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五福临门

(一)

冷月怔怔地看着中邪了似的一下子腰背挺直两眼放光的景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道:“啊?”

萧昭晔没准备好倒是件值得松口气的事儿,但景翊这副模样分明不是松口气,而像是被打了一口气,好像高手对峙间一眼窥到了对方的命门所在,差的只是举剑一戳,这场逆天之战就能彻底消停了。

景翊当然没有举剑,但他干了件比举剑更让冷月心里发毛的事儿。

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地上一扔,伸手捧起摊放在桌上的那包凝神散,一股脑儿倒进了那碗鸡汤里,倒进去不说,还拿起勺子搅合了几下。

冷月眼瞅着他舀起一勺汤就要往嘴里送,倏地醒过神来,一把按住了景翊的手腕,生生把那勺汤水一滴不剩地震回了碗里,激起一阵无辜的叮当之声。

冷月一双凤眼瞪得浑圆,“你想干嘛?”

这样连呼吸都能清晰可闻的距离,景翊只消一眼就足以看尽那双美目中所有的惊慌,心里不禁一动,也不挣开冷月紧按在他腕子上的手,就暖融融地笑着,轻飘飘地道:“提提神,出门。”

“出门?”冷月实打实地愣了一下,“上哪儿去?”

冷月这副呆愣愣的模样着实可爱得很,景翊一时没忍住,笑意一浓,“咱们私奔吧。”

冷月一个好字都冲到嗓子眼了才陡然反应过来,脸一黑,干脆果断地换了一个字,“滚。”

冷月黑着脸低下身去从地上捡起被子来,小心地披在景翊已冷得有些发抖的身上,不带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不知哪来的如此兴致的人,“都什么时候了,你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啊……你真要是一声不吭地走了,这罪名可就要坐扎实了,你想闹得景家满门抄斩吗?”

景翊在冷月披给他的被子里缩了缩身,有些怏怏地扁了扁嘴,“咱们要是现在走,他们得等到晚上才会发现,你信吗?”

冷月想说不信,但出口之前过了一下脑子,突然发现这个似乎还真的可以信一信。打萧昭晔把她从太子府接过来起,她就觉得哪里好像有点儿不对,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不管是今天早晨为了把她留下不惜一掷千金却落得两空的齐叔,还是刚才以活生生冻出毛病为代价才把她弄来的萧昭晔,这俩人都用实际行动表尽了要把她搁到景翊身边的诚意,却谁也没对她提过,他们费这么大劲儿把她搁到景翊身边来到底是想要她干些什么?

从她进这间卧房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了,一只鸡都快被她啃干净了,竟连个来听墙根的都没有,自由得让她几度忘了这是一处软禁着头号弑君嫌犯的院子了。

见冷月一时没应声,眉眼间还浮起了点儿若有所悟的意思,景翊便知她想到了那个该想的地方,于是在嘴角牵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轻叹道:“咱们都被萧昭晔蒙了,他折腾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什么时间?”

景翊欲言又止,目光微转,投回到那碗已掺匀了凝神散的鸡汤里,深深看了一眼,才转回目光看向冷月,用比鸡汤更温热几分的声音近乎恳求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容我先把这碗汤喝了再说,这药服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生效,再迟就来不及了。”

景翊从没这样掏心掏肺地请她应允过什么,冷月不得不承认,景翊认真诚恳起来就是有种让人摇不动头的力量,没法摇头,冷月只能点了点头。

直到景翊两手捧起碗来送到了嘴边,冷月才倏然记起景竡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一紧,急忙又拦了景翊一下。

一时怕景翊怨她出尔反尔,冷月拦住他时便觉得脸上一阵发烫,舌头也跟着不争气地打了个结,“你……你二哥没说这药用多少量才合适,但他说,说这药是靠消耗本元提神的,用过头了会油尽灯枯,要出人命的。”

景翊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稍一犹豫,就把捧在手上的碗搁回到了桌上。

冷月心里刚刚松了一下,却扫见身边的景翊身子一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结结实实地搂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这一抱几乎使出了景翊所有的力气,冷月虽没注意到景翊的神情,却能在被他抱紧的一瞬感觉到他的专注,专注得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拥抱一次用光似的。

“景翊……”

怀着身孕的身子突然被这样抱紧,冷月本能地轻挣了一下,却不想这么轻轻一挣,景翊当真就松了手,转而再次捧起那碗汤,在她再次拦下他之前利落地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喝罢,景翊淡淡然地搁下碗,好像喝下的只是一碗滋味不错的鸡汤一样,抬起手背拭了下嘴角,手背落下时,嘴角又带上了那抹春雨般温柔的微笑,双目轻眨,接着之前未完的话道:“萧昭晔在我身上折腾这么一出,让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以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招供这件事上……这样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查那些从我这儿顺走的东西了。”

冷月愣了一下,才从景翊刚才的拥抱中回过神来,皱眉道:“他查那些东西干什么?”

“因为那些都是先皇在世时赏给我的东西。”

“先皇赏你……”冷月一句话没问完,蓦然反应过来,惊道,“他觉得那个使唤皇城探事司的信物被先皇赏给你了?”

景翊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你不是问我先皇为什么在召儿子的时候也把我召过去吗,八成就是因为这个了……萧昭晔兴许是在神秀口中得知有这么个信物,但还不知道这信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且他也清楚皇城探事司是干什么的,他知道先皇就算把信物搁在我这儿,也肯定不会告诉我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干脆也不问我,就借在府上搜证的机会让手下人顺走那几样先皇赏给我的东西,拿回家不声不响地查去了……等他查清楚这个信物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都准备好了的时候了。”

景翊最后这句听得冷月脊背一凉,他自己却扬起了嘴角,“他翻腾得这么仔细,却偏偏把先皇生前最后赐给我的那样最贵重的东西漏下了。”

听景翊这话俨然是已猜到了那信物是个什么东西,冷月不禁精神一紧,忙道:“什么东西?”

“你。”

景翊虽只说了一个字,但这一个字里带着几分深思熟虑之后的慎重,不像是那句私奔,用一个轻飘飘的“滚”就能打发过去的。

冷月狠愣了一下,“我?”

她今年十七,虽比太子爷年长一岁,但要说她就是那个信物,恐怕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说不出口。谁会拿一个活人当信物,她要是死在了先皇前面,皇城探事司岂不就要登基一个反一个了吗?

可景翊这副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在逗她的……

景翊看着这个愣傻了眼的人浅浅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还是她刚记事时就记在脑海中的那个几岁大的小男孩的模样,即便是满脸胡子拉碴的,还是纯净得一塌糊涂。

景翊就腆着这张胡子拉碴的纯净笑脸反问她道:“先皇当时让你来保护我的时候,是当面交代给你的,还是和这回一样下了密旨?”

冷月虽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下子又问到了这儿来,还是照实答道:“都有,是皇上身边的郑公公到凉州刺史府传旨,顺便让人到军营里找了我来,给我一道密旨,又跟我讲了先皇的那些意思。”

“那道密旨里除了信笺,还带着什么东西没有?”

冷月被问得一怔,茫然摇头。

景翊似是没得到料想中的回答,耐心却也略见焦急地道:“你再想想,不管什么东西,一根头发丝也算。”

“想什么啊,我就搁在这屋里了,拿出来看看就是了。”冷月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蹲下身来,一手扶着床下沿往上一顶,另一手利落地从床脚下抽出一个折了几折的信封来,看得景翊刚在凝神散的作用之下略见血色的脸陡然黑了一黑。

这密旨藏得倒是真够密的……

冷月气定神闲地拍了拍信封上的薄尘,展开折痕递了过来。景翊啼笑皆非地接到手里,抽出里面的信笺正正反反地看了一番,又把信封的口子撑开往下倒了一倒,见一粒沙子也没倒出来,又不死心地往里面巴望了一眼。

也不知他一眼在信封里看见了什么,冷月只见他倏然露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整个人都精神一振。

不等冷月发问,只见这刚展开半个笑容的人不知怎么就倏然拧起了眉头,抬手按上心口,脸色微变。想起景翊刚才喝下的那碗汤,冷月一惊,好奇之心登时散了个干净,只顾得急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景翊缓缓吐纳,舒开蹙起的眉心,抬头看着满目担心的冷月,补完了那个格外满足的笑容,“就是心跳得有点儿快。”

冷月赶忙摸上景翊的脉,“怎么个快法?”

“唔……”景翊认真地思量了一下,才一本正经地道,“就像刚知道你心里有我的时候一样。”

(二)

冷月额头一黑,忍不住狠白了一眼这个戏弄她都不挑时候的人,要不是脉象显示这人的心跳确实有些偏快,她非得让他尝尝心跳快是个什么滋味。

景翊冲着这无计可施的人无赖地一笑,站身走到衣橱边利落地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把那信封折了几折收进了怀中,许是药效已起,景翊的脸色虽还有些发白,但明显已精神挺拔许多了。

景翊收拾停当,回到冷月身边温然一笑,笑里带着几分歉意,却已全然没了那般沉甸甸的担忧,“还要劳你再去趟太子府,给太子爷通个气儿,让他做些准备。”

冷月愣了一愣才意识到景翊这话意味着什么,不禁周身一紧,正色道:“做什么准备?”

“你只管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他自己的事儿他心里有数。”

冷月已深刻地认识到有关朝政的事儿自己实在是有心无力的,太子爷自己知道自己那摊事儿该怎么收拾,自然再好不过。

“好……那你要干什么去?”

“找萧昭晔,报个仇。”

不知道为什么,报仇这么阴森森冷冰冰的两个字从景翊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说要找萧昭晔搓盘麻将一样,于是冷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屋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没生炭火的屋子里凉飕飕的,冷月直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动不动就犯傻的那个人是景翊,如今才彻底明白,景翊只是懒得聪明罢了,因为在她这样只看得懂眼前的实,却看不懂实背后的虚的人面前,这般惊为天人的聪明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同样的线索摆在眼前,他已成竹在胸,她肚子里却连个笋尖尖儿都还没冒出来……

冷月挫败感十足地垂下头去,伸手在肚子上抚了抚几下,幽幽地叹道:“你说……我笨成这样,你爹不会真的不再娶我了吧?”

话音未落,冷月倏然觉得小腹痛了一下,痛感很轻微,却也很真实,一闪而过,好像是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轻轻“嗯”了一声似的。

“你还嗯……我就是笨死了也是你娘,给我老实呆着!”

冷月觉得自己已经笨到没事儿还是不要多与人说话为好的程度了,于是她选择了直接翻墙头跃进的太子府。

太子府的布局她大概记在了心里,从她选的这堵墙上跃下来就是太子府的一处小花园,近来整个太子府都要装成主子大病死气沉沉的样子,只要太子妃没再领什么人出来赏雪,这里应该就足够清静,清静到她只在这里轻轻地落个脚的话是断然不会被人觉察的。

所以冷月跃上墙头的时候是信心十足的,十足到跃下来的时候也没仔细往地上看,落到一半了才发现墙下雪地里趴着一个人,还有动弹的意思,只是简洁到了极致的白衣与白雪浑然一体,打眼看过去委实隐蔽得很。

冷月一惊之下在半空翻了个身,险险地错开些许,才没一脚踩到这人的屁股上。

这会儿趴在太子府花园雪地里的人……

冷月站定之后小心地巴望了一眼,一眼对上那人侧向一边的脸,惊得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三……景大人?”

不错,正是那个景家排行老三的景大人,景竏,只是没着官服,也没了官样。

景竏见是冷月,索性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了,咬着牙根有气无力地道:“劳烦冷捕头搀我一把……”

冷月赶忙低身搀他起来,让他扶着旁边的一棵大树站稳,看着景竏僵杵在那里龇牙咧嘴地扭腰揉腿,不禁问道:“景大人这是怎么了?”

“摔了。”

冷月怔怔地搜索了一下四围,这才发现她刚刚越过的那面墙的墙头上扣着一只鹰爪钩,钩下一根攀墙用的绳子被小风吹得晃晃悠悠的。

景家一门都是如假包换的文官,除了景翊之外,一家人斯文得连个会爬树的都没有,在冷月的印象中,许是因为总与番邦外使打交道的缘故,景竏是景家四个公子里言行举止最谨慎得体的,最奔放的举动也不过就是在背地里骂骂那些各有奇葩的番邦来使罢了。

所以哪怕眼睁睁地看着这副爬墙的玩意,冷月还是有点儿难以置信。

“你是,从墙上摔下来的?”

景竏有点儿艰难地转过头来,恨恨地往墙头上看了一眼,顺便也恨恨地看了一眼好端端的冷月,“你翻过来的时候就不觉得墙头上结的那层冰特别滑吗?”

冷月蓦然觉得刚才那种快被自己蠢哭了的沉重心情莫名的好了许多。

到底是刚从东齐回来的人,气质果然就与众不同了……

“景大人,是不是太子爷不肯见你,你才……”冷月犹豫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狗急跳墙”换成了一句“出此下策”。

景竏揉着险些摔折的腰咬牙道:“跟你一样,来找太子爷商量件事,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罢了。”

冷月被那声“跟你一样”说得一怔,但见景竏大部分的注意力似是全在那副差点儿摔散的骨头架子上,只当他是随口那么一说,便道:“那我扶景大人过去吧。”

景竏一听这话立马摇头摆手,“你走你的,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冷月嫣然一笑,“都是翻墙过来的,景大人还客气什么?”

“我没跟你客气……”景竏看着冷月无可挑剔的笑脸,忍无可忍地皱了一下眉头,“只是这趟东齐之行落下了点儿毛病,一看见你就饿。”

“饿?”

“王拓在回东齐的道上就拿破木头雕了个安王爷像,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说安王爷不但清正公允,还乐善好施,能从天而降给人送饭来……东齐人还都信了他的邪,每家每户都照着那个模子塑像供起来了,连我吃饭之前都得拜。”景竏带着清晰的怨气轻描淡写之后,又盯着冷月的脸补了一句,“一看见你就觉得该吃饭了。”

“那卑职先走一步了……”

“嗯。”

一直等到冷月对太子爷说完景翊对萧昭晔所有的推测,才有一个侍卫来报,礼部郎中景竏景大人求见。

见太子爷颇为意外地皱了下眉头,冷月忙替景竏说了句话,“太子爷,景大人跟卑职一样也是翻墙进来的,想必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不知是“翻墙”两字还是“要紧”两字戳中了太子爷的好奇心,太子爷顿时眼睛一亮,利落地说了声“请”。

景竏扶着墙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时候,冷月蓦然想起了她这张脸的问题,忙拱手道:“太子爷与景大人议事,卑职先退下了。”

太子爷还没开口,景竏却道:“冷捕头留步……”

冷月怔了一下,太子爷也怔了一下,无论如何,抢主子的话说都不像是景家人会干出来的事儿,何况是向来严守礼数的景竏,别说是摔着腰腿,就是摔着脑袋也断然不会如此。

景竏抢下这句话后,以尽可能端庄的姿势把自己弄到太子爷面前,低头拱手见了个礼。

“臣,皇城探事司指挥使景竏,拜见太子爷。”

皇城探事司指挥使……

待冷月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官衔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太子爷已从惊雷般的错愕中定下了神来,微微眯眼,定定地看着谦恭如故的景竏。

“景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景竏没有抬头,依旧拱着手,除了忍痛而呼吸不匀之外还算四平八稳地道:“臣想同太子爷商量件事,太子爷若觉得不妥,只管让冷捕头一剑结果了臣便是,皇城探事司的事务臣已悉数交代给了接任之人,太子爷尽管放心。”

冷月刚回过来的神又被景竏的话惊了个精光。

太子爷当真像是考虑了一下景竏的话,转头来看了冷月一眼,看得冷月心里一慌。且不说她的剑在不在手边,就算是现在有柄出了鞘的剑攥在她手里,她也不敢想象把剑刺到景竏身上的场面。

单因这么个理由而夺人性命,别说他是景竏,就算他是个猴儿,冷月也下不了手。

所幸,太子爷只是看了她一眼,看罢,就把纹丝不乱的目光收回到了景竏身上,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景大人,你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当这个指挥使了吧?”

皇城探事司指挥使是何等机密的身份,景竏就这样当着一位还说不准能不能登上皇位的储君和一位连品阶都数不上的刑部捕头亮了个一干二净,已与明着撂挑子没什么两样了。

景竏也不含糊,坦坦然地应道:“是。”

太子爷又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是因为那个叫神秀的密探的事?”

景竏仍拱着手低着头坦然应道:“是。”

冷月已蒙得一塌糊涂,太子爷却俨然一副若有所悟的模样,微微点头,“我可以承认神秀已经圆寂了,也可以让你和神秀一样自己选法子消失,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一件可以,多了不行。”

冷月愕然看着向来字斟句酌的景竏,神秀这个不过排行十三的密探对他而言要重要到了什么地步,才能把他逼到不惜暴露身份来跟太子爷讨价还价的份儿上?

太子爷也不与他计较口气,听他应了,开口便道:“安王爷现在何处?”

(三)

冷月狠狠一愣,连景竏也愣得抬起了头来,冷月相信,这回景竏和她愣的一定是同一回事。

如果只能从皇城探事司的首领口中问得一件事,以眼下情景,绝对轮不到这一件。不管景翊再怎么成竹在胸,这样一件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无论如何也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才是最踏实的。

景竏犹豫了一下,破例反问道:“太子爷不想知道那件信物是什么吗?”

太子爷摇头,“这个不急。”

这个要是连太子爷都不急,那别人也没什么好急的了。

“据午时的消息,安王爷在并州微服办案,三日前夜间遇袭,被一仵作行人钉于腐棺之中,今日辰时刚被关中大盗唐严救出,生死暂且不明。”

冷月愕然听完,倏地意识到一件事,顾不得太子爷在旁,冲口而出,“你们早就知道安王爷有危险,连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害的都知道,就干看着不救人吗!”

景竏安然迎上冷月怒意如火的目光,定定地道:“皇城探事司只负责奉命探事禀报,决断是主子的事,我等无权擅做主张,否则罪同谋逆。”

景竏说着,转目看向太子爷,“先皇有令,安王爷离京后需一日三次回报其行踪,如今先皇驾崩,新君尚未登基,我等再急也只能把这些消息积攒下来,安王爷的行踪不过是积下来的万千消息中的一条而已。”

太子爷微微收紧了眉心。

景竏这番话让冷月的心情陡然复杂了许多,太子爷心里倒是清明了几分,这一堆话合起来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国不可一日无君。

自先皇驾崩以来这句话已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方式对他说过,只是没有一个人比景竏这个说法更尖锐刺骨。

“我知道了,”太子爷轻轻点头,沉声道,“多谢景大人。”

得太子爷这么一句,景竏也不再多言,两膝一曲,端端正正地跪下身来,两手撑着地面,缓缓弓下疼痛尚存的腰背,四平八稳地对太子爷磕了个响头,起身之后只深深看了冷月一眼,便头也不回地退了下去。

景竏退出去时仍是走得一瘸一拐的,不知怎么,冷月却觉得他步履轻盈得很,轻盈得好像只待离开他们的视线便会腾云而去,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冷捕头,”太子爷淡淡的一声把冷月的神唤了回来,“我有些事要安排一下,安王府那边就劳你跑一趟了。”

“是。”

冷月沿原路翻出太子府的高墙之前,顺手将景竏留在雪地里的痕迹抹净,并将那个孤零零吊在墙头的鹰爪钩仔细地收了起来,仿佛这里从来不曾有一个笨手笨脚的文官近乎卖命地努力过。

从墙头上飞身跃下的一瞬,冷月蓦然明白景竏今日这惊天动地的一出图的到底是个什么了。

这世上能让一个人如此不合常理、不计后果地奋不顾身的,怕是只有那一件事了。就像先皇为自己计算的死期,就像张老五为自己选择的死法,就像秦合欢甘之如饴的苦日子,就像季秋的执念,碧霄的仇怨,就像她不管日后还要被景翊休多少回仍然非他不嫁,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个。

冷月心里一舒,竟觉得这隆冬里的化雪天也没有那么阴寒透骨了,到了安王府,作为安王府侍卫长的前任副官三下五除二地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冷月便踏着千家万户积雪的屋顶奔慧王府而去了。

景翊说他去找萧昭晔报个仇来着。

她相信景翊所谓的报仇肯定不会是拎把大刀冲到萧昭晔家里削了他脑袋的那种,但既然是报仇,没有冲突是不可能的,想到景翊靠那个药性不明的凝神散维持一时的体力,她就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撂在那儿。

她从没有想过哪天他要是死了她就殉他而去这种事,但她这两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只要她活着,她就要他也活着。

潜进慧王府找到景翊的时候,冷月登时就后悔了。

慧王府有个素雅的花园,花园里有座不小的假山,景翊与萧昭晔就面对面蹲坐在假山顶上,一个白衣似雪,一个丧服如霜,打眼看过去,像极了俩被雪盖了一身的猴。

冷月的肚子又微微地痛了一下。

“嗯……”冷月抚着小腹低声哄道,“娘也有点儿不想承认,但右边那个真是你爹,忍忍吧,习惯了就好了。”

肚子里的小东西没给她任何回应,好像是就这样认命了。

整个花园附近的人似是都被支干净了,冷月毫不费力就靠近了那座猴山,侧身隐在一棵两抱粗的大树后面,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俩猴愣是谁也没动一下,谁也没吭一声。

这般场面让冷月蓦地记起一件儿时旧事。于是冷月嘴唇一抿,低身从地上抄了块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坷垃,扬手一打,土坷垃奔着萧昭晔的后脑勺就飞了过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嗷”的一声惨叫,萧昭晔蹲成一团的身子倏地向前一扑,顿时从猴子赏雪扑成了蛤蟆拜月,才险险地没有滚下山去。

景翊那大仇已报般的笑声登时响彻山顶。

“哈哈哈……我不说话不对你吐舌头你还是输嘛!哈哈哈……”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事儿他俩小时候干过,面对面蹲在屋檐下对看,谁先动谁就输,按理说她有内家修为,下盘功夫比景翊扎实得多,但她每回都是盯着景翊的脸看着看着就走神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会儿她只觉得对面的人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居然一点儿都没发现他这样的蹲姿其实活像个猴。

冷月抚了抚静悄悄的肚子,低声安慰,“别怕,你爹也不是天天这样。”

见萧昭晔这么一声惨嚎之后连一个来看热闹的都没出现,冷月就放心地走了出来,站到假山下幽幽地看向山顶,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王爷需要帮忙吗?”

在那一记如有神助的土坷垃击中萧昭晔后脑勺的时候,景翊就猜到一定是这个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会站在他这边再说的女人来了,这会儿见冷月走出来也不意外,仍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萧昭晔。

萧昭晔四肢扒在冷得像冰块一样的山石上,有点儿艰难地转了转头,冷月这身衣服他还认得,虽一时想不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在他的印象中这好歹算是半个自己人,于是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登时热乎了不少。

冷月相信这会儿萧昭晔心里想的一定是“你快点儿帮我弄死对面那个猴”,但对萧昭晔这样既没有功夫傍身又正在风寒发烧中的人来说,维持这样的姿势已是不易,于是萧昭晔到底只勉力说了个“要”。

“哦。”

冷月“哦”完,依旧仰着头客客气气地看着,一点儿把这分同情与关切付诸于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被萧昭晔苦忍之下频频瞪了几眼之后,冷月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笑得既乖巧又妩媚,“王爷别多心,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们继续。”

这么一噎之间,萧昭晔脑子里血脉一胀,恍然明白了点儿什么,愕然看向下面嫣然含笑的美人,“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月夸张地愣了一下,“安王府的冷月啊,今儿王爷在马车里不是问过一遍了吗,这才多么一会儿就忘干净了啊?”

冷月清楚地看到萧昭晔的脸色使劲儿地白了一白,因受寒而微微发青的嘴唇张开来,还没出声就又闭上了。

景翊比冷月更明白萧昭晔这欲言又止的背后是何等复杂的心情,禁不住叹了一声,叹出了几分仁至义尽的味道,“我就跟说你别一口气把人都撵干净嘛,你还不听我的,弄得好像我真不会害你似的。”

萧昭晔就趴在这山顶凉风的吹拂中冷静了片刻,才把那张憋火憋得有点儿扭曲的脸恢复到往日惯有安然,“你可否告诉我一句实话,那个信物当真在我府上吗?”

冷月微惊,那信物在萧昭晔府上?

景翊三指对天一立,斩钉截铁地道:“我以我的法号发誓,真在。”

想到景翊那个买菜附送的一样的法号,冷月总觉得这个真的程度是要打点儿折扣的。

萧昭晔显然也有几分怀疑,但眼下除了相信景翊之外,他也着实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好……”萧昭晔似是认命地一叹,缓声道,“这场我认输,你不必说信物是什么了,我也不追究你逃出来的事……我从你那里搜来的东西都在我书房西墙立橱上数第二个格子里,你若信得过我,我就带你们去取,你若信不过,自己去取也可以,立橱边上虽然有几个侍卫看守着,不过以你二人的身手,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冷月听得一愣。

她倒是不奇怪萧昭晔会被景翊用这种事儿哄到自家假山顶上装猴,毕竟萧昭晔挖空心思使出这么缺德的障眼法为的就是抢在别人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之前把这件东西弄到手,而今只要景翊淡淡地说一句知道,那就无异于在萧昭晔的脖子上拴了个绳,别说装猴,就是装孙子,萧昭晔也一准儿装给他看。

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看见,只要能把信物弄到手,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杀人灭口的法子还不是随他挑的嘛。

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萧昭晔泄气之快。

纵然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被逮个正着之后还要挖空心思地挣扎一番,萧昭晔隐忍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把这杀父篡位的事儿干到只差最后一步了,末了竟因为挂到假山上下不来就轻飘飘地认栽了……

冷月总觉得好像是在茶楼里听书的时候一不留神打了个盹,把中间的什么听漏了似的。

两个人一块儿听书就有这么个好处,她听漏的部分景翊全都听见了。

萧昭晔话音刚落,景翊就抱着两膝轻巧地往前跳了一步,差一个指尖的距离没踩到萧昭晔扒石头扒得发白的手上,吓得萧昭晔一个激灵,险些滚落下去。

景翊蹲在他指尖前,伸手在他僵硬的手背上轻柔地戳了戳,笑得像朵花一样,“你当我跟你似的,也以为你不会害我吗?”

萧昭晔好生稳了一下差点儿被吓丢了的魂,听着自己仍突突作响的心跳声,带着一抹委屈之色道:“景大人何出此言?”

“你也跟我说句实话,”景翊依旧笑着,眉眼间却已没有了笑意,“我俩前脚拿了东西走人,后脚就会知道我景家老小出了些什么事儿,然后不得不把东西再给你捧回来,对吧?”

萧昭晔到底没能实实在在地说出那个“对”字。

冷月心里还是凉了一下。

如今负责查办先皇之死的人还是他,别的不说,至少现在守在景翊那处宅院里的御林军还是听他的招呼的,何况是自己看守的嫌犯畏罪潜逃,抓几个嫌犯家眷这种顺理成章的事,他们本就责无旁贷。

至于抓回来用什么法子审问,那就是萧昭晔的事了。

即便那时信物已到太子爷手中,即便太子爷已顺顺当当地坐上了那把椅子,有景家人握在手里,至少也是一道最坚实的护身符。逼太子爷平分江山的希望估计不大,但保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谋反的人似乎都会有同一种错觉——即便一夕不成,只要留条命在,总是有希望东山再起的。

就凭这个,冷月也彻底打消把萧昭晔从假山上放下来的念头了。

萧昭晔似是没料到景翊能一下子就想到这儿来,怔了怔,才无辜地笑了一下,“那你想怎么办?”

景翊像是好生思虑了一番,才道:“这样吧,你从我那儿拿走的东西我都留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你知道我是能听得出来真话假话的吧,你撒谎的话,”景翊又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抚了抚,“我就摔破罐子了。”

冷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儿能比那件信物更要紧,刚想出言阻拦,就听萧昭晔毫不犹豫地说了个“好”。

既知道那东西确实就在他这里,即便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到时候只管把那几件都往外一摆就是了。

毕竟知不知道是哪个不要最要紧的,有,那就行了。

萧昭晔的想法与冷月不谋而合,还有什么事儿能比那信物更要紧呢?

(四)

景翊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满面安然的萧昭晔,微笑着问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毒杀先皇的?”

冷月愣了一愣。

这算什么问题?

她就是不懂朝堂上的那些道道也明白,皇帝应该是这世上最难杀的人,一个皇家子嗣费那么大劲儿杀个皇帝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取而代之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趴在石头上冷透了,萧昭晔的声音有点儿抖,听起来很有一种被他俩合伙欺负的感觉,“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景翊温然带笑,底气足得当真像在欺负他似的,“我觉得你根本就没那么想当皇帝……你不用把眼瞪成这样,你要真是发自肺腑地想当皇帝,死的那个应该是太子爷才对啊,太子爷一死,就按从长到幼往下排了,大皇子熙王爷在八年前因为推你母妃下水的事儿被先皇狠罚了一通,失心疯到现在还没见好,二皇子幼年受伤身子不便,帮着干点儿活儿还成,继承大统就不合规矩了,四皇子靖王爷前几个月被人剖干净了,就算没人把他剖干净,他身上有一半东齐的血,也不合规矩,再往下排不就是你了嘛,还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险毒杀先皇,末了还得自己找那个信物吗?”

冷月差点儿抬手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一巴掌。

所有知道先皇死于非命的人都会顺理成章地琢磨先皇是死在什么人之手,知道先皇是被萧昭晔施计害死的人又会顺理成章地想到他是为了篡位才这么做的,在所有知情人,包括她在内,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怎么才能把这桩捅破天的大案安然了结的时候,怕是只有景翊才会站到萧昭晔的位置上替他琢磨一下篡位这件事还有没有更好使的法子了吧……

萧昭晔似是也没料到还会有人替他琢磨这么一出,愣愣地盯着景翊看了好一阵子,连鼻涕淌下来了都浑然未觉。

景翊好心地扯起萧昭晔垂在石头上的衣袖替他抹了一把鼻涕,抹完还颇细心地把那片衣袖折起来往萧昭晔绷直的胳膊下面塞了塞,总算把萧昭晔的魂儿恶心了回来。

“我……”萧昭晔似是再失仪也不过如此了,于是铁青着脸破天荒地使劲儿吸了一下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淡淡地道,“我是为了我母妃,八年前她就安排好了。”

景翊不察地皱了下眉头,他能猜到八年前那场暗斗里受益最大的莫过于勉强从湖水里捡回一条命的慧妃,但对于一个后半辈子都要窝在后宫里的女子,景翊猜到争宠这一重也就就此打住了,断然没敢去猜这不过是那女子争夺无尚尊荣的第一步罢了。

“你是说,当年熙王爷推慧妃娘娘坠湖的事儿是慧妃娘娘栽赃他的?”

萧昭晔又抽了一下鼻子,也没介意景翊用的“栽赃”这个字眼,坦然地“嗯”了一声,“她想的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把大哥和太子爷除一除,再把进宫前跟她相好的那个人除一除,然后只要我老老实实的就行了……”

“然后你就一直老老实实的,听慧妃娘娘的话,在她过世之后一边装孝子掩人耳目,一边继续给自己铺路?”

萧昭晔点头之前犹豫了一下,微青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依旧坦然地道:“孝子是她让我装的,不过我没装……我真的不想让她死。”

萧昭晔这句话说得很轻,冷月纵是有些内家修为,能觉察大部分细微的声响,站在假山下听起来还是轻得像极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掺和在隆冬的寒风里,冷得让人有点儿难受。

慧妃是怎么想的,冷月觉得她这辈子恐怕都明白不了了,但她蓦然间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萧昭晔穿丧服的时候看起来最为顺眼了。

这人平日里总是一副雍容清贵又温和无争的模样,但这副模样是他打小就照着别人的意思装扮出来的,就像是人死后被裹上寿衣一样,从头到脚全都由不得自己,哪怕装扮的人怀着怎样的好心,装扮的结果多么赏心悦目,终究还是带着那么一股身不由己的死气。

萧昭晔就这样死气沉沉地笑了一下,“她都干了一半了,我要是不接着干下去,迟早也会落不了好……”萧昭晔顿了一顿,像是回想起了些什么,笑意淡了几分,却也柔和了几分,“我想法子干了,只是没按她的法子来,这样就算没干成,到地底下还能对她有个交待吧。”

景翊一时无话,萧昭晔就带着这抹淡薄却温和的笑意看着他,轮廓柔和的眼睛里闪起了点点水光,“你当过和尚,研究过佛法,你说……像我这样杀过皇帝的人,下辈子投胎就不会再生到帝王家了吧?”

这话萧昭晔是笑着说的,话音里也带着笑意,冷月听着却直觉得凄苦非常,一时间心里竟替这个毒死了亲爹的人酸了一酸。

景翊沉默了片刻,才展开一个很有几分慈悲的笑容,“你杀先皇不光是为了投胎的事儿吧?”

萧昭晔似是没料到景翊在此情此景下会有如此一问,怔得连眼睛里的水光都不动了。冷月也被景翊这大煞风景的一问着实晃了一下,心里为萧昭晔生出的那一丝酸楚登时晃了个一干二净。

景翊看着愣住的萧昭晔,笑得更慈悲了几分,温声又问了一个和此情此景毫不相称的问题,“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这么乐意让我去大理寺干活吗?”

萧昭晔又是一愣。

别说是萧昭晔,这个问题冷月也答不上来。

以景翊太子侍读的出身,以景老爷子在朝中的地位,京里确实有很多更有前途的官职可供他挑选,她只听说景老爷子是被安王爷说服的,至于安王爷当初跟景老爷子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景翊似是没指望萧昭晔能答出来,自己问完,便自己答道:“我爹说,安王爷悄悄跟他说,我这个人性子里随心所欲的东西太多,不多跟法理打打交道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折在自己手里。”景翊说罢,微微眯起眼来,带着微浓的笑意补了一句,“我觉得安王爷说的那个有一天应该就是今天吧。”

见萧昭晔还在发愣,景翊一叹摇头,“就你这点儿心思,就是真想跟太子爷抢也白搭……你刚才那些话确实说得挺戳人心窝子的,但这也是慧妃娘娘临终前交待给你的吧,对付我们景家的人不能来硬的,动之以情是最好使的,我跟你打赌,赌一盘凤巢的红烧肘子,等我回去找齐叔算账的时候,齐叔一准儿也跟我使你这一套。”

“我猜你下面就要跟我说你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就会干嘛干嘛,一直把我说得想给你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为止……”景翊把脸往前凑了凑,近得萧昭晔的视线里只剩下他这一张笑意微冷的脸,“我今儿要是随心所欲一下,让你远走高飞,你猜猜明儿京城的天会被你翻成什么样?”

冷月相信,她这会儿的脸色一定不比萧昭晔的好看到哪儿去。

今儿对着萧昭晔的要不是景翊,而是她一个人,她当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萧昭晔这一番话说动情,会不会真像景翊说的,就这么把他放走,酿成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

景翊似是丝毫没感觉到这两人各自心中的沉重,扯起萧昭晔另一边干净的袖子,又给他抹了抹鼻涕,像对着自家犯了错的弟弟似的,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你……杀都已经杀了,就大大方方地承认有点儿恨他从小就不怎么搭理你,又有点儿不服太子爷,就想跟他争一争,想让他明明白白地栽到你手里一回,报报小时候他没事儿老想戏弄你仇,不就完了吗?”

景翊说着,抬手在萧昭晔的脑门上敲了个响亮的毛栗子,萧昭晔猝不及防间手脚一抖,整个人彻底从趴在石头上变成了挂在石头上,当真是一动也动不得了。

“行了,”景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沾在衣服上的碎雪,舒心地一叹,“既然你没有别的心思,那就是没有别的准备,我也就放心了,我说话算数,从我那儿敛走的那些东西就留给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景翊说着,长身一跃,雪片一般轻盈无声地落到冷月身边,牵起冷月冰凉一片的手就走,冷月怔怔地跟着他走出两步才倏然回过神来,忙拽了一下景翊的手,压着声音对大步走在前面的人道:“还是捆了他吧,他万一对景家……”

景翊没回头,也没停下步子,只扬声回了一句,听那般音量,像是有意也说给挂在石头上的萧昭晔听听的。

“你当太子爷的脑袋跟他一样,长在脖子上就是为了显得个儿高吗?”

“……”

冷月随景翊踏着屋顶跃出慧王府的时候,正撞见一队陌生的兵在冷嫣无声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包围慧王府。

想起冷嫣今天一早就披挂整齐急急忙忙出门的模样,冷月不禁暗叹了一声,景翊说得不错,就算是萧昭晔一门心思想当皇帝,使尽浑身解数跟太子爷正儿八经地干一场,也赢不过这个早已把为王之道参悟得一清二楚的人

外面已然暗涌迭生,太子府里还是寂然一片,太子爷仍安然地窝在屋里,见两人齐刷刷地出现,舒然一笑,好像万事俱备,只等他们。

冷月这才恍然记起还有个要命的信物。

以景翊的脾气,那般情况下是不会对萧昭晔说谎的,他说那信物在萧昭晔府上,应该就真的是在的。

不过冷嫣既然已包围了慧王府,拿回那样东西也就是迟早的事了吧。

太子爷似是与她想的一样,只字未提信物的事,只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景翊满脸的胡茬,三分玩笑七分诚心地道:“景大人辛苦了。”

景翊全然没把太子爷的这句客气话当成客气,抚着脸上的胡茬略带幽怨地道:“太子爷看在我辛苦成这样的份上,能不能容我问件事?”

“景大人请讲。”

“当日先皇以冷家一门的性命相胁,下密旨逼冷月嫁我为妻以便保护我的事儿,太子爷知道吗?”

冷月不知景翊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一怔之下却听太子爷已含着一道有点得意的笑坦然应道:“知道。父皇担心你与我太近,朝野里算计我的人迟早要算计到你身上,有个能跟你贴心贴肺的人从旁保护,他才能放心。”

冷月被这句“贴心贴肺”窘了一下,脸上隐隐有点发热,景翊却又泰然地追问了一句,“那密旨里写的什么,太子爷可也知道?”

太子爷似是没料到景翊还有这么一问,愣了愣,摇头道:“父皇只是问我觉得你俩成亲能否合得来,我记得你为了夺回跟她定亲的那个银镯子差点儿连命都丢了,就跟父皇拍了胸脯……其余的事儿全都是他自己安排的了。”

太子爷话音甫落,景翊就舒然一笑,从怀里摸出那个被冷月垫在他们家床脚下多时的信封来,两手呈给了太子爷,“回头皇城探事司的头儿来拜见的时候,太子爷就拿这里面的物件试试吧。”

(五)

景翊这话的音都落了半晌了,冷月还没回过神来,太子爷也没好到那儿去,愣了好一阵子才把这先皇下密旨惯用的信封接到手里,打开封口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信笺,一怔之下撑开封口往里看了一眼,才蓦地一惊。

信封最底端的两角处各粘着半颗红豆,豆粒颇小,又挤在角上,不去刻意摸索很难察觉。

太子爷抬起目光刚想开口,便被景翊出声截住了,“这是在我家床底下摸出来的,我俩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太子爷微怔了一下,会意地点点头,把这信封折了几折收进袖中,仿佛那当真只是景家垫床脚的一块儿废纸似的,依然慵懒而和气地笑道:“我这儿还有点儿事要忙,你们没别的事儿就先回去歇歇吧。”太子爷说罢,停了一停,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追补了一句,“回去替我给景太傅问个安。”

跃出太子府的围墙,景翊才对冷月说太子爷补的那句是让他俩回景家大宅待着的意思,却也没对她说那个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冷月隐约有些明白,这毕竟是皇家机密,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得多。

不幸里的万幸,景翊是在跃进景家大宅的院墙之后才耗尽体力倒下去的,景竡多日不曾出诊,很乐得在自己送上门来的亲弟弟身上施展施展,但摸了一把脉之后就怏怏地摇了摇头,有点儿失望地下了个缺觉的诊断结果,继续回花园里采雪去了。

景老爷子忙完朝里的事儿回来看景翊的时候,也还是那副从容又亲切的模样,好像朝里一切如旧,跟先皇在世时没什么两样。

景老爷子把景翊被软禁前托付给他的那件事又转托给了她,那个硕大的木盆送进景翊房里的时候,冷月才记起这只本应游在景翊那口宝贝鱼缸里的活王八。

与她有关的一切似乎都被景翊温柔以待,无论巨细。

冷月只字没提景竏的事,倒是景老爷子先告诉她景竏中午那会儿回家来卷铺盖卷走人了,临走锁了自己的房门,说是只许她和景翊进去,怎么进去还得自己想辙。

冷月使了最简单的辙,拿剑把门锁劈开了。

那间屋子已被收拾一空,就像神秀的禅房一样,没留下任何能辨识主人身份的痕迹,唯一的破绽是那主人似是不慎弄破了什么,撒了满地的红豆。

冷月这才恍然明白那信封里装了些什么,也明白了景翊对萧昭晔说的那番话。景翊没骗萧昭晔,这信物确实在他府上,但这信物也在太子爷的府上,甚至在京城每一户人家里都能找到这样信物,皇宫里也有,只是极少会出现在御膳房以外的地方罢了。

无论先皇这般挖空心思布下这一局到底是为了谁,她都感激之至,若不是先皇将她牵入此局,她如今的时光必不会有这般温柔。

景翊一连睡了几天,京城里近乎天翻地覆的几天。

这几天里太子爷变成了当今圣上,并果决地将先皇的死因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有理有据砍了萧昭晔的脑袋。

冷嫣随着被封为皇后的太子妃进了宫,成了皇后宫中的侍卫长,并在宫里得到了那个她惦念已久的人正因为他七叔之事从南疆军营赶来京师的消息。

景太傅虽未变成太师,倒也众望所归地变成了当朝首辅,依然乐呵呵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惹毛了景夫人还是得去祠堂里跪一跪,景竡奉旨提前回太医院开了工,一个顶四个,忙得不可开交,景竏在礼部的位置顶上了新人,因为朝中官员变动颇多,也没显得多么惹眼。

连萧瑾瑜也撑着一口气回到了安王府。

萧瑾瑜本已走到了阎王殿门口,连景竡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法子来,翌日一早却不知是什么人将已脏得不人不鬼的叶千秋塞在麻袋里丢到了安王府门口,吴江当机立断,做主答应了叶千秋非死不出安王府的条件,叶千秋才把萧瑾瑜从阎王爷的茶桌边拉了回来。

安王府的赵管家坚信这是萧瑾瑜平日里铲奸除恶积下的阴德,冷月却心知肚明,能在茫茫人海里精准地找到这样一个正好可用的人的,也就只有那群隐匿于众生之间的人了,而那群人里有这样的心的,估计就是那一个,或是两个,再也不会在他们的日子里露面的人。

景翊是在一个黑黢黢的大半夜里被活生生饿醒的,睁眼的时候冷月正窝在他身边用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乍一见他睁眼,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被景翊及时递来的一个吻拦住了。

“嫁给我吧……”

这话景翊在昏睡的这几天已迷迷糊糊地说了不下百遍,每回都要冷月抱着他答应几声才能重新安静地睡去,弄得回朝来参拜新君的冷大将军一度怀疑他是故意装睡趁火打劫的,要不是冷月死死护着,景翊恐怕早就被冷大将军的铁拳头唤醒了。

这话景翊说了不下百遍,冷月也就考虑了不下百遍,以至于景翊如今再问,她已能无悲无喜地回问他,“我如果辞了衙门里的差事,光在家里闲坐着,女人该会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也不会,你还打算娶我吗?”

从私心上论,景翊巴不得她不要再去干那份危险又辛苦的差事才好,景家这么大的家业,着实不缺她那一份俸禄。但以他对这个人的了解,这份差事于她就像诵经念佛之于神秀,皇城探事司之于景竏,如不是出了什么的事,绝不会生出放弃的念头。

景翊一个“娶”字都到了嘴边,还是硬压了回去,换了一句似是不解风情的“为什么”。

“我不合适干这个……”冷月姣好的面容在黑夜中有些模糊,景翊唯有在那似是从容的声音里辨出些遮掩不住的失落,“我仔细想过了,那天要是换我对着萧昭晔,我可能真就会被他那番鬼话说动,放他走了。”

冷月话音未落,一片漆黑中便传来了景翊带笑却笃定的声音,“不会。”

冷月朝他翻了个他未必能看清的白眼,“你凭什么说不会?”

景翊把怀里的人温柔抱紧,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让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以及眼睛里如假包换的真诚,“如果那天是你的话,你会有耐心听他这些废话吗?”

冷月愣了一下,景翊已替她答道:“肯定不会……你要是我,你一准儿会在掌握确凿证据之后一进门就一巴掌把他拍晕,然后把他抓起来往牢里一塞,他这些废话根本就没机会说出来,又怎么可能把你说动呢?”

冷月在黑暗中垂着眸子,半晌没有出声。

景翊也不追问,由她静了半晌,才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不过,如果你真不想干了,能不能赏个光,让我来养你一辈子……不,三辈子。”

景翊分明看到她一怔抬起的美目中水光一闪,这人却拧身挣开他的怀抱,披衣下床了。

“早不答应,现在跟我说这个没用了。”冷月一边手脚麻利地把衣衫招呼到身上,一边忍着好像马上就要决涌而出的眼泪,不带多少热乎气儿地道,“我爹在家等着你呢,他说你要是不给他解释清楚你钻烟花巷子是怎么回事,出家是怎么回事,休我又是怎么回事,我肚子里这孩子就姓冷了。”

“别别别……”一听那个以大刀和驴脾气闻名朝野的冷大将军,景翊的脸登时就苦成了一团,趴在床边牵住冷月的一片衣角,可怜兮兮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给通融通融行吗?”

“不行。”

冷月果决地跃窗而出的时候,小腹适时的微痛了一下,像极了一声“干得漂亮”。她肚子里这小东西一定不会明白,凭景翊那一张巧嘴,一颗诚心,怎么可能说不动她那个已经开始偷偷盘算要摆多少桌回门酒才能给闺女挽回面子的爹呢?

无论如何,这辈子她只可能与这一个人做到相识于垂髫稚年,相伴至白头偕老这件事了,只是少时相识是天意使然,如今相伴是心甘情愿。

冷家就在景家大宅的街对面,冷月一跃出景家大宅的院墙就能看到自家的大门。如水的夜色中,冷月一眼便看到自家大门前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白衣如雪,对着从景家大宅的院墙上跃下来两脚刚刚着地的她笑得一脸明媚。

“你……”冷月呆立在墙下,见鬼一样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夜色之下轮廓比月光还要温柔的人,“你……你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的跑这儿来干嘛?”

景翊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小心地整了整仓促间招呼到身上的衣衫,笑意微浓,“我算了算,三辈子的时间也不算长,准备好了,就舍不得等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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