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这话说完,程氏是毫不犹豫转身。

苏辙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他拽住程氏的手,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程氏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八郎放心,我没事儿的。”

“从前啊,我总是心存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与你大舅舅,二舅舅还能重归于好,毕竟小时候他们两人都对我极好。”

“特别是你大舅舅,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时常偷偷驮着我去集市上买糖吃。”

“有一次我遇上了拍花子的,他们有好几个人,将我抢走了。”

“你大舅舅追了上去,以一敌四,被他们打断了胳膊,这才将我抢回来。”

“回来之后,他又被你们外祖打了一顿,可就算这般,他也说不疼,要我别哭了……”

当年之事有多幸福,如今就有多痛苦。

她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初我与你爹爹亲事定下之后,你大舅舅是说什么都不同意,那时候我想的简单,只觉得你大舅舅是不放心我,等着我以后日子过的好了,你大舅舅就能回心转意。”

“如今回想起来,却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

“你大舅舅刚愎自用,觉得家中所有人都要听他的,以他的意见为尊。”

“至于旁人的意愿,旁人的喜好,旁人的幸福……与他的面子比起来是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索性我主动出击,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程家断绝来往算了。”

说着,她更是笑了笑:“八郎放心,娘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

“娘有你们,有你们爹爹了!”

“如今几间纱縠行的日子是越来越好,咱们家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好的。”

苏辙这才彻底放心下来,点点头,高兴道:“娘,您想明白了就好。”

“我和哥哥一定会好好念书,要您成为整个眉州最风光的娘子!”

顿时,程氏面上的笑意更甚。

一行人回去之后,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该做什么做什么。

苏洵认真准备明年的春闱。

程氏思量明年再开几间纱縠行,经今日一事,她与程家的脸皮是彻底撕破,便想着如何打压程家的纱縠行。

在商言商。

眉州的百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家每户所需的衣料就是那么多,若能少上几间纱縠行,苏家纱縠行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这件事并不容易,毕竟老百姓都想用更低廉的价钱买到更好的料子,程氏也就时常出入纱縠行起来。

而苏辙与苏轼两人就开始愉快的玩耍起来。

到了十二月底考试中,苏轼已是“丙”班第一,苏辙在自己的小心把控下,取得了第十名的成绩。

苏洵很是满意,给了他们一人二十文钱,要他们闲来无事前去街上买零嘴吃。

苏轼一拿到铜板,下意识就看向了苏辙,同他打商量道:

“八郎,我欠你的一百五十文钱,等着我领了压岁钱再还你好不好?”

“如今还有六七日才过年,若是我把钱还你,可就没钱买吃食了。”

苏辙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几日的苏轼太倒霉了些,便是多吃几颗糖也无妨,就当是安慰了苏轼受伤的心灵吧:“六哥,也行吧。”

“不过如今你有钱不还,等你领了压岁钱,就再多还我二十文钱好了。”

“一共要还我一百七十文钱!”

苏轼惊呆了。

好一会后,他才反应过来:“八郎,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骗我的压岁钱不成?”

“你忘了你那天晚上是怎么说的了吗……”

苏辙点点头,正色道:“自然是记得的,我只说以后再也不逼你洗澡,却没说再也不要你的压岁钱。”

“凡事是一码归一码,不可一概而论!”

苏轼怎会答应?

他奋力抵抗,不肯答应这等不平等条约。

苏辙见他唧唧歪歪说个不停,一锤定音道:“好啦,好啦,六哥,你也别说了,我们兄弟一场,你过年多还我十文钱,到时候一共还我一百六十文钱就够了。”

“若是你还要讨价还价,那现在就先还我二十文钱。”

苏轼想了想街上那香喷喷的糖炒栗子,咽了口口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苏辙见状,也笑了。

有道是时代在不停的进步,苏轼也在不断长大,要想像小时候那样哄骗苏轼并不简单。

他才不会说一开始想要的就是十文钱的利钱,若是他一开始说要十文,以苏轼那性子,定会讨价还价到五文的。

呵,他可真聪明!

手中有了钱,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时常要平安带他们去逛集市。

别问为何没带上史无奈,史无奈他爹史彦辅当日在街上闲逛,看到程家门口有热闹看,连忙凑了过去。

这可是苏洵他岳家啊!

若真有什么稀奇事儿,也能与苏洵说上一说。

史彦辅万万没想到他的好朋友苏洵竟是热闹的主角,一时间看的是津津有味,没想到他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来。

他竟看到了他儿子史无奈?

史无奈跟在苏洵身后,叫嚣的格外起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洵才是他亲爹了。

史彦辅也觉得这事儿是程家与程之元做的不对,等着热闹看完才露面,一露面就拧着史彦辅的耳朵回去了:“好呀,你这臭小子,什么不学,学人家逃学!”

“你能和人家六郎,八郎比吗?人家那是在家休养生息,为了明年更好的学习!”

“你倒好,整日只知道偷懒就算了,逃学还不知道回家,是不是忘了你是谁家的儿子……”

从那天之后,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已是两天没看到史无奈。

别看苏辙觉得史无奈在身边时是吵吵闹闹的,甚至觉得有几分聒噪,可真

等着史无奈不在,他又觉得怪想史无奈的。

这会子苏辙啃着肉夹馍,嘴上、小手上都是油,嘟囔道:“也不知道史无奈哥哥在做什么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北宋街头竟会有肉夹馍。

炕的酥软的白吉馍喷香喷香,里头夹上肥瘦相间,剁的碎碎的,再浇上浓郁的汤汁,一口下去,好吃的很。

只是这肉夹馍卖的稍稍有些贵,在肉炊饼两文钱一个的集市,一个肉夹馍要三文钱。

就连小吃货苏轼都觉得有些贵。

但很快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觉得一分钱一分货,这肉夹馍贵也有贵的道理。

肉夹馍太好吃的结果就是苏轼一天能吃三个,苏辙一天也能吃上两个。

更不必说平安带他们出门,总得给平安买一个肉夹馍吃吃吧?

爹爹苏洵念书辛苦,也得给他买一个吧?

还有娘亲程氏做生意辛苦,也得带上一个,至于贪吃的苏老太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氏,被王氏拘在院中学女红的苏五娘……都是要带上一个的。

所以不出两日,苏辙与苏轼的压岁钱就花的精光。

甚至在苏轼的死乞白赖下,苏辙还搭进五文钱的私房钱。

等着苏轼再央求苏辙拿出压岁钱惨遭拒绝后,便忍不住托腮道:“唉,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说着,他更是幽幽道:“我听说娘最近开纱縠行赚了不少钱,也不说给我们点零花钱。”

“小气得很!”

“爹爹倒是大方,可惜却没钱!”

“人生真是两难全啊!”

苏辙被他这话逗的直笑:“兴许就是娘知道爹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家中念书,有钱也地方用。”

“若是爹爹有了钱,肯定会给我们几个的,所以才不愿给爹爹钱的。”

如今苏轼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眼瞅着车窗外卖什么的都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低声道:“八郎,你说,我们两个做了冰糖葫芦出去卖怎么样?”

“这街上可没人卖冰糖葫芦了……”

苏辙更觉好好笑,只觉得他这个哥哥为了吃的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但他摇摇头,正色解释道:“这法子完全不可行。”

“第一,就算是我们能借用大厨房,娘他们肯定是不会答应我们出去卖冰糖葫芦的。”

“第二,做买卖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早出晚归的,比念书辛苦多了,你受得了?”

“第三,做买卖是需要本钱的,六哥,你兜里可有本钱?”

顿了顿,他又道:“最重要的是,如今已至腊月,就算是有钱也没地儿买山楂的。”

“这也是为何路上没有卖冰糖葫芦的。”

苏轼才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又破灭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还有几日才过年了,虽说过年有了压岁钱,但按照往年惯例,我大概能收到两百文左右的压岁钱,还你一百六十文,还剩下四十文,

也就只能买十几个肉夹馍,或者买几包糖霜玉蜂儿,怕是元宵节还没到,我就已经吃完了。”

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这年过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苏辙便道:“六哥,我有个法子能让你赚些铜板。”

苏轼是眼前一亮,忙道:“八郎,你快说!”

苏辙正色道:“抄书。”

虽说如今已有活字印刷术,已在汴京等繁华之地应用起来,但眉州距离汴京路途遥远,他们也只是听说过这东西,尚且见过。

所以抄书在当下仍十分盛行。

像一些勤学苦读的寒门学子,则会靠抄书赚些笔墨钱。

苏轼这次眼里可没什么亮光,只低声道:“八郎,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虽说抄书能赚到几文钱,却是太少了点,而且如今年关将近,大家都是等着用钱的时候,那些黑心商贩将价钱压的很低,一整本书下来除去笔墨钱,根本赚不了多少钱。”

“再说了,如今我是等着要钱买吃食,这抄书都是先抄后结账,我哪里等得及?”

一想到自己得等好几日才能吃上糖霜玉蜂儿和肉夹馍,他心里就异常难受。

苏辙觉得想要糊弄他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便道:“六哥,话不能这样说,抄书也是讲究门道的,这字写的好看,商贩给的价钱更高,你字写的好看,到时候肯定比寻常人赚的多。”

“然后你想啊,抄书既能赚钱,又能学知识,可谓一举两得!”

他见苏轼面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知道苏轼心动了,毕竟苏轼是真心好学的:“至于你的先抄书后结账一事,这就更好办了。”

“我先将钱打个折预付给你,等着你抄书的钱结下来,再给我就是了。”

苏轼先是面上一喜,可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脸色一沉,嘀咕道:“哪里有你这样当弟弟的?连亲哥哥的钱都赚?”

“方才我还说那些书商是黑心商贩,我看你才是不折不扣的黑心商贩!”

苏辙是半点不恼,笑嘻嘻道:“那你答不答应嘛!”

苏轼很是犹豫。

他贪吃是一回事,可又觉得不能纵容苏辙这等讹诈他的歪风邪气。

苏辙却道:“……六哥,若是你不答应就算啦!”

“明日平安哥哥还是要带我们出去玩的,到时候我吃肉夹馍的时候,你可别在一旁咽口水!”

苏轼扬声道:“八郎,你怎么能这样子!”

情急之下,他竟忘了苏辙根本就不是那等吃独食之人,忙道:“我答应!”

苏辙生怕他反悔,更是与他拉钩起来,更是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苏轼也沉浸在翌日能到肉夹馍与糖霜玉蜂儿的喜悦中,只是两个肉夹馍一下肚,他们到了书铺中去,就后悔了。

特别是当他听说抄厚厚一摞书才半贯钱时,更是惊的合不拢嘴。

他悄悄将苏辙拽到了一边,低声道:“八郎,这人心也太黑了点,这些书加起来这么厚,我半月才能抄完。”

“除去笔墨纸砚的开销,只怕半个月下来我只能落两三百文钱,实在太辛苦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

苏辙就知道苏轼会这样说,好在聪明的他早有防备:“六哥,我们昨日是拉过钩的,你可不能反悔。”

“还有,我的钱都已经被你借走,被你吃到了肚子里去了,你既不愿抄书,打算用什么来还钱?”

苏轼:……

一旁的书商家中也是有儿有女的,瞧见这两个小娃娃商量来商量去,很有意思,笑着道:“你这小娃娃年纪小小,却写的一手好字。”

“既然如此,我就多给你五十文钱吧!”

苏轼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苏辙见状,就拉着苏轼一起去选起书来。

他是左挑右选的,最后为苏轼选中了一本《周礼》,苏轼也挑中了两三本自己喜欢的书,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意。

苏轼不愧是苏洵的孩子,与苏洵一样,不喜欢这些“假大空”的东西,而更喜欢《论语》与三传的内容。

但是科举考试,可不是你不喜欢什么就不考什么的。

搁在后世,苏轼定是一偏科严重的孩子。

兄弟两人选好书,书商便要厮儿与他们说注意事项,说的无非是些字迹整齐干净,纸上不可有污垢之类的话。

苏辙与苏轼皆有几分心不在焉,四处打量张望。

纵然已临近春节,铺子里仍是热闹非凡,学子们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个个是衣衫质朴,抄书也是为了能多赚几文钱。

苏辙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拽了拽苏轼的袖子,低声道:“六哥,你看,这不是陈太初嘛?”

这名叫陈太初的半大少年也是北极院的学童。

说起来,如今北极院中就数他与苏辙两兄弟最为耀眼夺目。

苏辙俩兄弟是因年纪小,天资聪颖著称,而陈太初则因家境贫寒,勤奋好学而著称。

陈太初出生寻常,两年前才由寡母带着他前来北极院拜师,彼时他是大字不识一个,但如今已是“乙”班的学生,每每考试皆是第一名。

苏轼虽好学,但他更好吃,好玩,好睡觉,比起陈太初来差了许多。

故而北极院的学童提起陈太初来都很是佩服。

寒门难出贵子。

寻常百姓家想要培养出一个读书人,实在太难太难。

像那靠着努力出人头地的,不免更值得人钦佩。

苏轼也是面上一惊:“呀,陈师兄怎么在这儿?”

他这话刚说完,就明白过来。

即便苏家未开纱縠行之前日子艰难,却也是吃穿不愁,家中有奴仆在的,从小到大他觉得最难受的事儿便是在程家遭人奚落。

如今北宋虽国泰明安,却也是有许多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

想要读书更是奢望。

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虽隐约知道陈太初家境不好,但看着他衣裳上一身补丁,手都冻紫,却还是有些意外。

北极院昨日傍晚才放假,今儿一大早陈太初就来了书行,可见是等着银钱过年。

一旁的厮儿瞧见这两个小娃娃很有意思,便与他们多话了几句:“你们认识他?”

“他一手字儿倒是写的不错,以后定大有出息,可惜啊,却受家中拖累……”

苏辙听他说来,这才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陈太初的父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在。

可惜他那寡母身子不好,特别是这一两年时常生病,从前原本能靠着纺纱赚几个子儿的,如今只能日夜卧床养病。

虽说张易简道长已免去了他的学费,但他还有寡母要养,只能私下抄书维持寡母的吃穿用度。

听到最后,苏辙与苏轼都沉默了。

偏偏不远处的书商还在与陈太初讨价还价,皱着眉头道:“……你字儿的确是写得好,可如今马上过年了,不知道多少读书人等着钱过年,这抄书的价自然就贱了。”

“这米面肉菜都能有涨有跌,难不成给你们的工钱只能涨不能跌?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

说着,他更是不耐烦挥挥手,没好气道:“你若是嫌钱少,那你抄的书我就不要了!”

“你拿回去吧!”

陈太初清俊的面上顿时涨的通红通红,低声道:“好,三百文就三百文吧,那……我想问问,这年后抄书的工价还会涨吗?”

“您也知道,我娘还等着这钱抓药吃了!”

那书商嗑着瓜子道:“你问我,我问谁?我如何知道?”

“年后的事年后再说吧!”

陈太初道谢后,这才红着脸走了。

苏辙与苏轼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对视一眼。

呸,这书商真是个奸商!

苏辙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良心的,在商言商,谁都想以低价买好物,可压榨一半大的孩子,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这书商就是算准备陈太初缺钱,不敢与他翻脸!

他们兄弟俩儿抱着书走出了书铺。

方才那书商瞧见他们很是喜欢,打趣了两句:“若你们早些将抄好的书送回来,我多给你们十文钱。”

苏辙也好,还是苏轼也好,谁都没搭理他。

一出门,苏轼更是忿忿不平道:“这人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比你还黑心!”

苏辙:???

苏轼却是不解道:“八郎,你说这人愿意多给咱们些钱,为什么不愿意给陈师兄?”

“他长得肥头大耳的,一看就不缺钱。”

小小年纪的他实在想不明白。

苏辙便为他解惑道:“世人皆捧高踩低,那书商阅人无数,更是其中佼佼,一眼就能看出我们并非那等靠抄书度日之人,若是价钱给的不合

适,我们转身就会走的。”

“但陈师兄不一样,陈师兄是靠着这些银钱度日的,自能压价就压价,他更是知道,不管他怎么压价,陈师兄下次还会来的。”

苏轼听闻这话,又道:“哼,奸商!”

殊不知苏辙这话只说对了一大半,还有的一部分原因是书商见他们,特别是苏辙长得活泼可爱,这才出手大方了些。

这就与见了漂亮的花娘愿意多花几个钱是一样的道理。

苏辙原是心情很不错的,可想到方才见陈太初离开的那一幕,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年关将近,街上是热闹非凡,陈太初离去的背影是单薄又落寞。

说来也是巧了,苏辙他们兄弟俩人刚上了马车,就见到不远处的陈太初从药铺出来,眉头紧蹙,半点笑意都没有。

苏辙心里一动,便道:“平安哥哥,你带我们跟着陈师兄去瞧瞧吧。”

平安应下一声。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在城西停了下来。

自古皆以东为尊,城西大多是贫民所居。

在一排低矮破旧的瓦房中,陈家那摇摇欲坠的茅屋最为显眼,四处漏风漏雨不说,里头的人一说话,苏辙就能够听见。

苏辙只听见里头传来女子的咳嗽声,继而那女子更是道:“……我儿,你可又抄写换钱给我抓药了?”

“我都与你说了多少次,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以后你认真念书,莫要再抄书了,莫要……辜负张道长对你的一片苦心。”

“我这样一把病骨头,活着也是拖累你!”

寒风萧瑟,苏辙站在门口尚没有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冷的直抖,他不知道陈家孤儿寡母这年该怎么过。

很快,他又听见陈太初的声音:“您说这些做什么?您在,我还有家,您若不在,我连家都没有了。”

“我之所以勤学苦读只想有朝一日能够当大官,叫邻居街坊羡慕您,您若不在,我读书还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他更是道:“您别哭了,先把药吃了。”

“从前爹爹在世时,您不是很喜欢吃街头胡婆子卖的炊饼吗?今日那书商见我字写的好,还多给我五十钱,所以我就给您买了两个炊饼回来了,您快趁热吃。”

“我不吃,方才我都已经吃过了,一点都不饿……”

听到这里,苏辙实在听不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陈太初连给他娘抓药的钱都不够,哪里舍得给自己买炊饼吃?

苏轼更是眼眶泛红,下意识就要往里走,更是道:“八郎,你借我的钱还剩下不少,我都给他们。”

“你还有没有多的钱?若是有,多少也给他们些吧,陈师兄实在太可怜了……”

苏辙连忙拽住他,低声道:“六哥,先上马车再说。”

苏轼很是狐疑。

在他心中,他这个弟弟虽小气、抠门、黑心肠……却绝非那等见死不救之人。

苏辙这才道:“六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俩人身上加起来也不过百余文钱而已,顶多能叫陈师兄母子将年过完。”

“可之后了?”

“陈师兄过完元宵节又要来书院念书,他娘该怎么办?”

苏轼不免犯难起来,可他看到苏辙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好奇道:“八郎,你可是有办法?”

苏辙点了点头,轻轻附在他耳畔说了几句。

苏轼是眼前一亮。

他们俩兄弟回去之后就去找了程氏,程氏是知道苏轼要抄书一事,自是乐见其成,如今听说陈太初之事,也知道俩孩子不会无缘无故与自己说这些,便道:“……可是要我做些什么吗?”

苏辙点点头,正色道:“娘,您可真聪明!”

“我听书铺中的厮儿说陈娘子原先是靠纺纱做绣活为生,如今她病的厉害,纺纱却是不行的,但是也能做做绣活。”

“娘,您能帮帮他们吗?”

程氏笑了笑,道:“自然可以。”

说着,她就将常嬷嬷喊来,要她下去安排此事。

虽说陈太初娘亲的病并不影响她做绣活,但时人皆迷信,一个个见她咳嗽的厉害,可不敢收她的绣品,万一她得的是痨病,会传染怎么办?

苏辙更是耐着性子叮嘱起常嬷嬷来:“……嬷嬷,我要是陈师兄,我肯定不愿意叫旁人知道这件事的。”

“您悄悄差人过去行不行?别叫陈师兄起了疑心!”

他可是知道的,这般年纪的孩子可是最好面子的。

很快常嬷嬷就安排了纱縠行中的一个管事寻到陈家去了,说陈娘子绣工极好,想请她帮着做做绣品。

陈太初虽比不上苏轼与苏辙兄弟俩人聪明,但自他父亲去世后,小小年纪的他就尝尽人间冷暖。

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

他脑海中顿时浮起两张胖乎乎的面庞来,偏偏那管事又自作聪明将陈娘子的绣活儿夸了又夸,仿佛上天下地就找不到比陈娘子绣活更好的了。

陈太初愈发笃定定是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在暗中帮他。

等着管事走后,陈娘子却是高兴不已,一会说苏家真是大善之家,一会又说老天爷开了眼。

陈娘子并未怎么怀疑,毕竟苏家乐善好施在整个眉州是出了名的,如今不光请她做绣活儿,更是提前预支了一贯钱让他们过年。

***

暂且抛开陈家不提,不出一日,苏轼就后悔了。

抄书实在太过于辛苦。

往日做功课时字迹潦草些或纸上滴个墨团儿,也是常有的事儿。

但抄书却讲究字迹工整,但凡有纰漏,轻则扣钱,重则书商不收,辛辛苦苦费了功夫是半点不讨好,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更辛苦的是,苏轼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抄书,苏辙则坐在一旁吃橘子。

用苏辙的话来说,如今他是苏轼的债主,自要盯着苏轼

抄书,若是苏轼不认真抄书,到时候他借出去的钱岂不是就收不回来了?

苏轼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觉得苏辙这话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他更觉得苏辙比起那黑心的书商来,也就稍微好那么一丁点。

苏辙再一次见到苏轼停下来摸鱼,就道:“六哥,你又累了吗?”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一刻钟之前可是才歇息过了!”

正玩狼毫笔的苏轼突然被抓包,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可很快,他就正色道:“八郎,谁要你偷偷将《周礼》放进来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学的就是《周礼》了!”

苏辙认真道:“可是六哥,你不喜欢《周礼》难道就不考它了吗?”

“你既口口声声说要考个进士回来,这不喜欢的东西也得认真学才是!”

如今他更是庆幸起来,幸好当时他眼疾手快偷偷《周礼》放了进去。

嘿嘿。

他可真聪明!

很快苏轼便静下心来认真抄书了,雪越下越大,他们兄弟俩个别说去集市上闲逛,甚至冷的连门都不想出。

屋内碳盆子是一盆接一盆,可就算这样,屋内也无多少暖意。

闲暇时候,苏轼便与苏辙闲话道:“……幸好你聪明,陈师兄他们得了一贯银子好过年,要不然这么冷的天,缺吃的喝的过不好年也就算了,说不准还会将人冻死了。”

“我可是听娘说了,眉州已冻死了好些人。”

苏辙也是听说过这件事,微微叹了口气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些人真是可怜。”

以至于到了正月里,苏辙与苏轼也没机会前去街上玩耍买零嘴,大雪是簌簌不断,似要将天地间一切都湮灭似的。

就连史无奈也只来过苏家一趟而已。

向来好动的史无奈加上向来好动的苏轼,竟难得安静下来,三个小娃娃坐在屋子里烤火煮茶,连雪都没赏。

毕竟赏雪都打开窗户,这窗户一开,冷风就灌进来了。

史彦辅则与苏洵说起闲话来。

别看史彦辅只考中了秀才,却因为性子的原因,朋友很多,就连汴京也有他不少好友。

他说起京都之事来是连连摇头:“……官家已下令赈灾,只是这赈灾的银子与米粮迟迟未到眉州来。”

“你是不知道,今早我带着无赖前来,一路上的百姓是衣衫褴褛,哪里有点过年的样子?”

每每遇上洪涝灾害,米价菜价那是成倍成倍的涨。

也幸而苏家去年开了几间纱縠行,赚了些银钱,若不然,连苏家的日子都难过。

连苏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寻常百姓之家。

苏辙坐在一旁,自也听到他们的谈话。

真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过苏家一向乐善好施,已在城郊搭了棚子施粥。

史彦辅略

坐了坐,便带着史无奈回去,若是再等会儿,路上的积雪更厚了,马车可是会打滑的。

他们父子两个虽向来不着调,却也是有分寸在的。

毕竟苏辙与苏轼俩兄弟在天庆观颇为照顾史无奈,于情于理正月里都该来拜年的。

等他们父子走后,苏辙便去程氏书房待着。

他们兄弟俩人以后会走上仕途这条路,特别是他,以后还会当京官,但汴京的房价却是高的吓人,历史上他的可是租了一辈子的房子。

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他可不想到了北宋还当什么租房一族。

但就苏家这几间纱縠行,想要支撑他们兄弟俩个买房娶妻,也不是易事。

他便有心跟着程氏多学学生财之道。

程氏也习惯如此,如今与几个管事说起纱縠行春日推出的新布料后,便又与常嬷嬷道:“……我听说如今处处都是卖儿卖女的,先前咱们家放出去了一批人,如今家中人手有些不够用,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再买些人回来。”

“还有城郊粥棚施粥一事,你也与他们说一声,纵然如今粮贵,可粥也不能太稀了。”

常嬷嬷连声应是。

一旁乖乖坐着没说话的苏辙却道:“娘,我也想去粥棚帮着施粥……”

程氏一听这话却是微微一愣。

若换成寻常人听到自家孩子说这话,定会觉得是小儿贪玩,觉得施粥新奇。

但她身为母亲,多少是有几分了解苏辙的,便道:“八郎,这是为何?”

“今日你史叔父带着无奈过来玩,你们几个小连堆雪人都觉得冷,为何想要去城郊施粥?”

“去城郊施粥可比在院子里堆雪人冷多了。”

苏辙正色道:“娘,我就是想去看看。”

“道长教我们,人读书不光为了出人头地,步入仕途,也不光是为了家人,更是为了天下百姓。”

程氏不免有几分犹豫。

在她看来,儿子有这份心是好事,但外头的天儿这样冷,若是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倒是苏老太爷听说这件事后是连连道好,说苏辙不辱没苏家的列祖列宗,更道:“……既然你爹娘不愿意带你去,那我带你去,我们不光要去,还要去帮着给那些流民施粥了!”

苏洵虽知道苏老太爷一向胡闹,却万万没想到苏老太爷会胡闹至此,忙道:“爹,八郎年纪还小,年前还因为找六郎受了寒气……”

苏老太爷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低头看向苏辙,正色道:“八郎,你想去吗?”

苏辙点点头,一张胖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郑重:“翁翁,我想去。”

说着,他又看向苏洵与程氏:“爹爹,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

“你们放心,我会穿上厚厚的皮袄子,戴上小毡帽儿的。”

“你们就让我去吧?”

程氏无奈摇摇头:“你既要去,那就去吧。”

毕竟她两个儿子,苏轼是明着犟,苏辙是暗着犟,一个比一个犟。

苏辙顿时是兴高采烈,他一回去书房,就与苏轼说起了这事儿,更是道:“……六哥,你可是要与我们一块去?”

苏轼缩了缩脖子,摇摇头道:“冷死人了。”

“我才不去了。”

说着,他更是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认真打量起苏辙来。

苏辙被他看的是莫名其妙,直道:“六哥,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莫不是我脸上有花儿?”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

他想了想,认真道:“八郎,我觉得你和我们好像不太一样似的。”

这话说的苏辙心里猛地一悬,忍不住暗想,难道苏轼看出来什么来?

苏辙低声道:“我,我和你们哪里不一样?”

苏轼的神色依旧认真,想了又想道:“不知道,反正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好像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他可是学过《桃花源记》的。

苏辙:……

怎么办!

心里慌的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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