?”吴鸣世便接道:”世上好心之人并非完全没有,但这男孩生性倔强,绝不肯向人乞求,更不肯受人恩惠,那女孩要帮他忙,他也不许,只以自己劳力所得,来养活这女孩,但这样赚来的钱,又能有多少,所得的食物,两人都不够吃,这男孩便将自己的一份,也让女孩吃了,推说自己已经吃过,其实他却暗中束紧腰带,唉——这样的日子,裴珏你可——”他话未说完,裴珏已自垂首叹道:”这样的日子,我也生活过的。”两人俱是曾经饥寒困苦之人,此刻各人心中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一段流浪的日子,不禁相对啼嘘,默然良久,吴鸣世方又接道:”他年龄还不到九岁,骨还未长成,哪里禁得起如此摧残,发育自然要因之受阻,到后来他刻苦习武,所习又是阴柔一类的功夫,再加上心情沉郁,思索大多,唉——也许他生来体质之中,也有些缺陷,是以他身躯便永远无法长大了。”他稍为喘息,又道:”两人见面之下,彼此都说不出话来,那男孩心中更是大生羞愧之心,愕了半晌,转身便走,那女孩大喊一声,追了上去,却未追到。””自后她便又四处流浪,去追寻那男孩,流浪之中,她自然不会忘却自己的深仇,天网恢恢,但疏而不漏,她终于探出了自己的仇家是谁,于是她只得暂时放下寻找那男孩之事,而去复仇。”裴珏叹道:”人道此情深处,便是海枯石烂,也不能将之移动,这位前辈用情之深,实是令人可敬得很。”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听到这种伟大的情感,便不禁大起赞佩之心,便不禁又插口说了出来。
却听吴鸣世又道:”就在她去复仇的时候,却不想竟发现自己的仇人,已死了三个,最后一个,正在强自挣着命,而将他们一起制死的,却正是自己寻找不到的恋人,于是她跑上去,将最后一个仇人杀死,而且告诉那男孩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总是爱着他的,希望和他永生厮守在一起。”他目光眨动一下,眼中似乎又有泪光闪动,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这份痴情,直可惊天地而动鬼神,那男孩也不禁为之感动,于是这一双历尽沧桑的男女,便终于成了眷属,他们的外貌虽不相称,但是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们的坚定真诚呢,人类的躯壳,在他们看来,是太渺小而不足道了,因为他们知道,人世间最可贵的东西,便是彼此间真纯的情感,这份情感,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泪培养成的,他们便珍惜这份情感,至死不渝。”裴珏呆呆地听着他的话,直到他话已说完,目光仍未瞬动一下,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夜色将尽,已有一些灰白的曙色了。
他心中反复思忖着:”外貌虽不相称,但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们的坚定真诚……唉!外貌相称,又有何用。”心念转处,不禁想到那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他们的外貌,不是极为相称吗?
他早已知道这”金童玉女”的结合,必定是一段极其动人的故事,便却想不到其中竟包涵着这么多的曲折变化,这段事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每一想起,犹自不禁为之低回不已。
从此,他也开始知道,不经磨练的情感,总是脆弱的,情感的花,是要用自己真实的血泪栽培,才会结果的。
于是,他又落入深思中,一面又不禁思忖:”他们来找我,是为的什么事呢?”共贺江南绿林盟主的大会会期已不远,但他心里想着的,却是一些于此无关的事,”文琪会不会真的像他们所说,不出几天,又会来找我?”这些事占去了他心中的大部,使得他也没有空隙去想别的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不久即将到来的盟主之会,对他说来,该是如何重要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