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分享夫君已经让她五脏摧裂,还要夹着尾巴做人,若不是屏着口怨气,她早就天南地北自在飞去了。琳琅依旧谨慎地不住颔首,小不忍则乱大谋,横竖搭上她一条命,也断不能让芙仪称心如意。崇圣帝觊觎月氏家财,灭族鲸吞,她一人苟且辗转而活,若然不知道真相大可以浑浑噩噩过下去,既然天意揭穿了一切,她不争个肝脑涂地,势必不能下阴曹地府拜见爹娘。只是她舍不得纪忘川,她真心实意爱着的男子,如今却成了她算计拉拢的棋子。河南节度使邵元冲苦心孤诣多年,距离长安城不远集结大批兵力,只消纪忘川归顺联合,神策十二营包围皇城,届是便犹如瓮中捉鳖,眼下只差纪忘川临门一脚的决心。
谋逆必定是株连九族的逆天大罪,万一不成功,那么纪忘川就成了崇圣帝手上第一个开刀之人。所以,除非纪忘川自己想通,她万不能出言相劝他背叛朝廷。
寒气顺着膝盖往上侵入,琳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纪忘川俯视琳琅,她认真地跪着聆听纪青岚的教诲,毫无半分懈怠。纪青岚看着略有些不忍心,说道:“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别动不动跪着。天色渐晚,你还是去震松堂同公主请个安吧。”
纪忘川饶是不愿意,但禁不住大局之见,只好带着琳琅去震松堂见芙仪公主。芙仪恶气未消,一早听说琳琅在静安堂向老夫人请安,她便如坐针毡,半夏和剪秋劝了一抽屉的话,芙仪被她们一通劝慰之下,心里也明白,爷们好色,父皇三宫六院日日笙歌,父皇尚且这样,自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恨,从小到大,谁能让她这么吃瘪,吃了瘪,还不能告发,不能收拾,强忍着自己消磨。怪只怪自己有眼无珠,千选万选,选了这么个负心汉。大婚不足月就管不住自家男人,这后宫说嘴的人多了小半年的谈资。
门外侍婢通传,半夏躬身问道:“公主,这见是不见?”
芙仪磨了磨牙,恨道:“见,不然显得我小气。眼下在我跟前杵着,哪能让他们这么舒坦。”
纪忘川在前,琳琅跟在其后跨进震松堂,见到公主屈膝一福。芙仪脸色不佳,强忍着不发作。“夫君要纳妾侍,我本不该非议。只是你我大婚尚不足月,如今正是新婚燕尔,还请夫君今夜留下恪守为夫之道,那么芙仪自然会与旁人好好相处,免得落下嚣张跋扈的恶名。”
琳琅心里一凛,芙仪趁火打劫要纪忘川留下陪她,算作是承认琳琅纪氏女眷的身份让她留在将军府上。她只能打落牙齿血吞,尚不待纪忘川开口,屈膝一福识相地退下去。
好似吃了一万只绿头苍蝇,纪忘川只觉得异常恶心。他何时成了以色侍人的面首?不仅看护不全琳琅,还要听芙仪差遣。为了他日琳琅在大将军府上有安生日子可过,他眼下还要韬光养晦,不能与芙仪硬碰。
半夏和剪秋在宫里混成了人精,看芙仪的眉头眼尾就知道她的打算,躬身往后退,连带着把房里的侍婢都带了出去。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散了,他们才能好好合计。
纪忘川坐在玫瑰圈椅里不出声,芙仪心道真是个牛皮灯笼,她堂堂公主为了博取他的好感拉下身段,睁一眼闭一眼让他纳了姨娘,他还一脸冷漠拒人千里。她只好先开口,否则两人这么静坐到天明也不是办法。“天色晚了,夫君,归置归置睡了吧。”
纪忘川起身整了整衣衫,客气道:“那公主早些就寝,我还有些公文要看,今夜就……”
芙仪不客气道:“我能不能有容人之量,且看夫君有没有容我之量。府上多一个人不值当什么,夫君要享齐人之福,也得让我能顺气咽下。”
纪忘川应声说道:“公主不妨直说。”
芙仪说道:“你我是父皇钦定的婚事,即便同一屋檐下,我是主,她是仆!夫君喜欢清静,平素独来独往,这些我都忍得。但我们是夫妻,每旬陪我三日,拾翠微那里不得越过次序。”
纪忘川冷笑了下,芙仪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主子,他倒是尉迟家的下人了,连他的人生自由都被圈禁起来。他七尺血性男儿,如今倒是让芙仪玩转掌心了。这尉迟家的朝廷大员,不做也罢!
他懒得搭理,由着她耍公主的威风,临了只说了句。“公主休息,我在外间看书。”
不管芙仪拿任何眼风扇他,她要他陪,他便按照她的意思陪,两人一间屋里呆着,外人眼里就算夫妻和睦吧。他担心琳琅弯弯绕绕想岔了,可他总有不在府上的时候,表面上打折扣的顺从,是为了换得琳琅片刻的太平。只盼望琳琅能明白他的心意,否则他真的比黄连还苦了。
芙仪已经自荐枕席,纪忘川岿然不动。震松堂原本就是他的卧房,熟门熟路在书架上找了一本《增广贤文》,用以打发漫漫长夜。芙仪喊了半夏剪秋伺候就寝,两人进屋看到寡淡的场面,公主在里屋干等着,大将军在堂屋看书,一晚上估计得虚耗了。
纪忘川顶真的个性,眼里容不下沙子,他看不上眼的人决不能近身,现下已经是忍到了极致,才能跟芙仪待在同一块瓦片下。
芙仪招半夏近身,在她耳畔叮嘱道:“给我查查那狐媚子的背景,越详细越好。她那些乌七八糟的往事,我都要一一知道。”
半夏伺候公主摘下丹凤朝阳足金头面,清洗妆容,更换寝衣,剪秋端着漱口水侍奉公主清口,一应准备就绪,剪秋灌了汤婆子把寝被焐热,再把寝被熏香后,两人向公主告退,随后跟大将军面前屈膝一福后离去。
里屋的三足赤金缠凤菡萏香炉内点了苏合香,沉沉叠叠的香味升腾飘渺,一室安宁。芙仪灭了火烛上床独守空枕,瞥见外堂燃着一豆火光,心里嫉恨不已。一个大男人守着身子作甚,想独留清白给那狐媚子不成!
半夏哆哆嗦嗦地靠在廊下守夜,不论公主与大将军是否同床共枕,好歹她人扎在门口,决计不让大将军出门,公主不快活,也不能让琳琅舒坦。
纪忘川手肘抵着额头,心思杂乱,崇圣帝乱点鸳鸯谱搅得他不好过,在政务上越发荒淫,轻佻治国,亮响箭召集神策十二营只为了与北地使臣打个赌,上个月还在朝堂上公然斗蛐蛐,上上个月江南水患,他没有第一时间拨款赈灾,反而大肆祭祀拜天,种种劣行,已是罄竹难书。
震松堂外堂风灯摇曳,纪忘川注定一宿无眠。琳琅在拾翠微安顿好,也是无法入睡。眼睁睁看着芙仪公主让纪忘川留宿,她只能端着守礼的态度躬身退出门外,指甲几乎要把手掌心上的肉一块块抠出来。
静如劝她早点归置,明晨还要向老夫人和芙仪公主晨昏定省,琳琅摇头睡不着,索性坐在大红酸枝圆包圆架书案前,摊开澄心堂纸,在龙尾砚上洒了清水,取出徽州墨着手研磨。“静如,早些去睡吧,今日之后,且有你打起精神的日子呢。”
白日里闹了这么一出荒诞剧,跟着琳琅在采葛的这些日子真是最无忧无虑的,只是好日子太短暂。毕竟是过来人,生活阅历和感情阅历让中年女子的神经总是特别敏锐。想来琳琅疲累匮乏得很,她与大将军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如今被硬生生横插了一脚。孰是孰非,他们这些外人不好妄断,既然琳琅她们的主子,她们自然不理会闲言碎语,尽心侍奉主子便是。
静如从琳琅手中接过徽墨,在墨砚上缓缓画着圈研磨,语气絮絮闲闲道:“你怎么不睡,我瞧你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纪公子,不,现在得喊大将军了。大将军怕是分身不暇,他的心在你这儿,明眼人看得出。可是皇命大如天呐,圣上随意拉郎配,可就苦了你们两个有情人了。”
琳琅素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但静如早已成了她的自己人,如今静如言语之间透露支持她的意思,她心稍稍安慰了些。这些日子孤军奋战,她确实快撑不下去了。“静如,也许我不该来,我的心不如想象中那么坚强。夫君在震松堂,我简直坐立难安,如万蚁噬心,可我又能如何?只能在这拾翠微等着,强迫自己耐下性子。”
“睡不着怕是脸色不好,明儿起,咱们还要去静安堂和震松堂请安。”静如想着再劝两句,睨视琳琅,只见清透的一滴眼泪正好落在肤卵如膜、细薄光润澄心堂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她于心不忍,情关难过,劝也不好劝,唯有说道:“昨晚睡早了,今儿精神足,现下还精神抖擞着,我就在这儿陪你说会子话。”
琳琅侧过脸看静如,她不尴不尬的打了个哈欠,琳琅抿着嘴笑了笑。才说这精神抖擞,话音刚落就打哈欠,可不就是打脸么?“瞧你精神抖擞地打哈欠了,快去睡吧,我就抄一章经文,过会儿自然就去睡。如今在大将军府上,不比咱们在采葛自说自话,在这里咱们都是奴婢看人脸色行事。”
静如疼惜琳琅,千金小姐的身段与气度,却要遭受千般万般的磨难。“可苦了你了。”
“苦什么?”琳琅扬眸一笑,眼泪却从光致的脸颊滑落。“看人脸色过日子都快成我老本行了,如今顶多算是重操旧业,不值当什么。”
琳琅拿起架在黄山石山行笔搁上的狼毫,洁白的笔触吃饱了徽州墨水,在澄心堂纸上用蝇头小楷抄下《无量寿经》,“处兜率天,弘宣正法,舍彼天宫,降神母胎,从右胁生,现行七步,光明显耀,普照十方,无量佛土,六种振动……”
静如大惑不解,从未发现琳琅礼佛读经,如今更漏夜深,却端端正正地抄起佛经,这一手小楷写得清秀婉丽,端正气派,字如其人。“抄这些作甚?”
琳琅抄了一张,累得伸了个懒腰,平素懒散惯了,笔挺挺坐着就酸乏。“讨老夫人欢心。公主的欢心怕是讨不来,总归针尖对麦芒。白天看老夫人那态度,倒是想息事宁人。我不妨和她走得近些,虽说她保不住我,到底也不至于让我在府上孤立无援。”
静如听得心焦,半大点的姑娘,正是在家娘亲疼,出嫁夫君疼的好年华,却处处为营,着实可怜得紧。“怎么能是孤立无援,你还有我,燕玉,咱们都护着你。”
琳琅搁下笔,仰起头看静如,说道:“其实,我想跟夫君说,让你们回采葛吧。在这儿跟我一道,怕是要受委屈。”
静如突然跪在琳琅眼前,半是委屈半是不甘,说道:“咱不怕受委屈,你可别再说这档子折损咱们的话,燕玉跟我一条心,早就拿你当自家女儿看待。”
琳琅从圈椅上跌下来,同静如跪到一处,握着静如的手,感动涕零。“我自幼孤苦,如今有你们为伴,也算是无憾。”
静如忙起身扶住琳琅,抚了抚她的手背,说道:“你别不信,我会看相,你这面相凤凰涅盘有后福的。”
琳琅复又坐回大红酸枝圈椅里,继续提笔抄写经文,静如守在旁边研磨,待琳琅抄了一大沓,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灯盏渐灭,东方露出浅浅的微青。
冬寒一日胜过一日,琳琅推门一阵寒意扑面,她抽紧了白貂绒围脖,望着雕花月洞门,延伫在廊下,门下寥落无人影。今日已过休沐之期,想是他在震松堂用了饭直接上朝去了,腔子里酸酸涩涩的,比吃了青梅还要难咽。
琳琅失落地垂眼,脚尖锄着地画圈,错眼看到有高俊的人影遮住了头顶上的光线,忙抬头恰好抵撞在纪忘川的下颌上。“怎么冒失成这样?”
琳琅窃喜,终究是淡淡的哀愁。见一面难如上青天,如今更是姨娘身份低人一等,好像抢人夫君,真成了狐媚子。“我当你不来了。”
琳琅眸中噙着泪,泫然欲泣,一宿分别,竟然像是别过了大半生般煎熬。纪忘川抚着琳琅的眼尾,胸膛里火辣辣的灼烧,眼泪好像也要流下来似的,略带了浓厚的鼻音,说道:“昨夜委屈你了。”
琳琅白皙葱嫩的柔荑覆盖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勉强溢出笑颜,说道:“好吃好喝供着,哪有什么委屈?”
她是最得人意的,纵使心中恨出了血,可对他哭,对他闹,不过徒增他的烦恼,倒不如她云淡风轻的一笑,更叫他警醒痛心。再看她一脸憔悴,眼下淡青的影色,摆明了一宿无眠,空乏其身。他俯身把琳琅搂进怀里便吻,这一吻他生忍了一夜,昨夜灯下端坐看书,满脑子都是琳琅或嗔或喜的脸。若今晨进宫上朝之间不补上这一吻,恐怕一整天都会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静如瞌睡了一夜,好不容易趴在躺椅上靠了会子,醒来不见琳琅,往门口一张望,臊得她面红耳赤不敢出门,生怕惊扰了小两口的好时光。
琳琅被吻得血气上涌,晕头转向地拽着他的衣襟,无比地依恋他,可还是挣扎着推开他。“夫君,今日上朝,可别耽误了时辰。”
纪忘川笑笑摸了摸嘴巴,好似吃了蜜窝心儿甜,一想到离开琳琅去上朝,脸色即可愁云密布。大将军府俨然成了狩猎场,芙仪磨刀霍霍,擎等着他走了以后收拾琳琅。他一百个不安心,在震松堂枯坐了一夜,给芙仪留足了面子,只是芙仪若是执意要动琳琅,就别怪他面子里子都不要了。纪忘川愁苦道:“眼下真是没有办法,让你一人在拾翠微我真是心都栓到嗓子眼儿了,只盼着朝堂上速去速回。”
琳琅明白他的担忧,确实有的放矢,可话到嘴边还是得劝慰他。“夫君,快去吧。你越是紧张我,公主便越是嫉恨,索性你让我自生自灭了,她也眼不见为净,许是过阵子也不记得我了。”
他捧着琳琅的脸,又啄了一会儿。“快想死我了。”
琳琅连推带搡,时辰不等人,看了看天色,一步三回头跨出月洞门上朝去了。
纪忘川前脚刚走,静如后脚跟出来,说是要去打水让琳琅洗脸,琳琅瞅她暧昧的脸色,肯定是瞧得真真的,既懊丧又羞恼,这纪忘川太不分场合了逮着就是一通亲热,也怪自己不够把持,被他随意挑逗下就上钩了,静如站堂屋一望就真真切切不带遮拦的。
说话间燕玉从耳房闪出来,端了净水盆,笑色古怪,敢情她也躲在旁边看得一眼不错,琳琅从脸颊红到了脚后跟。琳琅跺了跺脚,羞臊不已。“你们可是都看见了?”
燕玉假正经道:“没看见大将军来过呀。”
琳琅捂着脸往堂屋里走,说道:“罢了罢了,我也是没脸了,坐实了狐媚子啊。”
燕玉劝道:“夫妻情热难耐,亲两口怎么着。”
静如笑了笑,戳着燕玉揶揄道:“你不是没看见么?”
燕玉一时语塞,琳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抄了一整夜经文,肚子翻腾了底朝天,问道:“燕玉,赶紧上饭是正紧,可真饿死我了。”
燕玉笑道:“得令,小祖宗。”
三人笑笑闹闹,日子也不是十分难过。用了五色细米羹,看日头该去静安堂请早安,静如为琳琅梳了堕马髻,换了一身品竹色暗纹琵琶襟上裳,配撒花百褶裙,清爽婉约,却不失为碧玉雕成。静如和燕玉心道,琳琅一派低调,照旧掩盖不住周身的气度,芙仪公主若抛开身份和繁复堆金砌银的做派,恐怕连给琳琅提鞋都不入眼。
琳琅让燕玉在拾翠微等着,她带着静如随行请安便可,带的侍婢多怕让人扯话头,总说姨娘身份低微,往来呼奴引婢的派头倒是不小。
静安堂布置肃静典雅,一草一木皆是静默风致,在院内走动,每隔三五步可见一个原石灯笼,雕刻成敦厚的小僧弥样子,想来纪青岚应该是一心向佛之人。向佛之人大抵总归是向善的,若非向善,那便是心中有过不去的坎,只有青灯香火聊以安慰。
老夫人做完早课正用早饭,蔓罗通传后,纪青岚让琳琅进屋子说话。她态度谦和,不似昨日拒人千里,想来早课与佛交心,沉淀下心绪。“用饭了么?”
琳琅略有些拘谨,站在一旁颔首。“在院子里用过了。”
纪青岚睨视她一眼,她一身低调的打扮,自持身份,不喧宾夺主。初阳的晨辉照在她身后,通身映透着融融暖光,看她在晨光中微笑,仿佛这一日便是风和日丽,我见犹怜的好姑娘,怪不得纪忘川的心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甘心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搁下竹着,回头看蔓罗,让她给琳琅只张杌子,待琳琅入座,她便语重心长道:“入了将军府,都是一家子,在我这儿松泛些吧。府上已经由不得我做主,毕竟公主庙大佛大,要想安生过日子,顶顶重要就是别得罪公主。想来你是个通透的姑娘,我看着也喜欢,往后没别的事儿,也不必往静安堂费力气讨好了。我年纪大,也看得透,不在乎这些虚虚绕绕的心思。”
“谢谢老夫人关心,琳琅自幼孤苦,承蒙老夫人关爱,对琳琅说的这些话,琳琅都记在心里,感念不已。”静如拿出一只四尺见方的木雕锦盒,双手递给纪青岚随侍蔓罗,笑道,“琳琅嘴拙,对老夫人拳拳之心不知表达,抄了五十遍《无量寿经》,权当为老夫人添福添寿。”
静如从旁附和道:“咱们主子回院子就说,老夫人对她照顾有加,她无以为报,一宿没睡抄写经文,为老夫人祈求福寿。”
纪青岚大为受用,“琳琅有心了,瞧你气色不好,原是为了这档子事儿。赶紧回去补个觉,清减了怕忘川心疼。”
琳琅起身屈膝福道:“琳琅不累,略尽绵力能让老夫人欢喜,琳琅便是不睡十日也值得的。”
纪青岚打开锦盒,看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下《无量寿经》,再看琳琅眉眼如画,清瘦扶柳,但眸子晶亮通彻,这绝伦娇美的相貌,通体气派的书法,字如其人,岂是小门小户养得出的姑娘。不仅啧啧赞叹起这一手好字,琳琅自荐道:“老夫人若是不嫌弃琳琅字体粗陋,琳琅愿意为您抄写经文,以净凡心。”
纪青岚笑道:“再好不过了。”
纪青岚并不讨厌琳琅,至少在这大将军府邸上,她怨恨的对象并非是她。相反,她有些同情琳琅,两人分明相爱入骨,却要被人横生枝节。为了将来日子太平些,主动向她投诚交好,可惜她力有不逮无心也无能看护琳琅周全。至多不给她使绊子吧,让她偶尔在静安堂避避风头,遮掩锋芒倒也是举手之劳。
静安堂的掌事人不难对付,琳琅心里理清了七七八八,再与纪青岚闲聊了会儿,便道要去震松堂请安。
纪青岚让蔓罗带着福汤跟琳琅一同去,昨夜纪忘川留宿震松堂,今晨特意命厨房备下了助孕汤让芙仪公主受用。
琳琅心疼得发酸,后槽牙根几乎要被咬断,可面子上还要端着恭顺谦和。既然结成了夫妻,又留宿在震松堂,该发生什么她都明白,再是嫉妒也好,怨愤也罢,眼下不是使性子的时候。大道理在脑子里铺陈了一堆,可眼泪是最坦白的表达,不可遏止地涌上来。琳琅垂下眼装作寒风霎时迷了眼,不动声色地揉了两下。
震松堂好大架势,从廊桥上依次站着侍婢,路过四季常青的一片松海,进入雕花月洞门,遍地侍婢林立,恍如进入了规矩丛生的深宫之中。
剪秋大老远看琳琅走来,面上流露刻薄之色,待琳琅走近,她扯着嗓子唤了声。“听闻姨娘姓陆?”
琳琅心较芙仪出手神速,这么快就打探出她的来龙去脉,幸好只是一知半解,打听出她来自陆府,并不晓得她真实的身份,否则定要取她性命不可。
公主身份高贵,连着鸡犬升天,剪秋是贴身伺候公主之人,地位自然比大将军府上的姨娘尊贵。琳琅冲她福身一笑,说道:“劳烦剪秋姑姑通传一声,琳琅来向公主请安。”
剪秋不拿正眼瞧,歪着眼斜着嘴,说道:“大将军昨夜留宿,公主歇得晚,现还在补觉。陆姨娘若诚心实意向公主请安,不妨再等等。”
这是为难的意思,琳琅从进府之前就知道这条路难走。芙仪公主故意拿乔,要给他做规矩。她安心地颔首,说道:“琳琅等着就是。”
蔓罗提着食盒上前,剪秋一见,客客气气迎上去。“蔓罗来了呐。”
蔓罗堆笑,说道:“老夫人知道昨夜之事,特意命人早上小火慢炖,紧赶着给公主补补身子。”
剪秋笑嘻嘻地接过蔓罗手中的食盒,说道:“老夫人有心了,成,我这就拿进去让公主趁热喝。”
琳琅面色如常,冷眼不理会,她们唱着她们的戏码,她淡若清水地干站一旁等着。
冷风呜咽,寒意一层一层从脚底心寒上来,也不知等了多久,琳琅力不可支双腿打了个软骨,静如赶紧上前扶住,幽幽说道:“公主想来是不见,你何苦来这里受辱,咱回去吧。”
琳琅咬紧牙关,耐不住风口上冷打了个寒噤。“既然来了,便等下去吧,没得最后逮个由头说我以下犯上不尊重。”
蔓罗的食盒里装的是助孕汤,外人不知,只当纪忘川留宿必定与公主圆房,纪青岚备下助孕汤正合时宜。芙仪强压着心头的屈辱,笑容艳艳地喝下整碗汤药,只要让琳琅心如刀割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她都做得开心。如今她百无聊赖的生活算是找到了盼头,把纪忘川的心头肉折腾死,算是她眼前最大的心愿。
她侧脸问剪秋:“那狐媚子还在门外等着?”
剪秋阴兮兮回道:“站得跟挺尸似的。”
半夏正使唤二等侍婢拿架子把挂在房梁上的琉璃四角宫灯熄灭,芙仪抬眼一看,突然喝道:“这是在做什么?”
二等侍婢素来胆小,经不起芙仪突如其来的问喝,手上一滑,琉璃宫灯径直从房梁跌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渣子。
侍婢忙不迭跪在芙仪公主面前,吓得战战兢兢。“奴婢不长眼,奴婢有错,还请公主从轻发落。”
芙仪公主突发奇想,计上心头,和颜悦色地笑道:“不就是摔碎了一个宫灯,值当什么!把这些摔碎的琉璃渣子都收拾收拾,扔到后院的莲花池去。”
侍婢一听芙仪公主大开圣恩,非但不怪罪,还清风细雨地让她收拾下地方便了结了。赶紧拿了扫把簸箕,连地上的灰尘都扫得干干净净。
半夏侯在芙仪身后听差遣,她随了公主这些年不是白当差的,芙仪何时这么好说话了,必定是有后招。
果不其然,芙仪阴险地笑了笑。“那陆姨娘还在门外候着么?让我见她也得有些诚意,你出去跟她说,我胃口不适,午膳想用些糖醋脆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