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节

朱由校看着公鼐一笑,言外之意——简单!

公鼐却对太子说:“太子去看看二郎、三郎睡醒没有?快到上课时间了。”

太子看看父亲,再看看老师,拱手行礼后带着王安去暖阁。

“陛下,老臣还有一言,英国公府张家执掌的兵力太多了。那王莽、那外戚之乱若是起了,怕是对陛下有碍。”

公鼐的担心很实在,张家有三个皇子,万一起了疑心,立哪个做傀儡皇帝都可以,可是自己的学生天启帝让路的唯一方式,就……

朱由校这才明白公鼐是在为太子兄弟担心外,还为自己担着这样的心。他挥退养心殿跟随的人,扶着公鼐坐下,才把另一手把玩的文玩核桃缓缓地捏成了齑粉。

“公卿放心,三个皇子都是朕自己日夜带着的。大郎不用几年,也会有这般的功力。且不论是内廷还是御林军,英国公都有分寸地没插手。

万一出现公卿担心的事情,张家不怕赔进去所有的儿孙,断了香火承继,就尽管来做。”

文玩核桃化为齑粉的过程中,公鼐的脸色却好转起来,难怪辽东和西北的禁军只认天子啊。

他躬身施礼道:“陛下,是老臣小人之心了。”

朱由校莞尔,安抚公鼐道:“朕明白你是为了朕好,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朕不肯填充内宫,只是因先皇考的结局凄惨。且朕认为所有的外戚能够成势,都输在皇家儿孙自己不争气的缘故。若是先皇能够不耽与女色,绝不会英年早逝。呵呵,”

朱由校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如不是先皇考那般行事,朕现在岂不是在战战兢兢地做太子呢。

太傅看朕现在这样的身子骨,肯定会长寿的。大郎他们三兄弟也像了外家长的壮实。多好!而且只要朕活着,张家就不会做非分之想。若是大郎以后也如朕一般,外戚就始终不会是大明的隐忧。”

“陛下说的是。”

公鼐有些不好意思。光宗少年时候就沉湎女色,自己劝谏了几次也无效,最后想明白其是用内帷女色减压、摆脱神宗对其的蔑视,也就不再劝谏了。

唉,色是刮骨利刃,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啊。

公鼐说不上是惋惜光宗的早逝,还是得意天启帝的觉悟,反正他给太子三兄弟讲完课以后,是满腹怅然地离开了养心殿,竟然忘记了要与天子提交致仕申请了。

公鼐回到家中才想起忘了致仕之事。他辗转不眠,到了后半夜才睡着。第二日的精神就短了更多了。等到日上三杆了,他拿定了主意,把天子器重的,自己也看好的几个年轻人,请到了他的府上。

这些人有陈子壮,是万历二十四年生人,万历四十七年的探花郎。现在吏部做郎中;

孙传庭,是万历二十一年生人,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天子自登基以后,对其就非常关注。并在天启五年破格将其提到兵部做郎中。

卢象升是万历二十八年生人,天子也是非常器重的,不仅在天启二年的殿试中破例拔擢其科举名次,这几年不时地垂询其在职的表现,去年也破格拔擢到兵部做郎中。

邢泰吉是万历二十七年生人,与卢象升同科,在万历四十六年得了解元,天启二年的二榜进士。天子对他好像信任异常,在太子出阁读书的时候,就把他从户部主事调到詹事府,将他放在太子身边。

可以说他是除了自己以外,接触皇子最多的官员了。连天子器重的卢象升、孙传庭都排在他的后面。听说天子还经常留他与三位皇子一起用膳。

他还多选了一位洪承畴。与孙传庭同是万历二十一年生人,却比孙传庭早了一科中进士。公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天子既想用洪承畴,又总是在迟疑什么。

这些年轻人得到太傅公鼐的邀请帖子,顾不得太傅是送贴子的当时就请人过去,算十分不为他人着想的失礼行为。各个都立即放下手里的事情,急急忙忙地往太傅府上赶。

能得太傅一次邀请,那是能记到家族大事里的事情。

实打实的三代帝师的太傅啊。

公鼐拿出天子赐予的贡茶,烹茶待客。在座年纪最小的卢象升,立即上前接过烹茶之事。除了天子,他们中谁有资格、谁又敢坐享太傅烹的茶。

洪承畴在几人之中算是年龄最大、资历最深的了。品过一轮茶汤,洪承畴先开口。

“太傅传召下官们,可是有什么事儿?”

公鼐一叹,“老夫年事已高,不日就想致仕返乡。你们与天子年龄相差不多,日后就要靠你们辅助天子和太子了。”

这话说得几个年轻人惊诧不已,更是不知该怎么接太傅的话。

这算什么?托孤?

天子如日初升的年华,校场上最烈的马都屈服在天子的胯/下。孙承宗和卢象升更被天子带得、常借口查勘禁军操练,跟着禁军去出操。

邢泰吉更是每天要陪太子习武一个时辰的人呢。

洪承畴轻咳一声道:“承蒙太傅看得起晚辈。可是晚辈们现在朝中的地位,说是如过江之鲫一般是夸张了一点儿,但也是差不了太多。”

公鼐又是一叹,“如今在尚书、侍郎位置的,二十年后还能有几人在世?老夫指的是二十年之后。”

陈子壮听罢立即站起来说:“下官应下太傅托付了。太傅请放心,吾此生以辅助天子和太子为使命,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少年中举的二榜进士,心思剔透不用多点拨,立即跟在陈子壮的身后表忠心。

“太傅请放心,吾等此生以辅助天子和太子为使命,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半月后,公鼐致仕还乡,太子带着二皇子,在邢泰吉的陪同下,出京相送十里远。没到半年呢,陈子壮等人收到噩耗,太傅无疾而终。

作者有话要说:  洪承畴1593出生,1616进士及第。

孙传庭1593出生,1619进士及第。

陈子壮1596出生,1619进士及第,探花。

卢象升1600出生,1622进士及第。

邢泰吉1599出生,1622进士及第。

第910章 木匠皇帝165

番外二

叶向高(1559)虽比公鼐小了一岁, 但他的性格与耿直个性的公鼐,是完全不同的两类性格的人。比起公鼐的童年幸福、少年得志、而后科举蹉跎、嫉恶如仇、到四十四岁才进士及第,叶向高是反过来的。

叶向高祖籍在福建。他的母亲在怀他的时候, 正是牛田倭寇最猖獗时期。为逃避倭寇,亲娘不得不在路旁的一个破厕所里生下他。幼年时期的叶向高跟随家人四处避难, 过着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困苦生活, 曾多次陷入绝境,幸而命大才得以存活。

直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继光平定了福建的倭寇以后, 叶向高一家才得以返乡。

叶向高的举业很顺利, 他在万历十一年(1583)癸未科二甲第十二名。同科状元是朱国祚,方从哲是二甲第三十名。他们癸未这一科出了不少能人,不仅在万历朝,更是在天启朝的初年间, 成为备受瞩目的一科。

六部七卿中,位居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第二十二名崔景荣,最早被天启帝信赖。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做了十几年。其次是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第四十一名是张问达, 也获得了天启帝的信任。而状元朱国祚更是被天子另眼看待,甚至说是青眼有加、额外关照。

唯独自己叶向高——

只要想起在泰昌年间初返朝廷受到的冷遇,叶向高心里总是会泛起苦涩。那会让他想起初初踏入仕途的青年时期。

一路从庶吉士开始,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左中允,春风得意,仕途顺遂。在万历二十六年就升为左庶子, 充任皇长子的侍班官,成为同科进士中的领跑者。但是却因为翌年(1599)的上疏罢矿税、请撤矿监,被内阁大学士沈一贯排挤出京去留都任事。

虽是留都的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也是同年中第一个登上三品官阶的人。

但是后来因为妖书案兴事,自己写信给内阁大学士沈一贯,极力规劝其将妖书案一事彻查清楚,莫给小人偷窥国本。却因此触犯了沈一贯,被闲置在留都九年。

直到万历三十五年,才升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自己还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同科中的第一人,四十岁的阁臣、首辅。

及至做了内阁大臣,才明白政事处理起来的艰辛。因着朱赓、于慎行的先后去世(1608年),李廷机闭门不理政务,自己不得不独自承担起处理所有朝政的重任。

内里的辛苦和艰难只有自己知道:那个解不开的死结,一根绳子上代表的是与朝臣较劲、想立郑贵妃之子为太子的皇帝,另一根绳子是代表坚决要天子遵循祖训,不能废长立幼的朝臣。

两方较劲之下,谁都不肯退让。

叶向高明白科举出身的同僚,若是退让一步,等待所有士人的便是无底的深渊。

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天子,更是拿不上朝作为要挟。朝廷大事无人关心过问,重要位置缺少合适的官员,自己即便报上去了,天子也不用印批准。朝臣们结成各种帮派,开始彼此攻讦。乌烟瘴气的朝廷,让人灰心丧气又不得不勉力去调节朝臣对天子的怨望、安慰天子脆弱的非此即彼的稚童较劲心理。

天子表面对自己重视,可是往往上疏十条,能采纳的不过两三条。费心费力地周旋在帝王和朝臣之间,满腔的报国建议都是纸上的空谈

累,很累,非常累!

这样的郁闷感觉,在坚持到万历三十七年以后,便以惯例地在每年的春、秋两季,诚恳地向万历帝提出致仕。

直到万历四十二年,连上六十二道奏疏后,终于获得了天子的允准。同时命自己要推荐出适合的内阁首辅的人选。

百思千想、万般斟酌后,推荐了各党都能接受的同年方从哲。

还要费尽所有的心思让万历帝接受他。

想起方从哲,叶向高不免会先升起些愧疚。方从哲那些年承担的压力,丝毫不比自己做“独相”的时候小。自己初做阁臣的时候,建奴尚未成势,虽是百般艰难,但也比方从哲内外交困要好太多了。

但之后又觉得骄傲。如果不是自己的举荐,方从哲这辈子绝对做不了阁臣、最终也绝对不会有大学士的荣誉告老。要是没有自己的帮助,方从哲也不会有太子太傅的名头入墓。

但是若没有方从哲在泰昌元年拉自己一把,想想那些被天子否决的、失去再度进入官场机会的能人、那些强悍的对手,叶向高不仅为自己庆幸,还对方从哲这个处理政事能力平庸的同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谢。

那与方从哲结成联盟的日子,真是此生最惬意最快活的啊!

为了给方从哲打理“遗祸”,不得不出面游说朝廷重臣。每次回想起来,叶向高都为自己捏一把汗的同时,又想放声为自己喝彩。

能说服铁面无私的张问达从同年的角度考虑事情,能说动刚直不阿的崔景荣、老成谋国的周嘉谟、一心只有朝廷的黄克缵等,自己该是那时候入了天启帝的眼,该是自己能够很好地调动朝臣为一个目的行事,才有了后来的再度为首辅的荣耀。

好还是不好,真的说不清呢。

方从哲致仕,自己不得不打点起所有的精神,努力揣摩天子所思所想,努力跟上天子的征战脚步,为天子处理可能来自朝廷的阻力。

殚精竭虑地从天子的角度考虑事情。连一向中允、持重的周嘉谟,都在背后说自己——肩膀上扛着的是天子的脑袋。

那又如何呢?

自己站稳了首辅的位置,也再度得到了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头衔,这也代表了自己可以拿着干干净净的银子、都是天子给的俸禄,在致仕以后成为富家翁。

能做点儿修桥铺路积阴德之事。

对了,还可以荫一子为五品官。

想到天子破例恩荫出仕的孙子,叶向高思绪万千。多少二榜进士,终其一生也就是五品官。可是自己贡监出身的孙子,能听从自己劝说,放弃他二十年、甚至此生也不能成功跨越的春闱门槛,选择了恩荫出仕,凭数术的优势在户部立住了根脚。

旋即成为户部郭允厚和杨嗣昌器重的四品郎中。

荫嫡长子为首选的五品官,变成了破格恩荫嫡长孙出仕。叶向高觉得心口又如那日与长子叶成学阴阳相隔的那一天,钝钝地绞痛。丝毫没有因为过去了三十年有减轻。

“子葬父,理之常,父葬子,能不伤?”

刻在长子墓志铭上的一字字都是锥心泣血的哀鸣,如巴山断肠的猿啼,悲哀地在自己的心头反复回荡。

汝习是多好的孩子啊。是自己做父亲的亏待了他。在他降生的时候,自己忙着秋闱挣前程,都没有好好地抱过他几次。等他能够满地跑了,自己又要全力以赴春闱。只能将其留在家中,不能带在身边教导。以至那么聪明的孩子,最后竟然厌倦举业,靠恩荫国子监出仕为尚宝司司丞。

汝习定是委屈的。他那样人品正中的人,上孝父母、中洁自身、下束家人,在自己初为首辅的时候,没有成为方从哲长子那样的纨绔,反而能募集资金为家乡修建龙首桥,完成父祖不能达成的心愿,却因为恩荫出仕被嘲讽,怎么能不郁结在心呢。

唉,致仕了,回乡去龙首桥上多走几趟;权当与儿子在携手散步。到汝习主修的瑞云塔多看几眼,权当带着儿子观赏风光;那么美丽的瑞云塔,儿子却没见到它最后完工的美好。

也到峡江渡多走走。那也是儿子与自己造福百姓的见证。

修桥铺路造福百姓,都是积德之事,可是汝习怎么就没得到善报呢?

自己要去长子墓前看看,要告诉他仓粮折色革除盐哨已经成为定例,福清的百姓再不会为受到兵痞的敲诈勒索。

汝习,为父愧对你啊。

叶向高每看到天子把太子三兄弟带在养心殿里长大,每次看到聪明的太子,日渐长成,对政事半解不解地懵懂发问,自己在解释之余瞥到天子关切的目光,过后都免不了再度想起长子。

致仕,致仕,看一次天子和三个皇子的父子互动,那就是再次翻开没愈合的心头重伤,那就是硬剥开犹自新鲜的痂皮,还是鲜血淋漓,还是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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