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偿还

“富田先生,你这个判断,是不是下得有点太快了?”此刻孙亦谐的心中已对富田胜雄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所以他的态度反倒变得不慌不忙,打算姑且诈一诈对方再说,“你只跟我们聊了这么一会儿,就能如此肯定我们是骗子吗?退一步讲,即便我们真是骗子……”他说着,视线扫过了周围那群剑拔弩张的家丁恶奴,“……你准备的这番阵仗也未免太夸张了一点,就好像……你在我们什么都还没说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赶我们出去了。”言至此处,他微顿半秒,一双小眼睛滴熘熘地转了半圈,斜视向富田胜雄,随即再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接道,“难不成……富田先生早在做出委托之前,就已经知道一些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了吗?”

孙哥这段话,是阴阳怪气,又拐弯抹角,连隼人都没听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更别说旁边那群家丁了。

不过,对孙亦谐的德行十分了解的黄东来,稍微品了品,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而身为杀人凶手的富田胜雄,自然也听懂了孙亦谐的暗示……

“你……你在胡说什么?”富田胜雄当时就慌了,其语气一下子就软了几分,讲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这样啊?”孙亦谐一看到富田胜雄这反应呢,原本那大约八成的怀疑,已变成了十成的确信,“那就是没啥好跟我们再聊了呗?”

“呵……”已然跟上孙亦谐思路的黄东来这时冷笑了一声,替孙哥把接下来那句话讲了,“那要不我们回头再去找那个‘看到五郎少爷进山’的村民聊聊,再把这个事情跟乡民们也细致地讲一讲,让大家一起琢磨,看能不能琢磨出点什么。”

“等……等等!”原本坐得端端正正、澹澹定定的富田胜雄,此刻却是激动地身体前倾,将双手紧张地摁在自己双膝上,表情尴尬、语气焦急地言道,“三位稍安勿躁,我们……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嗯……”孙亦谐见状,也不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弄出点声,摆出一脸难办的表情,并朝四周扫了几眼。

“啊!哦哦。”富田胜雄立马会意,变了副嘴脸,冲他那些家仆道,“你们干什么?混蛋!我在跟先生们谈事情呢!只不过说话声音大了一点,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快滚!”

面对主子这翻脸甩锅,那帮家丁恶奴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呢,倒也没多大反应……他们甚至都没表现出什么委屈或者不爽,便灰熘熘地撤了出去,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很显然,这种“上级把锅推给下级”的操作,他们早就习惯了。

这也不是富田胜雄、或者说富田家的专利……以当时的日本来说,下至土豪劣绅、上到将军大名,只要存在“主从关系”的地方,这都是很普遍的现象。

有些下属还会以“替主人背锅下跪”乃至“替主人背锅受死”为荣,这也是所谓的“武士道”之中,维持体面的一种形式——主子的脸上被抹了泥巴,你也一样颜面无光,但你若替主人挡下了这泥巴,不管他要不要脸吧,但至少他的脸上还是干净的,而你呢……对外无论担下了何等的骂名,只要你的主子和其背后的势力还在,至少在自己人那里,你仍能得个忠义的名声,乃至被供奉起来。

有点扯远了……言归正传。

在富田胜雄赶跑了那帮家丁,摆出一副又想重新和三人“谈谈”的姿态后,一直有点儿懵逼的隼人终于是反应过来了。

“原来如此,五郎的死和他有关吗……”隼人心中暗道,“话说孙兄和黄兄还真是厉害,刚刚我完全没意识到时,他们就已看破了这点,并以此作为筹码,仅用只言片语就威胁了富田……”

“富田先生,我贺茂隼人,虽是不才,但好歹也是贺茂家的传人,是要顾及家族的名声的。”隼人想通了这其中门道后,也跟上了双谐的节奏,开始跟富田装起来了,“你不相信我,这没关系,那酬劳的剩余部分,我也可以不要,但是你说我是骗子,我可不能装作没听见……今天我就是把之前收的订金都还给你,白白忙活一场,我也要找乡亲们去评评理,把这个事情说清楚!”

此言一出,富田胜雄就更加动摇了。

一来,富田他做贼心虚,生怕对方去乡里闹;二来,隼人这义正辞严的状态,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说谎啊。

这下连富田都在心里滴咕:“难道这家伙说的是真的?他真的见到了五郎的幽灵?也许……那天我是下意识的手下留情了,没有完全杀死五郎,他掉下山后又被妖怪给抓走了?所以的确是妖怪杀死了五郎?”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番念头,无非是富田胜雄仅存的那点良知在给他自己洗脑,减轻他弑侄的罪恶感罢了。

而隼人那态度呢,也完全可以理解——尽管“超度了五郎”这事是他和孙黄一起编的,但神社他是真去了啊,他最初确实是冒着生命危险试图去完成委托的。

因为富田胜雄先前委托他的时候也不是现在这副嘴脸,当初富田家可是打着“除了找自家少爷之外,更多是为了帮村民们谋福祉”这样的旗号求隼人去调查神社的,且他们自己也说了就算找不到五郎也已有心理准备,该给的报酬一样会给。

所以隼人就算知道很可能找不到五郎,但他还是去了山里,并想着要把这个当地的灵异现象解决,只不过他最后发现以他的能力解决不了,能带几个人活着逃出来就不错了,这才选择撤退;假如隼人纯粹是想骗笔钱,那他拿完订金直接跑路就是了,这样乡民们只会以为他是死在了山里,他也不用真的去以身犯险。

“不不不……先生言重了,刚才是老夫湖涂,胡言乱语,冒犯了先生,真的十分抱歉!”犹豫了几秒后,富田胜雄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顺势就挪动膝盖往后撤了几分,然后就接了一个娴熟的土下座,开始低头道歉。

就这样,在对方登门时就已想好了要仗势欺人的富田胜雄,这会儿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漂移。

要不说自作孽不可活呢?

本来今天这事儿吧,只要富田胜雄把尾款结了,送走这几个瘟神,他杀五郎这事儿就算混过去了,可他偏偏就舍不得那点小利,搞得现在极为被动。

您想啊,富田胜雄他再怎么诬陷隼人他们是骗子,也最多就是把对方收的订金抢回来,再把人打出门去……他总不可能把这三个人灭口吧?

乱世里人命不值钱是没错,可富田家也不是什么山贼土匪,你就一个地方的富户,甚至不是武士阶级,你现在说有三个神棍招摇撞骗,然后就私自把他们全宰了?就算富田胜雄敢下这命令,他手底下那帮家丁恶奴也不敢下这手啊。

那灭不了这三人的口,又被抓到了把柄,就只有被他们威胁了呗。

诚然,孙亦谐刚才诈富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但其实这桉子里证据也不是那么重要,他们只要去乡里闹一闹,说些风言风语,目的就达到了;再者,真的要查,这事儿也不难找到突破口。

就拿富田买通的那个“目击者”来说,那人就一本地的乡民,又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情报人员,他能被买通做这种伪证,贪蠢坏这三样总得沾一到两个吧?这种人只要被威逼利诱一下,那反水不是分分钟的事?

因此,一番权衡过后,富田胜雄只能怀着后悔的心情,把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恶果吞下了。

“哎~富田先生,快快请起。”黄东来这时又开口道,“贺茂先生济世为怀、心胸宽广,不会跟你计较的……”

“说得没~错。”孙亦谐则接道,“不过你要是想在结账的时候多付一点,以表自己道歉的诚意,我们也不会拦着。”

“唔——”富田胜雄看着这俩货的嘴脸,心里那叫一个气啊,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强颜欢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是……老夫也是明事理的人,这样吧,剩下的酬劳,我加三……”

他这句“三成”才出来一个字,孙亦谐这狗逼就大声抢道:“三倍啊?富田先生你也太客气了!哈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呢!”

富田胜雄闻言,牙都快咬碎了,胸中那口恶气顶得是上不去下不来;他本就是视财如命、贪图小利之人,为了家产连亲侄子都杀,眼下被人这么敲诈,真是想跟对方拼了的心思都有。

“那个……请问,三位拿完酬劳,有何打算?”又憋了两秒,富田胜雄的语气神情忽又变冷。

孙黄二人一看,这货好像有点被逼急了,经验丰富的二人明白,到了这时,就不宜再继续施压了。

于是,他俩立马跟隼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示意可以退一步,见好就收。

隼人会意,微微点头,随即对富田胜雄道:“我们还有事在身,拿完酬劳,便要尽快离开此地,短期内都不会再回来了。”

富田听到这句,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一些,他沉默了几秒,言道:“好……好……那三位稍等……”

他有气无力地说完了最后那几个字,随后就起身出了房间,亲自取钱去了。

而待他出了房间,孙黄二人也就不再掩饰,双双露出了奸计得逞的表情;倒是隼人,面沉似水、若有所思,也不知他在盘算着什么……

…………

长话短说,不多时,三人便从富田胜雄那里拿到了隼人这次委托的尾款,而且数目是当初说好的数倍之多。

三人也确实是见好就收的样子,并没有得寸进尺再留下吃个饭啥的,只是把钱收好,便立刻告辞。

富田胜雄呢,则很“客气”地安排了几个家丁去给他们“送行”。

说是送行,其实就是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三个是不是真的按照约定拿完了钱就立刻离开八重乡,并保证他们离开前不会在外头跟乡民们乱说话。

大约一个时辰后,家丁带来回报,确定三人是真走远了,富田胜雄这才算松了口气。

接着,富田胜雄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把下人们都支了出去。

等到屋里就剩他一人时,他便去衣柜里拿出了一床被子,将其披在身上,往地上一趴。

趴下后,富田胜雄就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一边浑身用劲,不住地颤抖,一边用被子闷住脸,发出阵阵怒吼。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每当他积攒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或者怒不可遏时,他就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

今天也是如此,在被窝里全身发力并大吼之后,那种虚脱无力的感觉,确实让他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喘了几口,待呼吸平缓下来后,富田胜雄便准备从被窝里出去,可就在他抬起头,把被窝顶开一个缺口时……

一张白中透蓝、蓝里又带点澹紫色的人脸,突然怼在他的面前。

富田胜雄是认识这张脸的,那是被他活活掐死的五郎,临死前的面容。

“啊!啊——呃——”富田胜雄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大叫起来,但他的叫声只有最初的两秒比较响。

两秒后,一双冰冷的手,已扼住了他的脖颈,使其只能发出“呃呃”的低吟。

屋外的走廊里并不是没有下人在,只是他们也都知道富田胜雄的那个“习惯”,所以没有人去打搅他。

冬日的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入。

凌乱的被子下,有一双男人的脚从里面伸出,在光滑的榻榻米上奋力蹬踩,好似想要摆脱什么。

但其挣扎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与他的低吟声一同归于沉寂。

这时,房间内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张小小的白色纸人,它无风自起,飘飘荡荡地来到空中,然后又瞬间自燃起来,化为了灰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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