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重文门旅馆那边,那是张士慧和宁卫民曾经的单位。
别看他们俩都已经离职了,可毕竟这还是讲究铁饭碗的年代。
其他人可没几个像他们这样敢于跳出舒适区的。
所以往日的人际关系还在,没什么太大变化。
特别是就张士慧个人而言,他的老婆可还在旅馆上班呢。
何况那儿还是他贩卖高档商品的主要根据地。
怎么可能办不好这点事儿呢?
事实上,张士慧胸有成算。
根本就没用刘炜敬代为联络,甚至就连提前言语一声都没有。
找了一天下午,直接运了整整一三轮车的烟酒过去,停在了旅馆后门。
然后他就径自跑到前台打电话,挨个通知各个部门正在班儿上的熟人朋友来卖货。
不管对谁,说的都是一样的词儿。
“喂喂,我……张士慧。哥们儿,我今儿可把好事给你送上门来了,现在忙不忙?……”
“什么好事?我最近开了个烟酒店,弄了点二锅头和八达岭,比商店价格低一成,要不要?……”
“什么价?当然就这价了,我还能挣你的钱嘛。要啊?那您就别慎着了。麻利儿的吧,赶紧带着钱来楼下看货……”
“哪儿见?后门,你下楼就看见东西了。对了,也顺便帮我问问你们部门其他人啊,谁想要一块来……”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就这样,人传人,人叫人,旅馆各部门轮换着来,依次全被动员出来了。
有的人想要多一点,钱不够没关系,反正交情在呢,就先扎着。
有人买了一点回去,又觉着买少了,很快又不请自来,再拿了一堆儿回去……
总之,整的那阵势就跟职工发福利似的。
还别看张士慧这天拉过去二十四箱酒,四件儿烟,似乎有点冒失。
可面对广大旅馆职工的踊跃和热情,才不到两小时就差不多卖光了。
剩下不多几箱东西,索性就搁在前台了,留给刘炜敬,什么时候卖出去什么时候算完。
这天等到旅馆早班下班的时候,鼓鼓囊囊怀揣钞票的张士慧,不但顺便接了老婆下班。
而且还一个子儿没花,通过餐厅和厨房的人,从便宜坊带走了两饭盒肉菜,弄了俩鸭架子回去。
瞧瞧吧,这趟差事办的,美不美?
但即使如此也不算什么。
因为就连张士慧和刘炜敬也未曾想到,这件他们自认为算不得什么的小事。
竟然一夜之间,就让他们俩在旅馆里的地位大大提升,显得越发吃得开了。
这么说吧,自此之后,别说刘炜敬在单位办事异常顺利了,任何部门几乎没人再难为她的。
就是张士慧在重文门旅馆,也是处处得见笑脸,几乎人人愿意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即便是他过去花钱请人吃饭,私下送东西都办不成的事儿,现在也统统迎刃而解。
比如他求客房部的人临时开间客房借用一两个小时。
又或者让客房服务员帮忙注意下某位客人的行踪,打个电话通报一声什么的。
人家现在可不拒绝给他这些便利了,反而有点上赶着,都乐意着呢。
如用几十年后的网络用语来形容,那就是逼格很高。
所以好是好啊,可这么没来由的好,也实在够蹊跷的了,难免让人心虚和没底。
张士慧和刘炜敬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们觉着自己没发生什么本质变化啊?
怎么一下就都成香饽饽,过的这么顺风顺水了呢?
后来还是张士慧受不了这种抓心挠肺的惊疑不定。
跟宁卫民问了一句,才算触摸到了其中的脉络,没那么疑神疑鬼了。
宁卫民是这么给他分析的。
“哥们儿,你真别太小看你自己啦。这点事儿你觉着无关紧要,可在旅馆上班的那些人就完全是不同的感受了。”
“首先他们挣得是死工资,谁要想手里有俩宽裕钱,一样得靠省嘛。咱们的烟酒,别看便宜的并不多。可那真是批发价,也有一成的利润空间呢,旅馆后勤组的人他也弄不到啊。”
“就这些货你卖给咱们单位的人,别说他们自己得实惠。真是脑子灵活点的,稍微加点钱转卖给他人,就是稳赚呀。”
“客房的人?客房的人巴结你就对了。你可别忘了,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咱俩是怎么发的了。你觉得他们就不羡慕?不想有样学样啊?”
“在他们的眼里,你现在就是既敢干又能干的赚钱楷模啊!而且还是他们的供货商。你卖客人高档烟酒挣大钱,他们当然也愿意卖点便宜的,跟你学着挣小钱……”
别说,这个倒真是!
张士慧听着不禁点点头。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最近跟他提出还要货,甚至把前台那些存货都扫走的主儿,就是客房部那些人。
而且他们还老跟他打听跟顾客套磁卖货的技巧。
这无疑就是证明啊。
“其次,你是主动把好处给大家伙送去的。而且没人会想明白,咱这么便宜卖这些东西,居然是为了咱俩自己赚钱。那就大不一样了。”
“你看,同样是卖烟酒。如果别人言语一声你再去,你还挣人钱,那是人家照顾你,你落不着一点好。现在你这么干,就叫作送人情了。单位的人不能不念你这份情,说你够朋友。”
“更何况这么多的烟酒,也不是一般人就能弄来的。你这一车东西就上千块,一分钱不挣就卖给了大伙儿。这是什么魄力,什么实力啊!谁能小瞧你,谁还敢小瞧你!”
“所以在别人眼里,你现在不但是个够意思的朋友。而且还是个有本事,很可能今后也会用的上的朋友。他们干嘛不对你们两口子好点呢?”
宁卫民的话再次让张士慧心里一震。
是啊,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嘛。
想当初,他在单位上班的时候,心态恰恰正如宁卫民描述的这样。
那个时候挣着工资,他最崇拜的就是那种到处吃得开,干什么都有办法的人。
如果像这样的人,能照应他一下或者对他亲近一点,对他就是莫大的荣幸。
他巴不得紧跟着人家,以效犬马之劳。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见识了宁卫民的手段之后,他才会全心全意的维护这份友情……
“至于最关键的,还在于你卖给大家这些便宜烟酒,好处不但是可以长期延续的,能普惠大众的,更是光明正大的。千万别小看这条,这条最重要。”
没容张士慧再多想下去,宁卫民紧跟着又给他阐明了最后的一条道理。
“要我说啊,那些过去拒绝你请客送礼,生怕惹麻烦明哲保身的人。他们其实心里也不是不想占便宜要好处。而是心存顾虑,有贼心没贼胆啊。”
“这种顾虑是多样化的。可不单是怕落人闲话,或者是惹出麻烦。他们也许还怕真收了你的礼,满足不了你的要求。或者是其他方面。”
“你不妨想想看,就管发劳保那老胡,做人本身就谨小慎微?蹭单位点手纸,从大食堂弄点咸菜回去,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说闲话。这样的人,你让他帮忙办点事,不送礼还有可能,真要许他好处,反倒能吓死他。直接就拒绝你,连听都不听你把话说完。”
“再看大食堂去年开始看库的老王,算是半拉实权派吧。守着食品库房,要弄什么好吃好喝没有?多少人巴结他,想找机会沾光。可老王人家完全拒绝腐蚀,立身清白极了。为什么?人家想的明白,还几年就退休了,弄这花活不值得啊。痛快一时,又何必呢?”
“哎,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了吧。可你办的这事就不一样了。这烟酒是人人有份的,好处也是大家均分的,你也没开口提什么条件。那不管老胡还是老王,谁也拒绝不了这种诱惑。”
“可什么叫拿人手短啊?只要今天他们沾了你的。你等哪天再跟他开口,他也就不那么好意思拒绝你了。至少能干不能干的,也得听你把话说完吧?”
“再说了,你只要不提什么非分要求。那冒点小风险,犯点小错误的事儿,他也没必要拒绝帮你啊。因为既然单位的人都欠你的,谁能说出个不字儿来?他只要把你名字一报出来,就是依仗。即便他真为帮你惹出麻烦,追究的人也就不好意思追究啦。”
“我甚至敢打这个保票,现在咱们的旅馆里,除了最上头的领导。一般的人,哪怕恨你入骨都不敢说你的坏话了。除非他傻,想招致众怒啊。”
“总之,一切都因为咱们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才会是这样的效果。像咱们这么干,不但能让发财,也能为咱们换来长久的人情,等于是给未来铺平了道路,还装上路灯。”
“我承认,不吃咱这套的人未必没有,可只要大多数人都吃这套,那不就够了?所以哥们儿,把你的心揣回你的肚子里,踏踏实实好好干吧。咱们的前面是一片坦途,是一条光明大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保证什么篓子也没有……”
而这最后的一番话,同样让张士慧感同身受,无法不认同。
因为谁还没有求过人,或者被人求的时候啊?
过去送礼的时候,他送去的东西人家不收,他还挺担心。
别人转过头求他办事,送他东西的时候。
他也为自己是否能帮上人家心里不安,发虚得不敢一口答应。
这就是底层人的心态啊。
想必老百姓,人人都差不多是同样想法。
没错,对普通人来说就怕犯错。
活得安生,没有心理负担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可奇怪的却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倒对这种缩手缩小感觉感到陌生了?
还得让宁卫民提醒和启发才……
难道说现在……他已经不在是这样的人了吗?
想到自己曾经的样子,最困难的那些日子。
一种复杂难明,又隐隐欣喜的感受在张士慧心里滋生。
促使他不禁饱含感激的看了宁卫民一眼。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变化都是因谁而来的,更对这种无形变化感到欣慰和满足。
今天宁卫民跟他说的这些话,不但让他又领悟了一些新的道理,也让他加倍感念宁卫民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