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筹摆得很巧妙。
可以说,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在这个当口背叛大唐,并不单纯是因为听信突厥使者的蛊惑,而是经过仔细权衡利弊之后,主动做出的选择。
大唐虽然兵强马壮,对于敌人却颇为宽厚。非但没有过像突厥那样动辄举族尽屠的恶行,击败了草原上某个部族之后,对于其首领,通常也是抓去长安封一个官职养起来了事,很少直接要了此人的命。
这样的例子很多,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虽然居住在小海之畔,消息闭塞,却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一个。而车鼻可汗屠尽大唐使团之后所享受到的“待遇”,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车鼻可汗在酒宴上公开杀掉了整支朝廷使团之后,大唐朝廷仍旧试图招安他。那么,自己趁着车鼻可汗在草原上横行期间,领兵拿下瀚海都护府,就更不是什么无法原谅的大错了。
毕竟,瀚海都护府虽然名义上是大唐燕然都护府的分支,实际上里头中原人却没有几个。荡平瀚海都护府,比起屠尽整个使团,应该更难引起大唐朝野的愤怒。
而拿下瀚海都护府之后,骨利干人的实际控制范围,非但可以扩大三倍。并且还有可能通过再招安的方式,从大唐朝廷那里获得对漠北其他草原部族的管辖权,通过向各部收取赋税来壮大自身。
此外,拿下了瀚海都护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骨利干从此便有了两头下注的本钱。
假如车鼻可汗能够成功击败唐军,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是完全没有。万一车鼻可汗创造了奇迹呢?坐拥瀚海都护府的骨利干大单于,就可以分别派出使者,向大唐朝廷和突厥索要好处。届时,哪边给得更多,当然就可以倒向哪边,甚至还可以根据双方的出价,反复横跳,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加不起钱。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期待的那般完美。部族之中虽然有很多人提出了反对意见,但是,包括鹿蠡王伊尔别在内的所有反对派,都被他说服或者强行压了下去。
瀚海都护府,也的确如突厥使者说的那样空虚。通过对抓获的斥候严刑逼供,巴姆巴已经弄清楚了白鹿谷内的虚实。全部可战之兵包括伤号在内,加起来都不到一千,而里边粮草辎重却堆积如山。
刚才劝降之时,他还偷偷观察过山顶上守军的情况。总计才站了六七个人,并且将领还是个女子。虽然骨利干各部,外出劫掠时,也经常有女人同行。却从来不会让女人来做将领,甚至连最底层的小箭都坚决不会允许。
至于其他完美的地方,就更多了。甚至让巴姆巴隐约觉得,自己得到了寒冬之神的庇护。否则,不会这一路上,连个碍事的小部落和商队都没有遇见,直到已经杀至目标的眼皮底下,才遇到了少量斥候。
而如果冥冥中没有寒冬之神的庇护,这个季节的天气,也不会如此舒爽干燥。换做往年,冬春之交要么会下大雪,要么冻雨不断。今年,他带着上万兵马赶路,天上非但没有落下雨雪,甚至却连风都变得轻柔。
唯一让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感觉不太完美的地方,恐怕就是山谷中的防御设施了。竟然比斥候招供的,还要复杂好几倍。他指挥着麾下大军才绕到白鹿谷西北口,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鹿砦。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一群绵羊规模都大,将原本就不怎么宽阔的谷口,给堵了个严丝合缝!
“天,这木头疙瘩模样好奇怪,居然每一侧都带着尖刺!”
“回纥人跟中原人没学到其他本事,就学会了当刺猬!”
“他们在干什么?往木头疙瘩上泼水么?这一路上冰都快化光了,泼水有什么用?”
……
刹那间,议论声就在队伍中纷纷而起。众骨利干匪徒们瞪圆了眼睛,朝着山谷口处的防御设施指指点点。
他们常年生活于苦寒之地,以狩猎、放牧为生,根本没有自己的文字,也缺乏系统的知识传承。因此,身边虽然不缺乏参天大树,却从没有学会用木头来做鹿砦。此刻看到谷口处鹿砦摆的一层又一层,首先想到的不是进攻如何受阻,而是好奇其模样与用途。
“都闭嘴!”身为整个部落联盟里见闻最广博的人之一,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自然知道鹿砦的作用,登时,觉得面上无光,扯开嗓子向所有人断喝,“全都给我去扎营,朝鸣镝落地的方向,敢不听号令者,直接拖死了事。”
说着话,从身边亲兵手里接过一张专用的软弓,搭了一支长长的鸣镝于弓臂之上,拉开弓弦,朝着西北方就射。
“吱——”鸣镝拖着凄厉的哨声,飞出了两百五十多步远,然后掉头坠落于地。
众骨利干匪徒们先是齐齐打了个哆嗦,随即,无论听到没听到巴姆巴刚才的话,都果断拨转坐骑,直奔鸣镝坠落之处。人数虽然成千上万,退得却如同落潮般迅速。
“嗯——”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冲着匪徒们的背影轻轻点头,随即,将软弓交给了身边的亲信,骑着“奥伦”(驯鹿),在距离鹿砦最外围一百五十多步远的位置,继续观察瀚海唐军的防御设施。
两名亲兵从另外一只“奥伦”的背上解下门板大小的盾牌,上前替他遮挡可能射过来的冷箭,被他冷笑着摆摆手,直接赶到了一边。一名谋士打扮的家伙试图上前讲解,也被他用斜眼儿和冷哼声,驱赶到了二十步外。
甭看先前差点中了一记火箭,他自己也曾经将鸣镝射到了二百五十多步外。但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巴姆巴,却知道山谷里的守军,绝对不可能隔着一百六七十步远用冷箭狙将自己狙杀。
用来杀人的箭矢,和用来执行各种特殊任务的箭矢,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前者不仅追求射程,还追求稳定性和破甲能力。而后者,通常都只追求飞得越远越好。
“大单于……”鹿蠡王伊尔别有心上前提醒巴姆巴注意安全,看到后者那不可一世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又将提醒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面进谏这种事,偶尔做一次就好,做多了,很容易引起对方的反感和猜忌。更何况,巴姆巴如今心气正高,他提醒了,此人也只会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那是鹿砦,木头做的鹿砦。有四条腿,无论怎么摆,都会有一条腿朝上戳。不把鹿砦都破坏掉,咱们就不可能杀进山谷。”大单于巴姆巴心里头却不想让鹿蠡王伊尔别偷懒,手指着鹿砦,高声介绍,“敌军朝鹿砦上泼水,一是为了增加其重量,二是防止咱们用火烧。不过,他们忘记了,咱们还有奥伦!”
“奥伦?鹿砦摆了这么宽,奥伦也很难跳得过去吧?难道大单于还有特殊的办法?”鹿蠡王伊尔别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询问。
“用绳子绑了石头甩过去,缠在鹿砦上面,然后用奥伦拖着走。”大单于巴姆巴握紧拳头,在半空中奋力挥舞,“一匹奥伦一次拖走一只鹿砦,山谷口的鹿砦再多,也不够咱们拖上几个来回。这个任务交给你。等营盘扎好之后,你就带你麾下的儿郎们,每人一匹奥伦,一根草绳,两个时辰之内,必须给我清理出一条进入山谷的道路来!”
“这……”鹿蠡王伊尔别眉头轻皱,迟疑着于奥伦(驯鹿)上俯身。还没等他想好是接下这个任务,还是将任务推给别人,耳畔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
紧跟着,数匹战马忽然从鹿砦后旋风般杀出,直奔他和大单于巴姆巴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