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先生叫方南州,南州怀安人,跟湖东隔着一条河。曾是国立南州师范音乐教师,却画得一手好画,二十岁时便成南州画院骨干成员,后随父亲、国民党某集团军13师师长方鸿达去了台湾。方鸿达跟方卓娅的祖父是同一个方家,当时在南州,称得上名门望族,如果不是时局动荡,方家的家业应该会很大的,可惜……
算起来,于佑安是方南州侄女婿,正是这层关系,让于佑安早年就跟方南州认识,三年前方南州到**,他女儿打电话给于佑安,请于佑安跟跟方卓娅一同过去,说是老人年纪大了,特别想见亲人。于佑安跟妻子去了,老人分外高兴,抓着方卓娅的手不丢。那次老人就谈起过捐赠作品及收藏品的事,他女儿不大愿意,这事才搁下。方南州就一女儿,很早就在美国定居。他女儿对内地有意见,对南州更有意见,认为父亲叶落归不了根,错误都在大陆这边。去年方南州女儿在新泽西遭遇车祸,不幸离世,方南州悲痛欲绝,电话里哭成一片,方卓娅怎么安慰都不顶用。后来让弟子跟于佑安联系,要把收藏的书画还有自己的作品全部捐赠给家乡,也算是叶落归根吧。还特意强调,不宣传不报道不张扬,手续从简,也不要什么感谢信不要收藏证,只是再三叮嘱于佑安,这事一定要实实在在办下去,千万别……方南州弟子后来表示出一层意思,他听说内地这方面管理不太严格,好像不少捐赠作品会被个别人据为己有,有些还会倒卖到市场上。一语说得于佑安脸红,再三保证那种事不会发生,捐来的每件作品,都会妥善保存在博物馆。
谁知捐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方南州一共捐了二百多件作品,收藏品八十件,自己创作的作品一百三十六件。当时是要一次接受到博物馆的,可博物馆长嫌麻烦,加上这些作品件件都价值不菲,令人垂涎,怕收藏进去他自己的麻烦事来了,借故有病一直推拖着。没办法,于佑安只好让王林德和杜育武将它们存放在群艺馆展厅里。
自那以后,于佑安就被方方面面盯上了,先后表示过浓厚兴趣的不下十位领导,车树声有次谈完工作,特意问他:“方老先生那些画里是不是有幅百鸟图,还在不?”于佑安当时惊的,这幅百鸟图是方老作品中最享盛名的,方南州一辈子以画鸟闻名,已有十多个国家的博物馆收藏过他的“鸟”,在**时,行政区长官还请他画鸟。于佑安只说对捐赠作品不熟悉,由其他人负责登记与保管,支吾了过去。后来是谢秀文,再后来发展到市**秘书长丁育庆,都是于佑安开罪不起的主。就连徐学谦,有次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何必拿自己的血汗钱出来呢,你手里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随便一件就把他们搞定了,指不定手指缝里漏下一件,我还能捡着。”
于佑安知道自己遇难题,从北京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乐不起来。方卓娅早就不生气了,方卓娅跟于佑安闹,真不是抓到了什么真凭实据,是钱晓通在她面前添油加醋乱说一通,当时是气懵了,以为自己的男人真不是东西。后来钱晓通出事,才发现是上了钱晓通当。现在她早把章山忘到了脑后,没有人会从她手里抢走于佑安,谁也别想,方卓娅现在特别有信心。
于佑安不高兴,方卓娅以为是在生她的气,变着法子哄他:“就算我错怪你了,那也是为我们共同的幸福,老公你就露个笑脸吧,以后你跟谁在一起,我都不吃醋,行不?”见于佑安没反应,又道,“我们女人就那点见识,总想着别人会抢自己老公,其实细想一下,抢了就抢了,不正证明咱有眼光,找的是名牌货么。”
于佑安越听越烦,没好气地打断她道:“心里别老想着男人女人,想点别的!”
方卓娅脸一拧道:“想什么,革命理想,两岸统一,还是削减核武器?犯得着么,咱一平头老百姓,想好自家老公才是正道。”
不管方卓娅怎么说,于佑安心头那个疙瘩还是化解不开。陆明阳飞机上说的那句话,明白无误传达给他一个信息,有人想要那幅画!不管是陆明阳本人也好,还是北京真有领导想要,总之,那幅画不可能进博物馆了,而且要用他于佑安的手拿出。
这样的事能做么,于佑安陷入巨大的矛盾中。他不敢跟妻子提,生怕妻子跟他一样背上沉重的包袱。他后悔当初没把画交给李维汉保管,如果捐赠作品在李维汉手里,倒还好办些,只需稍稍一暗示,李维汉保证能办好,这方面李维汉经验老到。可又一想,如果真是那样,怕是将来到博物馆的画就没几张,对方南州,他又怎么交待,怎么能心安?
这样犹豫了几天,于佑安听到一小道消息,市委秘书长又有了新人选,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徐学谦也打来电话问:“佑安怎么回事,书记最近对你好像有看法。”于佑安吓了一跳,知道再犹豫下去,什么都晚了,也完了。于是一咬牙,给谷雨发了条短信,让她晚上辛苦一下,到丽都宾馆1318房间来一趟。
发完短信,于佑安叫来王林德,艰难地就把想法说了出来。王林德白了脸,这样的事他哪做过,听听都怕。手下意识地捂到钥匙链上,喃喃道:“不行吧局长,这样太冒险啊?”
于佑安也不难为王林德,十分同情地道:“这样吧,你把钥匙给我,其他事就不用管了,将来出了问题我一个人担着。”
王林德怔怔想了半天,突然鼓起勇气说:“局长您说吧,拿哪幅出来,我跟育武去办,将来画要是少了,责任都在我和杜主任身上,是我们没管理好。”
“不行的老王,不能让你跟着冒险。”
“您都能冒,我有啥冒不得的?我这个纪检组长还不是局长您帮我赚来的,放心吧局长,我王林德虽然不会阿谀奉承,该怎么报答我心里有数。”
“真有数?”
“有数!”
于佑安又想了一会,很有几分悲壮地道:“谢谢你啊老王,今天起我们就彻底捆绑到一起了。你先下去吧,我给育武打电话,晚上我们一块过去,要毁大家一起毁。”
王林德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了。
展厅门上的钥匙王林德和杜育武一人一把,晚九点,于佑安的车子停在了群艺馆楼下,他从车子里钻出来时,看到灯光下两个不安的影子,他挥挥手,司机开车走了,于佑安长吐一口气,用力活动几下胳膊,朝大楼走去。
一小时后,于佑安来到了丽都宾馆1318房,房是事先开好的,为什么要开这间房,于佑安说不清,只觉得再找不出别的地方来完成这件“壮举”,思来想去还是宾馆安全。
半小时后,谷雨踩着响亮的脚步声来了,于佑安打开门,谷雨花枝招展站在外面。
“进来吧。”他说了一声。
谷雨似乎知道叫她来做什么,进门后眼睛就直盯住那幅画,瞳孔因为兴奋突然放大,整个身体都释放出一种信息来。双方没有过多的言语,于佑安指着那幅画说:“就它,你拿走吧。”
于佑安没想到谷雨会打开,会认真端详,像是很有专业经验地辨别着真伪,一连串动作刺激了于佑安,于佑安再也坐不安了,起身,却又不知去哪里,最后竟愤愤地进了洗手间。
他在卫生间里平静着自己,这是干嘛呢,费尽心机拿出来,不就是要送给他们吗,怎么见到谷雨这副贪相又会不平?这种心境要不得啊,哪一天真到了秘书长位子上,怕是见的、遇的、甚至自己亲手要做的,比这更可怕,也更荒唐……
算了,不想了,很多事只能去做,而不能去想,这就叫先有行动后有思想,有时甚至不能有思想,只要老老实实付出行动便可。于佑安打开水笼头,水声哗哗中,让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定下去,最后彻底地麻木了,才走出来。谷雨已将画卷重新包好,脸上放射着异样的光彩。
“谢谢于叔叔啊。”谷雨几乎要飞奔过来,在于佑安脸上狂亲几口。
于佑安表情僵着,盼着她快点离开。
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谷雨会突然说:“于叔叔,这画太值得收藏了,我爸也想要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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