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寒知道,三叔跟沐家三小姐沐婉婷是有婚约的,但沐婉婷早年因为意外而失踪,这桩婚事便成为了泡影。
但他还记得,即便是这样,以前有人给三叔说媒时,三叔仍是用“为沐婉婷守婚约”为由,来谢绝登门的媒人。
是以,陆峥寒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三叔是一个重情守诺的痴情汉子。
可是听爷爷的口气,难道这里面另有隐情?
“大少爷~”
王伯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陆峥寒身后,陆峥寒被迫收回思绪,屋内的老爷子和陆三叔听到门外动静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两双眼睛同时看向陆峥寒。
陆三叔从地上站起,表情有些尴尬:“小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峥寒垂下眼帘,抵唇轻咳一声:“刚到。”
“你都听到啦?”
“咳……嗯。”
陆三叔无奈的仰头望天,叹息一声,心想自己在大侄子面前被老爷子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也大喇喇地没有太在意。
因为老父尚在,自己又回到了从小长大的老宅,陆天赐即便已经年过半百,五十多岁的年纪,爬了皱纹的脸上,仍旧洋溢着些许孩子气。
一伸手,搂着陆峥寒的肩膀,看向老父亲:“爸!小峥在呢,你就给我留几分面子,今天的批斗到此为止吧?”
陆老爷子嗔了大孙子陆峥寒一眼:“我给你打电话是让你明天回来,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打扰他修理儿子!
陆峥寒摊了摊手,没做辩解。
他能说他怕三叔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玩失踪的人突然又消失吗?
这不听爷爷说三叔回老宅了,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了。
陆老爷子气呼呼的杵了杵拐杖,心道看在你最近跟林丫头的关系有所进展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又狠狠剜了三儿子陆天赐一眼,撂下一句:“好好向你大侄子看齐吧!他都有媳妇了你还单着呢!不嫌害臊!”说完,拄着拐杖由王伯搀扶着离开了祠堂。
陆峥寒听到爷爷拿自己举例子来抨击三叔,心里有些怪怪的,扯了扯唇角,很是无语。
陆天赐却毫不在意地搂着他往外走:“走!咱爷俩喝一杯去!”
因为在郊区,远离城市的喧嚣与霓虹,老宅的夜晚格外静谧,宅院上空的月辉更是分外明亮。
陆峥寒与陆天赐叔侄二人坐在当院的石桌上,佣人端上了一道道下酒的时令小菜,这些食材都是老爷子和佣人们亲手种的,经过简单的烹饪,虽然朴素,却更能品尝到食物的本味儿。
可吃菜倒是其次,叔侄二人对月饮酒,谈论着这些年的经历,个个唏嘘不已。
陆三叔感慨陆峥寒一路摸爬滚打,带着陆家一跃成为太城金字塔顶尖的家族,更是将陆氏集团的财富威望拔高了一个新的台阶。
两人喝酒间隙,陆三叔不住夸赞着陆峥寒。
陆峥寒只是给三叔倒酒敬酒,其中艰辛都在杯中,并未多说。
两人又喝了几杯,陆峥寒借着酒意提到了三叔的终身大事。
“三叔,您真是为了跟失踪的沐家三小姐的婚约,所以才一直单身到现在吗?”
陆三叔听到陆峥寒问出这个问题,并不意外,爽朗的笑了几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突然,盯着天边高悬的明月,眼神中多了些前所未有的凄然。
他摇了摇头,声音落寞又坦诚:“不是。”
见到陆峥寒面露诧异,他笑着拍了拍陆峥寒的背,无限感慨地道:“大侄子啊,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两眼泪汪汪啊!”
沉吟片刻后,陆三叔继续道:
“沐家当年跟咱们陆家声势齐平,我跟沐家三小姐的婚约也算是联姻,那时候我跟她都还小,怎么可能对她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为了她而空等到现在?”
“到了适婚年龄,有媒人登门,我之所以对外以跟沐三小姐的婚约为由,将那些媒人赶走,只是因为我压根不想婚配罢了。”
“啊?”陆峥寒听到这里,哪怕平时再以冷静自持,此刻也不免哑然。
三叔为什么不愿婚配?
看出陆峥寒的疑问,陆三叔也不藏着掖着,今天他高兴,便想将一切都说出来。
“人都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你三叔我又是比较深信‘缘分’二字的人,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次,我到乡下旅游,路过一个村庄,遇见了一个姑娘,当时看到那姑娘的第一眼,我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因为看到那姑娘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的命定之人来了,然后,我就借口迷了路,请那姑娘帮我带路,那姑娘话很少,人很恬静,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说,她在听,偶尔我问她一些风土人情时,她也会答几句。”
“那之后,我就在那个村子附近租了间宅子住下了,那姑娘比较保守,每次我装作跟她在田间地头偶遇时,她总是很腼腆,但她好像很喜欢听我讲一些外面世界的趣闻,每次我讲那些时,她的眼睛里都会有星星在闪。”
“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太城找到你爷爷,向你爷爷说了我要娶那个姑娘的事,你爷爷当即就拒绝了,凭我们陆家当时的威望和声势,他怎么可能同意让我娶一个乡下无权无势的丫头?你爷爷不仅一口回绝了我,还将我囚禁在家中不让我再出去,以此好断了我与那姑娘的来往。”
“我当时就以绝食相逼,就那样绝食了几天几夜,你爷爷眼看我这条命都要交待过去了,无奈之下便同意了,经过调养,身体好转的我赶紧又回到了那个村庄,准备同那姑娘告白,可……”
陆三叔说到这里,原本明亮柔和的眼睛陡然一暗,无奈的叹息一声。
陆峥寒听得惊心动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听到三叔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不仅催促道:“可怎样了?然后呢?”
“那天,我准备亲自去她家登门拜访她的父母,然后谈谈提亲的事,却看到……却看到穿着一身红嫁衣的她,被抬上了花轿……”
“啊?”陆峥寒手中杯盏重重放在了桌上。
“原来,她是她父母收养的孩子,因为家境太差,养父母的亲生孩子上学的学费支付不起,就将她随便嫁给了邻村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承诺给她的父母三万块钱的彩礼。”
“为了钱?”陆峥寒拧着眉,“那三叔你为什么不找到她的父母,向她父母说明一切,阻止这门荒唐的婚事,比这三万块钱就是多上十倍百倍的彩礼咱们陆家也掏得起啊!”
陆三叔笑着摇了摇头。
“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一路跟着她到了邻村她要嫁的那户人家,她也在人群中见到了我,趁着敬酒的时候,她偷偷溜了出来,我向她表明了心意,让她跟我一起走,我承诺会弥补给她的养父母一笔钱,可是她……”
“可是她说,在乡下,出嫁的事情不是儿戏,婚礼已经办了,如果她逃婚,那她的养父母就会被村里人说三道四,在村子里永远抬不起头,她的弟弟以后也会娶不到媳妇……”
“也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世俗的观念捆绑着她,她是决计不会跟我走的了……到最后,她亲手将我推开,抹着泪转身跑进了那户张贴了大红喜字的人家。”
听到最后,陆峥寒深受震撼,投向三叔的锋锐视线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良久的沉默后,他开了口:
“所以,您至今不愿婚配,不是因为跟沐家三小姐的婚约,而是……因为那个乡下的姑娘。”
陆三叔笑容苦涩:“正是。”
“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当时我没有回来跟你爷爷知会一声,而是先斩后奏,直接去找到那姑娘的养父母,向他们提出提亲的事,会不会结局不同呢……”
“唉……罢了罢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只能证明我与那姑娘实在是有缘无分,我也没必要去怪你爷爷从中阻拦……”
说着,陆三叔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一仰脖干了,笑容更加牵强:“也许,你爷爷正是吸取了我这个前车之鉴,才不再那么在意孙媳妇的出身,为你选择了一个家世背景很普通、可以说跟咱们陆家有着云泥之别的姑娘为妻。”
“换言之,这也算是一件令你三叔我比较欣慰的事情了,能看到你爷爷的态度转变,我的牺牲,也算是值得!”
陆峥寒微微颔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三叔分析的有道理,依着爷爷看人的标准,他的孙媳人选哪怕不是门当户对,起码也应该得是个豪门出身才对。
爷爷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给自己选了林莜,本身就有悖常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现在这样一想,爷爷看人品不看出身这一点,兴许就是受了三叔的影响。
想到此,陆峥寒后背竟出了一层冷汗,如果没有三叔这一茬事,那么自己与那丫头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更别提闪婚成为夫妻……
故事为引,烈酒穿肠,最是醉人。
陆峥寒因酒精侵袭,狭长的眼尾染了红,清冷的月光下,更衬得他眉眼深邃,他锐眸一眯,很突然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那小丫头的包子脸。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格外亮,就像小丫头不掺杂质的眼睛。
他举目眺望着。
不知小丫头这时候睡没睡。
如果没睡,这时候,她是不是正守在她母亲身边,那双黑亮清透的眼眸,是否也正看着窗外高悬的月亮?
风吹动了病房内白色的窗帘,万籁俱寂,月光普照,以往每次陪床时,夜晚来临,林莜都觉得周遭冷冰冰的,空气中只有讨厌的消毒水的味道。
可今晚不同,她握着熟睡中母亲的手,眼神柔柔的,觉得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那样好闻。
唇角挂着笑意,如水的眼瞳缓缓抬起,眯着看向窗外。
今天的月亮,可真温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