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苏洵听欧阳修娓娓道来是深有同感。
他这才知道身居高位的欧阳修也有烦心事,用欧阳修的话来说,他膝下几l个孩子,唯独长子欧阳发是个极内向的性子,每每有年轻有为的后生前来拜访,他都会请着欧阳发帮着招待一二。
不为别的,只为了欧阳发能与外头的人有所来往。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比大姑娘还文静,这如何能行?
说到这里,欧阳发就连连摇头:“……可我那儿L子却不是一般的文静,一开始我差人请他时他还能勉强出来一两回,后来就借故不来,最后却是连理由都不找,说不来就不来。”
“性子文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每顿饭用的还比不上一只猫,实在叫人担心。”
方才他虽平易近人,但苏辙心里还是存着几l分忐忑,担心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惹他不高兴,如今听到这样一番对儿L子的数落,很快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苏洵更是替欧阳修出起主意来,最后更是道:“……别的孩子性子如何我不知道,但我那两个儿L子却是脾性极好的,一个活泼外向,一个沉稳有度,大人放心好了。”
他甚至想说三个孩子出门转一圈,兴许欧阳发挑食的毛病都能治一治。
可他想了想,为求稳,这话还是没有出口。
***
欧阳发看着街上络绎不绝的百姓,一出门就有几l分后悔。
他已忘记自己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走在路上,更觉得这些人有意无意都在打量着自己,愈发觉得不好意思。
苏辙一直陪在他身边,瞧见他这般模样,低声道:“欧阳兄脸色怎么有些不对劲?可是有些不舒服?”
欧阳发自不好意思说街上的男人女人都盯着自己,那样未免太自恋了些,只摇摇头说无事。
苏辙隐约也猜出几l分来,道:“无事就好。”
他猜这位欧阳发是“社恐”,按理说人的性子大不相同,外向或文静都算不得什么事儿L,但严重影响到生活就不好了。
而且凡事都有个适应过程,多出门几l次就好了。
苏辙为分散他注意力,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着话,问他们欧阳家祖籍在哪里,他可有定亲,家中有几l个兄弟姐妹之类的话。
欧阳发一时间自顾不上那些盯着自己看的行人,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回话:“……我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说起来你们兄弟应该与我那两个弟弟也能谈得到一起去的,他们两人与我不一样,从小师从名家,擅读书写字,不像我,从小就对这些旁门左道感兴趣!”
“欧阳兄这话说错了!醉心音律又岂能算旁门左道?”苏辙虽与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从他的话中大概也能知道他为何如此“社恐”。
想想也是,欧阳发身为大文豪欧阳修多年才得来的长子,一出生就备受瞩目。
可他却无心诗书,旁
人见了自是训导不断。
一来二去的,他就不愿与这些人来往。
越是如此,就越是怯于见人。
苏辙见欧阳发一脸困惑,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含笑到:“欧阳兄,我问你,你醉心音律可有妨碍到旁人?”
“自然没有。”
苏辙又道:“既然如此,为何欧阳兄要这样说自己?”
“看到你,我想到了我故去的翁翁,我翁翁去世已有几l年,去世之前因酒后种菜摔了一跤,当时昏迷了好些日子。”
“所以从那之后,我爹爹他们一看到我翁翁种菜就直皱眉,可欧阳兄猜我翁翁说什么?”
他看着欧阳发的眼睛,不急不缓道:“我翁翁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去了,他一没做作奸犯科之事,二没妨碍到旁人,不过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为何还会有人说三道四?”
“当初我爹爹听了这话是毫无办法,想找我去劝劝我翁翁,但我并未前去。”
“因为我觉得我翁翁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人活一辈子,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管旁人说什么?你就算做的再好,也会有人挑三拣四的,嘴长在旁人身上,想说什么是他们的自由,可想做什么,却是你的自由。”
欧阳发听到这话又是一愣,继而却是笑了起来:“子由弟,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子由正是苏辙的字。
苏辙见状,便又道:“欧阳兄,若下次再有人说你醉心音律是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话,你就只管狠狠反击就是了……”
说着,他更是凑近欧阳发耳畔,轻言几l句。
原本欧阳发看向他的眼神是有几l分钦佩的,可听闻这话却是哭笑不得:“你,你……你竟然能想出这等法子来,真是叫人觉得钦佩!”
苏辙正欲说“不敢当”时,谁知走在最前头的苏轼就折身回来,好奇道:“伯和弟,八郎,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方才苏轼一行至热闹的街上,简直是如鱼得水,汴京的好吃的比他想象中更多。
他是买买这个,吃吃那个,是不亦乐乎。
谁知他一转身,却见着苏辙与欧阳发在说悄悄话,这还了得?
苏辙知道他向来是个喜欢吃醋的,便将方才之事道了出来,至于给欧阳发出的什么主意,是随口带过。
苏轼这才重新喜笑颜开,赞许点点头:“伯和弟,你听八郎的一准没错。”
他瞧着欧阳发一脸含笑看着自己,也知这人只是不爱说话,不爱交际而已,但也是个聪明的,定看出自己的心思来,便摊开荷叶,将手中的吃食递了过去:“伯和兄,来尝尝看,这小黄鱼干可好吃啦!”
这些年,他的一张嘴已被杏花楼养刁了,寻常美食可入不了他的眼。
他说好吃的东西,那是一定好吃,如今捡起一条小鱼干儿L塞到嘴里,好吃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这小黄鱼干大概是先晒过再做的,甜丝丝中又带着几l分辛辣,吃多少都
不会觉得腻味,不枉我方才等了那么久。”
苏辙索性也拿起一条小鱼干尝了尝,微微点头:“的确是好吃。”
他看向欧阳发,道:“欧阳兄尝尝看?”
“你不必叫我欧阳兄,这样太见外了,叫我伯和兄吧!”欧阳发说这话时面上有几l分犹豫之色,他对这鱼干实在没什么兴趣。
但他看着苏辙兄弟两人都吃的津津有味,想着自己难得交了两个朋友,才认识就不给人面子好像不太好。
索性他也拿起一条鱼干儿L吃了起来,更觉纳闷——这小鱼干儿L哪里好吃?
可苏辙兄弟两人边吃东西边说话,讨论着汴京风光,他为求合群,也只能硬着头皮吃鱼干儿L。
吃着吃着,他好像觉得这小鱼干儿L味道好像也不算那么糟。
一路上,苏轼是这也想吃那也要吃,更是极为热情招待欧阳发吃。
欧阳发只能硬着头皮吃着东西。
好不容易到了苏家,欧阳发看到那两本琴谱时别提多高兴,连声道谢:“……其中一本琴谱我找了好久,却一直没找到。”
“子由弟,真是谢谢你了。”
苏辙瞧他视若珍宝的样子,笑道:“你客气了,这两本琴谱留在我这里无什么用,送给你正正好。”
欧阳发实在是高兴,一遍遍说着感谢的话。
苏轼却已是急不可耐,道:“伯和兄,八郎,我方才买糕点时听说城西有一家乳酪十分好吃,咱们快去瞧瞧吧!”
可怜欧阳发还未来得及歇息片刻,又要带着苏辙兄弟两人前去城西。
一整日下来,欧阳发已是走的双腿如灌铅似的。
好不容易他们三人回到欧阳府,就有随从来请:“两位小郎君,大人已在正厅设宴,请两位过去了!”
苏辙兄弟两人起身。
可他们刚走到门口就察觉不对,欧阳发坐在原地根本没动。
苏辙深知欧阳发身为一个古代高级版宅男,能陪着他们今日到处闲逛已十分不易,并未多言。
自来熟的苏轼却理解不了宅男的想法,一开口就道:“伯和弟,不是要吃饭了吗?你怎么还坐着不动……”
欧阳发讪笑一声,便站起身来。
总不能叫他说不愿意见生人吧?正厅里的是苏辙兄弟二人的父亲,若叫苏辙兄弟二人知道在他心里他们父亲是外人,定会伤心的,所以便跟在他们兄弟二人身后去了正厅。
当欧阳修看到欧阳发的那一瞬,还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
他再定睛一看,只发现自己长子赫然在其中。
欧阳修方才得苏洵提点,知道莫要对长子关心太过,这样会对长子造成负担,所以并未像往日一样面露惊愕,只吩咐女使上菜。
很快,一道道佳肴就端了上来。
欧阳修平素饮食颇为讲究,甚至还有鳆鱼,可谓是欧阳府上招待客人最高标准。
苏辙父子三人在路上奔波多日,瞧见
美食自不客气。
他们父子三人虽大快朵颐,却吃香文雅,可见家教很好。
欧阳修刚夹起一个鳆鱼时,扫眼间竟见到欧阳发也吃的香甜,一筷接一筷夹着自己跟前的羊肉。
欧阳修:???
从前他不是说羊肉有膻味,一口都不愿意吃吗?今日这太阳可是打从西边出来了?
因苏洵在跟前,欧阳发不免觉得有几l分拘谨,却又肚子饿的厉害,只好一个劲儿L夹自己跟前的羊肉。
欧阳修忍不住腹诽起来。
难怪张方平在举荐信中说这父子三人皆是人才,苏洵之才能他已见识到,如今看到苏辙兄弟两人,再看看儿L子欧阳发狼吞虎咽的样子……更觉得苏辙兄弟两人不简单。
一顿饭吃的是相谈甚欢。
饭后,欧阳修甚至要送苏洵父子三人出门,苏洵几l次推脱,他这才作罢:“……你我可谓一见如故,闲时时常来我府中做客。”
至于欧阳发,对上苏辙兄弟两人也是不舍,说他们无事就来欧阳府上做客。
苏轼却是快言快语道:“……伯和弟,方才我听欧阳大人说你从前不喜吃羊肉,觉得膻味重。”
“我与你不一样,最喜欢吃的就是羊肉,我们家厨娘做的炙羊肉乃是一绝,这样吧,明日你可有事?若是无事,来我们家,我要厨娘做炙羊肉给你吃,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当日他们前往汴京时就送信回了眉州,与程氏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程氏既为他们高兴,却也为他们担心,更怕他们在汴京吃不好住不惯,所以便将苏家三房的厨娘送到了汴京。
欧阳修期待的目光落在欧阳发面上。
欧阳发原想说自己不喜出门的,可瞧见苏辙与苏轼皆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点了点头:“好,那我明日就上门打扰了。”
苏辙父子三人这才离开。
今日他们皆是收获满满,苏洵得到了欧阳修的赞许,苏辙得到了一朋友,至于苏轼……则挖掘到了很多汴京美食。
真是开心的一天了!
翌日一早,欧阳发就登门拜访。
昨日自苏辙他们离开后,他一想到明日要外出做客就有几l分紧张。
好在欧阳修知晓长子是何性子,晚上还专门去看过欧阳发一趟,并未说你要多出去走走之类的话,只与欧阳发说起苏辙兄弟两人小时候的事情。
比如,苏辙兄弟身边的仆从的来历。
比如,苏辙与其祖父感情很深。
比如,苏辙与苏轼姐姐苏八娘的亲事。
……
听到最后,欧阳发心底的不安这才渐渐放了下来,只觉得苏辙兄弟两人就像是自己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所以一大早就带着欧阳修为他准备好的礼物登门拜访,他给苏洵带的是两盒上好的茶叶,给苏辙带的是一方上等的砚台,给苏轼带的是一盒上等的干鲍,将每个人的喜好都考虑了进去,这些礼物的价钱比起昨日那两本琴谱
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轼长到十九岁还从未看到半个巴掌大的干鲍,不知道多惊讶:“……晒干了都有这样大,若是活的,只怕更大。”
说着,他更是正色与欧阳发道谢,为感谢欧阳发如此厚礼,转身就钻进厨房,觉得今日定要盯着厨娘做出一顿家宴来招待欧阳发,甚至招呼起元宝等人来,沏茶的沏茶,准备瓜果的准备瓜果。
等着院内只有欧阳发与苏辙两人后,欧阳发面上的拘谨之色才全然褪去,只道:“……你喜欢我送你的砚台吗?”
“我父亲常说要想写一手好字文房四宝皆重要,我那里还有十几l方砚台了,我留着也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你什么时候去我们家玩,你去挑挑看,喜欢哪个就带回去吧。”
苏辙惊呆了。
如今他手中银钱不少,更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出欧阳发今日送他的砚台乃用紫翠石雕刻而成,纹路繁复精细,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更叫人羡慕的是这样的砚台,欧阳发手里还有很多!
他羡慕极了。
欧阳发见他如此神色,只以为他觉得自己过于小气,便道:“不拘一格,只要你喜欢的,都带回去吧。”
“好些都是我父亲的门生,同窗送的,对了,有个叫梅挚的送了一个端石抄手砚,我觉得怪有意思的,来日也给你送来。”
苏辙回过神来,忙道:“不必了,我就算喜欢读书写字,要那样多砚台做什么?”
欧阳发却是心意已定。
他想着既然苏辙不要,那就给苏轼送来吧,方才他可是看到了,苏轼看到砚台时也是两眼发光,当然,苏轼看到那盒子干鲍时眼中的光亮是愈发明显些的。
苏辙好奇道:“伯和兄口中的梅挚可是龙谏议大夫梅大人?”
欧阳发点点头:“这人与我父亲一向有几l分交情,怎么,你也认识他?”
苏辙心想我乃初来汴京的一无名小卒,哪里能认识朝中的大人物:“不认识,不过是有所耳闻而已,这位梅大人也是四川人氏,从前我就时常听人提起,说他直言纳谏,敢于仗义执言……”
说着说着,他就发现欧阳发面上浮现几l分古怪之色来,不由道:“怎么呢?”
欧阳发想了想,还是如实开口:“这位梅大人的确是人如其名,可未免管得太多了点。”
他言语中多少对梅挚有些不满,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人管的太宽了些,说他不无争议,离经叛道,年纪不小却不愿定亲成亲……寻常人说这些话都是背着他偷偷议论,可梅挚是言官,从不屑背后说人坏话,有坏话当场就说了。
可偏偏梅挚对他还不错,要不然也不会为了激励他读书给他送来一方端石抄手砚来。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道:“……不过我听父亲与两位弟弟提起过的,说是这位梅大人在朝中很有威望,对朝廷之事更是颇有见地,我回去就与我父亲说一声,安排你们见一见。”
“他为人死板老成,见到你这
般性子的少年郎定十分喜欢的。”
苏辙连道不必:“你我相交乃志同道合……”
欧阳发知道他这是怕别人和自己误会,淡淡一笑:“正因你我志同道合,更是因为你不愿沾我的光,所以我才会这样说。”
“若换成旁人,我绝不会这般自作多情。”
如今元宝已带着女使将瓜果茶点端了上来,好在他知道苏辙的性子,平素不喜旁人伺候,很快就带着女使下去。
欧阳发这才道:“你只知我不喜与人来往,却不知其原由。”
“我虽性子腼腆,可从前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也曾觉得找我父亲的少年郎年少有为,可我刚与他们熟识,他们话里话外之意皆要我父亲提携他们,久而久之,我就不喜与那些人来往。”
苏辙哑然:“你就不怕我也如那等人一样?”
“昨日没提起那些事,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不会的,你们兄弟两人都不是这样的人。”欧阳发笑了笑,笃定道:“我虽不如你们聪明,却也不傻,你们言行举止皆落落大方,并无投其所好之意,哪里会是那样的人?”
“就算真是,说明你们隐藏的够好,心机够深,就算没有我父亲,来日也定能平步青云。”
“我啊,也认了!”
苏辙明白他的意思,毕竟他们兄弟两人并无讨好他的行径,只是淡淡一笑:“伯和兄倒是聪明过人。”
想想也是,龙生龙凤生凤,欧阳修所生所教的孩子就算不是人中龙凤,也绝不会是个蠢货!
苏轼很快亲自端着炙羊肉走了出来。
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炙羊肉,如今更是将这道菜夸的仿佛上天入地绝无仅有似的,催促道:“……你快尝尝看,若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殊不知,在欧阳发这等对食物无欲无求人的眼里,吃萝卜白菜还是山珍海味对他们来说并无什么区别。
可欧阳发对上热情的苏轼,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吃。”
他隐隐觉得这道炙羊肉还是有点膻味的,可勉强也是能接受的程度,决心略用上两筷子就不用了。
谁知苏轼却道:“我就说吧,我们家厨娘做的炙羊肉味道好极了!”
他豪气万丈将整盘炙羊肉都推到了欧阳发跟前,热情道:“你既喜欢吃,那这一盘子都是你的。”
欧阳发连忙拒绝,可他却是挥手道:“你别担心我,厨房还有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又有女使端上了满满当当的一盘炙羊肉,大有一副“今日羊肉管够”的架势。
欧阳发:……
可吃东西这等事吧,就得大家一起吃才热闹,才有食欲。
一开始,欧阳发就差捏着鼻子吃羊肉,几l次苏辙都说若是不爱吃就别吃了,可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这样两大盘炙羊肉,若是他不吃,实在是过于浪费。
后来他按照苏辙教的,用紫苏叶包着青瓜、蒜片或酸萝卜片
吃,只觉得味道很是不错。
吃多了荤腥,再尝尝瓠羹,羹汤吃多了,又试试凉拌白蒿……吃到最后,他竟如苏轼一般坐在凳上直打嗝儿L,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吃到这样饱过。
因他身子瘦弱,一吃饱肚子就格外明显,苏轼瞧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笑道:“我们家厨娘不光炙羊肉做的好吃,许多吃食做的都不错吧?”
欧阳发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次,他是真心的。
苏辙兄弟二人虽性情迥异,但两人也是有相似之处的,那就是待人一片赤忱。
欧阳发自也感受到了。
随着他们三人关系日益密切,来往是更多了,今日你来我家,明日我去你家,欧阳修看到自己长子话一日日多了起来,胖了起来,再看苏辙兄弟二人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
当然,相较于苏辙兄弟两人,欧阳修还是更偏爱于苏洵,更上书《荐布衣苏洵状》,向朝廷举荐了这位人才。
不是欧阳修不喜苏辙兄弟两人,而是他考过苏辙兄弟两人学问后,是笃定今年会试苏辙与苏轼两人皆能高中。
为官之路,何其漫漫,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够教会的。
在朝堂上多吃几l次亏,多摔几l个跟头,方能看出这两个孩子的本心来。
因欧阳修推荐和宣扬,苏洵是声名鹊起,多次受邀于韩琦、富弼等达官贵人,前来苏家登门的更不在少数。
可不少访客都被苏洵回绝,他知道今年秋日的乡试才是最为要紧之事。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与欧阳发的来往也不似从前那样频繁。
等到春日桃花盛开时,欧阳发却郑重其事给他们下了帖子,说明日宴请了梅挚来府中做客,邀他们一并前来。
苏轼看到这信时是眼前一亮:“梅大人一向颇得官家看重,据传言今年还会参与今年的会试,若能得梅大人指点一二……”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辙又是一眼扫了过去,无奈道:“六哥,你这话若叫旁人听到可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会与梅大人行贿。”
说着,他更是严肃道:“更何况以你的才学,还需要旁人指点吗?”
“虽说你这话说的有道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苏轼是嘿嘿一笑,道:“再说了,会试不比乡试,我听说今年会试有识之士更不在少数,像吴育、范百禄等人才学并不在我之下,我原还想着这次能高中状元了,如今只怕难了……”
他虽有自傲的资本,却对自己的才学了解的并不十分透彻。
苏辙却是知道的,苏轼与苏洵一样,并不擅长策论,大概无缘会试前三甲。
苏辙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兄弟两人插科打诨一番,翌日一早就早早起身到了欧阳府。
他们虽入京时间不算长,却是时常出入欧阳府,一进来先拜会欧阳修后则去找欧阳发。
这些日子,欧阳发外向了些许,可他一想到今日梅挚要来,眉
宇间就带着几l分愁色。
苏辙只道:“多谢。”
正神游的欧阳发听到这话是微微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辙含笑看着他:“谢谢伯和兄明明不喜这位梅大人,却还是想方设法将人请到府中。”
“谢谢伯和兄为我们兄弟两人打算。”
他隐约也知道欧阳修是何打算,身为朝中的欧阳修也好,还是梅挚也好,顶多也只能指点他们兄弟一二,想要透露些“有用”的消息,可谓痴人说梦。
科举制度到了北宋时期已十分完善,别说泄露考题,只怕连此次会试考官是谁都没确定,就算考官确定,也是要提前“锁院”,住在贡院中出题,不能与外界接触,甚至在会试结束,阅卷与定榜之前都得呆在贡院。
这还不算,为避免有些考生在卷面上做手脚,考试完毕,还会有专人对这些试卷进行誊抄,糊名,以保万无一失。
欧阳发笑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举手之劳吧。”
说着,他就朝外走去,不知道是说给苏辙听还是与自己打气:“走吧,这梅大人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我怕他做什么?”
“就算他是那会吃人的老虎,这里是我家,我无须怕他。”
苏辙只觉得他与初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
等着他们一行行至正厅时,梅挚正与欧阳修说话,说起来,已年过花甲的梅挚算得上是欧阳修的恩师,对欧阳修有提携之恩,连欧阳修都能批评,更别说对着欧阳发。
偏偏这人是个极喜说教的性子,本正叮嘱欧阳修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时,瞧见欧阳发走了进来,顿时矛头一转,就到:“……伯和近来都在做些什么?该不会还在日日抚琴吧?”
“抚琴可当闲暇无聊时的消遣,唯有读书科举才是正道。”
他一番话说下来别说欧阳发听的直皱眉,就连苏辙都有些受不住。
原来有些文臣竟是这样能说?
他早就听说官家是个好脾气的,如今一看,似是真的。
若换成寻常人,见到这般絮叨的老人,早就受不住。
偏偏这位梅大人光说教好不够,见欧阳发不说话,还步步逼问:“……伯和,你为何不说话?可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苏轼偷偷与苏辙对视一眼。
他虽没说话,但脸上却是一副“我看伯和弟之所以变成从前那样子,这位梅大人功不可没”的表情。
从前欧阳发每每遇上这等事依旧是一言不发,可换来的却是梅挚的接连训斥,今日他想着苏辙与自己说的话,大着胆子抬头看着他:“回梅大人的话,我在想为何我的翁翁活到了八十八岁。”
他们欧阳家一个个皆是长寿之人,可每个人在子嗣方面都颇为艰难。
梅挚一愣,不解道:“你翁翁长寿与今日我们所言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欧阳发微微一笑:“那我敢问梅大人一句,我抚不抚琴,爱不爱读书,喜欢做
些什么,与您又有什么关系?”
方才他心中本是有几l分惧怕的,可如今看到梅挚气的胡子一吹一吹的样子,竟觉得有几l分好笑:“我一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二没做作奸犯科之事,不过痴迷音律,难道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吗?”
“您也知道,以我的性子就算科举入仕,也当不了一个好官。”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占着这样一个位置,为何不将这样的位置留给其他有识之士?”
梅挚先是气的不行,可如今再仔细一想,只觉得他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只捋起胡须道:“没想到几l个月不见,你倒是明白事理了不少。”
一副不与欧阳发计较的样子。
他虽喜好说教,但也是个讲道理的。
陪在他老人家身边的欧阳修虽知晓长子近来有所改变,可听到这话还是一愣,继而眼神落于苏辙面上。
他知道,长子这番话定是苏辙教的。
他只觉欣慰,他知自己如今虽身居高位,长子不管走到何处都备受礼遇,但他年纪不小了,总有致仕的一日,长子总要学着长大的:“老师谬赞了,今日请您过来不光是喝茶小聚这么简单,还想请你指点指点两个后生……”
梅挚听到苏辙与苏轼的来历,却是眉头一皱,脸色一沉:“你这是做什么?”
“先前你举荐苏洵还不够,如今还要提携他两个儿L子?你可知道朝廷上旁人会说什么吗?说你假公济私,拉拢自己的势力!”
苏轼只觉得尴尬。
真的尴尬。
他心中更是暗想,这等话您说就说吧,当着我的面说做什么?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侧的苏辙,只见苏辙面色如常,像是没听见似的,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还是挺厉害的。
欧阳修自是连声替苏辙兄弟两人说起好话来,无非说什么举贤不避亲之类的话。
就连欧阳发也加入进来,说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才学出众。
私底下,梅挚怎么着也得给欧阳修几l分面子,便问出一刁钻问题来。
苏轼略一沉吟,就答了出来。
苏辙也是紧随其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下梅挚面上的挑剔之色顿时变为了惊叹,看向欧阳修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我记得当初我以这问题考你时,你是将近而立之年,却答的还没这两个小子好!”
欧阳修面上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好像在说“您看,我没说错吧,这两个少年的确才学过人”的表情。
梅挚也是爱才之人,当即就赐教起来。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足足等到傍晚时才离去,两人已是饿的饥肠辘辘,马车上苏轼更是道:“看不出来这位梅大人这么大年纪竟精神还这样好,可见当官也是个体力活啊!”
苏辙点点头:“所以六哥,明日起咱们就要加油锻炼才行。”
“还有今日得梅大人指教一番,可谓受益良多,这些日子得好好消化才行。”
这位梅大人可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别的不擅长,最擅长策论。
这正是苏轼的弱项。
他想,若苏轼趁着不到半年的时间查漏补缺,兴许还真能争一争前三甲,甚至考中状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他,他想,苏家已有了才学出众的六哥已经够了,他还是继续藏拙吧。
一来是他多年藏拙已成了习惯。
二来是他不敢改变历史的走向,害怕成了煽动未来的小蝴蝶。
三来则是太过冒尖也不是什么好事,枪打出头鸟,苏轼已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若再加上一个他,兄弟两人一齐出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只是会试该如何藏拙呢?
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