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与苏轼心里倒是不慌,毕竟在郭夫子日复一日的考问下,兄弟两人已习惯这等突然袭击。
苏涣不仅自己学问出众,他那三个儿子也是文采斐然。
苏涣一一考问了苏轼与苏辙兄弟两人。
问题是由简到难。
可苏轼也好,还是苏辙也罢,两人皆是对答如流。
最开始,苏涣是面露欣喜之色,觉得两个侄儿L以后定大有所为,可越到后面,他心中就是惊愕不已——这两个孩子的学问竟如此了得?
他心中虽狐疑不解,但却是面上分毫不显,最后只微微颔首到:“你们两个学问尚可,可见平日里是下了苦功的,做学问就该如此,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用功,才能见真章。”
可到了私下,他却与苏洵道:“……我原以为你向来不着调,对两个孩子的学业也糊涂,没想到你还知道历尽千辛万苦让两个孩子拜师于郭太白。”
“此人是有真本事在身的,且为人赤忱,六郎与八郎师从于他最好不过。”
这话说的苏洵怪不好意思的,毕竟当初他是不怎么赞成苏辙兄弟两人去白马书院念书的:“二哥,这都是两个孩子自己的主意。”
说着,他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苏涣原以为自己这个弟弟到了这般年纪已经知事,却万万没想到苏洵还是一如当年,便是方才他竭力劝说苏洵再试一试会试,却还是遭到了苏洵拒绝:“照你这样说,不管是六郎也好,还是八郎也罢,小小年纪都极有主意。”
“郭太白虽文采斐然,为人赤忱,可有些时候行事却与你一样,不大着调。”
“若彻底将六郎与八郎交给他,我也不大放心。”
“这样吧,以后每次你与我写信时,将两个孩子最近做的文章也一并寄给我看看,看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苏洵虽面带羞愧,却还是正色应是。
兄弟两人又就着苏辙兄弟两人学问说了片刻,就又起身去看望苏老太爷。
苏涣见多识广,瞧见苏老太爷面色红润,病情并无恶化的迹象,便安慰起苏洵等人来。
当然,闲暇时候他也不忘考问苏位与苏修的学问,更是操心起苏位的亲事来。
苏位是苏家长孙,已将近二十,别说成亲,如今亲事还未定下,每每长辈提起他的亲事,他总说想要先立业再成家。
用苏位的话来说,苏家乃眉州赫赫有名的人家,未来的妻子不说是名门闺秀,却也该知书达理,但他们长房因苏澹早逝的缘故,一直不显,他总得自己立起来才能将人家好姑娘娶进门,要不然,哪里能要人家姑娘跟着自己吃苦?
当苏涣再次听到苏位这般说辞时,是微微点头。
在他看来,苏位与苏修兄弟二人虽天资平平,远远及不上苏辙兄弟二人,初次参加会试十有八九会名落孙山,但两个孩子明白事理,多试几次,总能高中。
但身为叔父,有些话
他也不能明说,说了只会打消孩子的积极性,直道:“……大郎,按理说你这样想是没错的,只是先成家后立业也未尝不可。”
“你们长房向来人丁单薄,过几年五娘出嫁之后,连个陪你们娘亲说话的人都没有。”
“早点娶妻,早点开枝散叶也是好事。”
“若不然,即便到时候你功成名就,这好姑娘都被人家娶走了。”
说着,他更是微微一笑:“我回去就要你们二婶娘帮着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亲事。””
苏位连声称是。
自苏澹去世后,两位叔父对他帮助良多,他自不会拒绝了二叔的好意。
苏涣便在苏家住了下来,他的镇定感染了许多人,就连苏辙也坚定不移的觉得苏老太爷一定会醒来。
可就算如此,苏辙仍是每日前往正院替苏老太爷按摩,陪苏老太爷说话。
一开始,他原打算一直在苏老太爷身边尽孝的。
可架不住苏涣的劝说,直说苏家有他与苏洵在,要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仍每日去白马书院念书,早出晚归,既不耽误念书,也能在苏老太爷身边尽孝。
今日苏辙从白马书院回来后,连衣裳都没换,就匆匆来到了正院,握住苏老太爷的手道:“翁翁,今日师傅与我们说了些乡试之事,原来这乡试比我想象中难多了,我原以为将课本上的内容学通学懂就行了,却是没想到这些只是基础而已,得将书本上的知识运用到日常生活中去。”
“去年年底,师傅早早给我们放了假,要我们四处游历,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当初六哥还说师傅是为了贪睡,所以才早早给我们放了假。”
“师傅说了,明年开春我们就要跟着他四处游历了……”
他事无巨细说着今日书院发生的事。
声音低低的,轻轻的,认真极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见着苏涣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他。
苏辙忙站起身来,唤道:“二伯。”
苏涣冲他摆摆手,含笑道:“坐吧,你我二人,不必见外。”
苏辙知道这位二伯父虽大多数时候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看向他们兄弟几人时,眼中总是含笑的。
下一刻,他更是听到苏涣道:“明日我就要走了,我乃阆州官员,这次于官家请假一月有余,已是不合规矩。”
“我的家人重要,但阆州的百姓也重要。”
“此次归去,我只愿一时半会我们再不会见面,以后你们翁翁就要劳烦你们尽孝了。”
若苏老太爷骤然撒手人寰,那他不光要再次回眉州,更是要丁忧三年,很快要与苏辙等人见面的。
苏辙正色道:“二伯父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翁翁的。”
苏涣面上含笑,道:“你们兄弟两人才学过人,你虽比不上六郎聪慧,却更是沉稳,来日你们兄弟两人定大有所为。”
“我先前就与你们爹爹说过,每月你们兄弟四人各做一篇文章给我,
郭太白虽学问了得,但纵情山水这么多年,许多东西他不一定清楚的。”
苏辙知道二伯父话中是何意。
想要通过会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甚至朝中动向、考官喜好……都至关重要。
能得官家近臣的指点,自是百利而无一弊。
苏辙连声道谢:“多谢二伯父。”
苏涣却是微微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
“我从小在眉州就有神童之名,一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托我替他们家的孩子指点一二,你们翁翁向来乐善好施,一一应允,可我最想教的却是你们爹爹。”
说起当年之事来,他面上笑容更甚:“可惜你们爹爹当年整日捉鸡逗狗,除了读书写字不喜欢,是什么都喜欢。”
“旁人是求着我教他们读书启蒙,可你们爹爹倒好,对我是唯恐避之而不急……如今能教你们,指点你们,也算是完成我多年前的夙愿。”
苏辙还是第一次见到苏涣有如此诙谐的一面,忍不住笑了起来:“从前我就听爹爹说起过他小时候胡闹,却万万没想到爹爹会这样顽皮……”
他们两人说着话,面上皆带着笑。
殊不知,躺在床上的苏老太爷听到两个儿L子小时候的趣事,也面上微微带笑。
苏辙很快就发现了,顿时是又惊又喜,连连道:“二伯父,翁翁,翁翁……笑了!”
苏涣一想到明日要离家,自是千般万般不舍。
可身为阆州官员,他又不得不走,如今也是扬声道:“快,快将大夫请来!”
随着他的话落下,苏老太爷就缓缓睁开眼,没好气道:“我刚醒来,你们就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如苏辙所预料的那样,苏老太爷只是觉得自己睡了一场觉而已,甚至有几次觉浅时,他还听得见大家说话,想醒却醒不过来。
苏辙见苏老太爷想要下场,连忙将他扶住:“翁翁,您感觉怎么样?”
因睡得久了,苏老太爷刚下床时走路有些踉踉跄跄,又走了几步,便与从前无异,直道:“我好得很,就是……和平常喝醉没什么区别,过一会就好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涣脸色就沉了下来,冷声道:“这都什么时候,您还惦记着喝酒?”
“我可都听说了,您就是因尚未酒醒去种地,摔了一跤,摔伤了脑子才会如此……”
苏涣一反方才那慈爱的模样,如今是眉头紧皱,脸色严肃。
苏老太爷也知道这事儿L是自己错了,低着头没说话。
苏涣却并不是那等咄咄逼人之人,更不会当着晚辈的面叫苏老太爷没脸,最后只道:“……爹,平素闲来无事小酌几杯无人说您,可您忘了您今年几岁?您又不是那等年轻小伙子了,怎么还能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凡事得是适量为之!”
苏老太爷也知晓自己这事儿L做的不对,更害得次子匆匆从阆州赶回来,连连称是。
很快,苏洵等人也匆匆赶来??[,一并来的还有那位从隔壁县请来的神医。
那位神医号脉之后直说苏老太爷并无大碍,苏洵等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顿时,众人是齐齐上阵,纷纷劝苏老太爷以后少饮酒,更不必侍弄他那片菜园子,苏老太爷是连连讪笑,并未答应,也未拒绝。
众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苏老太爷是既割舍不下美酒,又割舍不下他那片菜园子。
等着翌日苏涣出发之前,更是对着苏洵等人是千叮咛万嘱咐,直道:“……以后在正院多放两个丫鬟婆子,可不是爹不愿意就能按他性子来的,他如今年纪大了,得多注意些才是。”
“前两年我在阆州也置办了些产业,今年应该能看到收益,今年年底我捎回来的银钱应比往年多上一倍,所以银钱方面你大不必担心。”
苏洵听闻这话连连拒绝,直道:“二哥,不必了,如今昭娘所开的纱縠行生意是蒸蒸日上,家里不缺这点钱……”
”缺不缺是一回事,可我给不给又是另外一回事!”苏涣的眼神落在跟在苏洵身后的程氏,王氏与几位侄儿L侄女的面上,含笑道:“我离家多年,一直是你们在照顾爹爹,我能做的也只有多捎些银钱回来,如此,我心里才能好受些。”
“若是你们连这些都不肯收下,只怕我夜里都睡不踏实。”
“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苏洵只能称是。
当年纱縠行并未开起来之前,苏家日子艰难,都是靠苏涣捎回来的那些银钱度日。
如今的他操持起庶务来对银钱格外敏感,知道以苏涣的俸禄每年捎回来大半,剩下的银钱要养活苏涣一大家子人,只怕是捉襟见肘。
苏涣又对着苏辙等人叮嘱了几句:“……纵然苏家在眉州仍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下一辈还是要看你们,唯有你们勤学苦读,出人头地,苏家才能长盛不衰。”
苏辙兄弟四人齐声称是。
众人是恋恋不舍送走了苏涣,若说谁最舍不得,那就是苏轼。
苏轼之所以对“神童”的名头如此在意,是因他打从小时候就时常听人说起苏涣来,说苏涣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勤奋,如何如何得官家看重,据说当年苏涣中了进士得官家青睐封官的消息传来眉州,整个眉州都轰动了。
所以从小到大,即便他并见过苏涣,却仍是对这位传说中的二伯父极为崇拜。
对。
就是崇拜。
苏涣在老宅的这些日子,苏轼时常拿着功课前去请教苏涣,更对苏涣从前的学习方式信奉不已。
那就是抄书。
书读百遍。
其意自见。
所以苏轼见苏涣离开,很是不舍,他与苏辙在正院陪了苏老太爷用饭后,回去的路上是闷闷不乐:“……我听说二伯父的生辰快到了,原还想给二伯父挑上一份生辰礼物。”
“可惜,还未等我给二伯父挑好礼
物,他就走了!”
如今他也算是半个生意人。
为何说半个,是因他与苏辙一样,在暗中出谋划策,那启蒙小卡片一经推出就销售一空,不光风靡眉州,四川等地,短短几个月,就连汴京各地都有了。
苏轼自是赚的盆满钵满。
也不是没有别的书商眼红,想要分一杯羹,只是他们一个个到底是成年人,所推出的启蒙小卡片是站在大人的角度,压根不如苏轼推行的卡片好。
苏轼本就是个极聪明之人,很多事情只看他想不想做好而已。
更不必说还有苏辙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
比如,像公鸡的小卡片上粘上几根真鸡毛。
比如,像花的小卡片上粘上一朵枯萎的花儿L。
又比如,像《三字经》这等启蒙卡片上并不是画着惟妙惟肖的小人,而是表情夸张的简笔画,也就是后世俗称的漫画……
这套小卡片一经推出,可谓风靡整个北宋。
甚至那些厌学的孩子即便不想学习,冲着卡片上的画也想要收集一套,可谓供不应求,在汴京,这样一套启蒙卡片甚至被炒到三百文。
苏轼继苏辙之后,也成了小富婆。
他是个喜欢略喜欢显摆的性子,闲来无事就去打听苏辙在程氏那儿L存了多少银钱。
若是自己落后苏辙太多,则开始绞尽脑汁想着再研究出什么启蒙卡片,寻常人只以为这兄弟两人是在比赛着较劲,可苏轼唯独对苏辙说了实话:“……爹爹说了,你攒钱是为了以后买宅院娶媳妇,不光为自己攒钱,也在为我攒钱。”
“我是你哥哥,哪里需要当弟弟的替我攒钱?所以我们两个攒的钱得一样多,免得以后你想着贴补我!”
苏辙听闻这话是哭笑不得,道:“六哥,如今你赚的钱比我多多啦,怎么就没想着多攒些钱,到时候好补贴我?”
苏轼一听这话自是神色严肃:“这怎么能行?八郎,你不是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
“君子喜欢钱得靠自己,不能光想着靠别人!”
“再说啦,我那些钱还得买好吃的了!”
自他赚钱后,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已不再光满足眉州美食,甚至还托人从汴京买糕点,零嘴和糖果回来。
不过,他向来是个好孩子,可不会吃独食,每每买什么好吃的,总是大家一起享用。
暂不提这些,苏辙见苏轼难过成这样子,只道:“六哥,二伯父知晓你有如此孝心就已经很开心了。”
“再说了,你选好了礼物后,与爹爹的信一起送去阆州去就是了。”
苏轼仔细一想,这才好受些。
他们兄弟两人又陪着苏老太爷两日,确信苏老太爷彻底无碍后,又重新住到了白马书院。
与从前郭夫子高压教学强度不一样的是,如今郭夫子闲来无事就带他们出去走走看看,说是领略四季变幻,观察观察老百姓的艰难与辛苦,如此一来,兴许
对学问有更深层次的了解。
能够出去玩耍,苏轼别提多开心,却是私下偷偷与苏辙闲话起来:“……八郎,你说师傅是不是因为长得太胖了,所以这才带我们出来走动走动?”
如今正值夏末初秋,师徒几人正在湖边。
微风习习,吹的人很是舒服。
还未等苏辙接话,苏轼又低声道:“好像也不对,毕竟师傅一直都挺胖的,原先也没见师傅带我们出来走动。”
“我猜大概是师傅见如今湖面结了莲蓬,师傅想带我们来湖边摘莲蓬吃!”
他自觉自己声音小小,谁知道这话还没落下,前面就传来了郭夫子的咳嗽声,更是道:“你们别以为说我坏话我就听不见,我还没到七老八十了!”
相处这么长时间,苏轼是一点都不怕郭夫子,正色道:“师傅,难道我这话说错了吗?”
“您不是带我们出来摘莲蓬的吗?”
说着,他看向不远处快步走来,手中捧着好些莲蓬的青山道:“那真是太可惜了,青山哥哥摘了这么多莲蓬,您不吃,我们三个人哪里吃得完?”
郭夫子一听这话,连忙道:“谁说我不吃?”
说着,他看着苏轼,正色道:“你这孩子,比苏辙还大上三岁了,怎么还这样调皮?多跟你弟弟好好学学!”
他们师徒两人是你来我往,苏辙在一旁看的直笑。
当然,苏辙也是半点没闲着,边剥嫩莲蓬吃边与青山交代道:“青山哥哥,不如咱们再摘些莲叶回去,晒干了做八宝饭或荷叶鸡吃都可以,我觉得师傅肯定会喜欢吃荷叶鸡的。”
“还有莲蓬,到时候也可以剥出来晒干,到时候煮粥吃。”
“师傅常年喝酒,肝火重,多吃些这些清热解暑的食材是最好不过。”
青山是跟随郭夫子多年的书童,并非外人,也知道苏辙正是杏花楼那些新菜的幕后推手,只听到菜名,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八宝饭又是什么?从前我只吃过甜的八宝饭,难不成荷叶还能做八宝饭吃?”
“这是自然,有甜的八宝饭,也有咸的八宝饭。”
“用上好的羊肋排烧好,倒入鸡汤,上面浇上浸泡好一夜的米,小火将米煮熟就可以用了,一口下去,米饭中有羊肉的醇香,里头再加上萝卜,芫荽和葱花,味道真是一绝。”苏辙笑着解释,这就有点像是后世的羊肉手抓饭,只是如今并无洋葱与胡萝卜等菜,这八宝饭里头得加入多种香料,故而取名八宝饭。
这下不光青山直咽口水。
就连郭夫子与苏轼也是口水直往外冒,更是道:“不过这干荷叶该怎么用?难道最后加进去吗?”
苏辙摇摇头,笑道:“自然不是。”
“八宝饭里头的羊肉不比炙羊肉,烧羊肉,若是羊肉的膻味太浓,则太过夺味,这干荷叶是用来煮水后清洗羊肋排的,用来焯水的。”
说着,他看向郭夫子,道:“师傅,您向来无肉不欢,平素用干荷叶煮茶喝也是好的。”
这话,郭夫子可听不进去,只连连道:“先不说这些,咱们什么时候吃你说的这羊肉八宝饭?”
“听起来很是不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