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兽渡河

(一)

冷月回到卧房的时候丫鬟们已经全都干完活离开了,只景翊一个人站在窗边读着那话本的最后几页,白衣玉立,一尘不染。

冷月无端地想起刚出锅的竹筒粽子,一下子就饿了。

于是房门口倏然传来“咕噜”一声。

景翊一怔抬头,正对上冷月那副好像恨不得一口吞了他的神情,手腕一抖,话本“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景翊刚准备弯腰去捡,冷月已闪身掠近,先他一步拾了起来。

“景大人,”冷月满目担心地往景翊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腕上看了看,“你手腕还在疼?”

“有一点……”

冷月眉心一沉,扬了扬刚拾起来的话本,像眼瞅着证据确凿的犯人还在挣扎狡辩一般冷声道,“这么薄的书都拿不稳,不可能就一点。”

不等景翊辩解,冷月已把话本往茶案上一扔,一手牵起景翊的手拉至眼前,一手摸上了景翊的手腕。

冷月自小练剑,一双手已磨出了一层薄茧,不像寻常女子的那样柔滑细软,却格外温热有力,被她突然一握,景翊直觉得有种莫名的踏实,竟连本能的挣扎也在萌生的一霎就被化去了。

冷月的手在他腕上不轻不重地摸过,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伤着筋骨,也没肿起来。”

“你懂医术?”

“会点治跌打损伤的,平时自己用用,治你这个足够了。”

冷月轻描淡写地说着,摸在他腕上的手便沿筋骨推按了起来,力道恰到好处,景翊直觉得那隐隐作痛了一宿的地方缓缓发热起来,一股拧巴在筋骨间的痛感被渐渐推散开来,很是舒服。

竟是久病成医,也不知道她一个姑娘家受过多少皮肉之苦才把这门手艺学到了这个程度……

景翊心里刚微微一动,就见冷月垂下了推按在他腕间的那只手,低头拽起身上那件长衫的下摆,玉手利落地一扬,“嘶啦”一声扯下了狭长的一片。

景翊心里狠狠一颤,颤得整个身子都跟着震了一下。

这件长衫是他的,上好的苏州丝绸……

她就这么……

扯了!

景翊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才憋着没吼出来,竭尽所能保持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冷月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段白生生的手腕上,全然没有留意到这手腕主人内心深处的波涛澎湃,一边把这片手感极佳的布条往这段手感更佳的腕子上缠,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固定一下啊,而且经络刚推开,裹起来免得受风。”

景翊的手腕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那叫人送些绷带来就好,你何必扯这衣服呢……”

绷带?

冷月在心底里苦笑了一声。

她平日里东奔西跑四处逮人,行装向来轻简为上,带件换洗的衣服还嫌累赘,吃喝都是就地取材,哪有事到临头现去唤人来把绷带送到眼前的习惯?

冷月埋着头,轻描淡写道:“平时都是这样,习惯了。”

景翊一时无话,冷月在这一片不大舒适的寂静中轻抿了一下嘴唇。

前些年刚从北疆军营回到京城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在京城这个熙熙攘攘的繁华之地里,她已然是个怪物了。

当初要不是萧瑾瑜及时把她收进安王府,给她这么一份可以照军营里养成的习惯过活、却又不用过睁眼闭眼都是厮杀的日子的差事,她一定不会在这片繁华之地久留。

如今要不是皇上加急递到凉州的密旨,她也从没想过嫁人这件事,何况还是嫁给这样一个过日子比安王爷还要讲究百倍的人……

想到讲究这件事,冷月突然想起些什么,手上不由得一滞,抬头望向景翊那双依然睁得有点圆的眼睛,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这衣服很贵吗?”

景翊一个“是”字几乎冲口而出,却在眼前人这双目光坦荡中带着些微紧张的凤眼中恍然想起来,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参他的那些折子中,有近三成就是奏请彻查他那与四品官员俸禄极不相配的日常花销用度的。

她突然问起这衣服值不值钱……

景翊咬牙一笑,笃定摇头,“不贵,一点儿也不贵……橱子里还有件一样的,这件不够再撕那件,呵呵……”

她要真是来查他的,他一定要把那个给她出这馊主意的主子揪出来掐着脖子好好晃荡晃荡,看那人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坏水。

“那就好。”冷月重新低下头去把景翊的手腕仔细裹好,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好了,今天一天尽量别用这只手,别使劲儿,晚上我再给你揉一回,明天就好了。”

景翊欲哭无泪地看了看自己被裹缠得舒适却多少有点丑的手腕,到底也只能默叹一声,无力地道了声谢谢。

大夫是好大夫,只是这诊金太贵了,比他那专门给皇上看病的二哥还贵……

“景大人,”料理好景翊的手腕,冷月才想起这会儿跑来找他是为的什么,不禁把声音压低了些许,正色道,“我刚才看过了,昨晚水里沉淀的烟灰很少,死者是受重击身亡之后被焚尸的。现在也没别的什么证据证明案发地在哪儿,既然焦尸是装在玲珑瓷窑的箱子里的,我打算去玲珑瓷窑看看。”

景翊点头,“也好,我跟你一起去。”

他也想好好问问他那个亲舅舅家的亲表哥,送这么一箱焦尸来请他品鉴,到底是几个意思。

一听景翊这话,冷月不禁皱了下眉头,“咱们都出去,这尸体谁看着?”

“你写份验尸单给我,我来安排。”

安置尸首本就不是她职权范围内的事,景翊这样说了,她便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话音甫落,正想转身去书房,一个小家丁突然匆匆跑来传报,玲珑瓷窑的管事赵贺求见。

景翊微怔,“可说是什么事了?”

“说是来给您和夫人道喜的。”

景翊眉心微舒,昨晚好像是没见豫郡王府的人来。

“二进院偏厅看茶,我就来。”

“是。”

“还有,给夫人取套笔墨来。”

“是。”

眼见着家丁匆匆退下,景翊转目看了看仍衣冠不整的媳妇,不禁清浅苦笑,“你就在这儿写吧,写完洗漱一下,用些早点,我去去就来。”

“好。”

赵贺本在厅中坐着喝茶,见景翊进来,立马从椅子中弹了起来,一抹厚重的笑容一下子糊了满脸,“景大人,恭喜恭喜!”

景翊客气地笑着,拱手回道:“同喜同喜……”

景翊拱手之间衣袖往下滑了些许,露出一截手腕,也露出了缠裹在手腕上布条,于是话没说完,就听赵贺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呦!”赵贺那满脸笑容登时一扫而光,两眼直直盯着景翊的手腕,惊讶得好像看见公鸡下蛋似的,“景大人,您这是——”

景翊依旧和气地笑着,轻描淡写道:“昨晚没留神扭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就随便包了包,让赵管事见笑了。”

“哦哦哦……”赵贺又在眨眼间用意味深长的笑容替下了满脸的惊讶,“早就听说冷捕头是女中豪杰,一身功夫了得,还真是名不虚传啊!哈哈哈……”景翊一时没绷住,任嘴角抽搐了两下。

这话听起来味道怪得很,可仔细想想,好像每一个字都是实情……

赵贺心领神会地笑完,才从怀中摸出一本大红礼单,两手捧到景翊眼前,“景大人,我家爷说昨儿晚上家里有事儿,没能来给您道贺,实在过意不去,今儿一早就让小的来补份贺礼。礼箱搁在门房了,这是礼单,一点心意,愿景大人与夫人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就冲那箱焦尸,还有赵贺这心领神会的笑脸,他那表哥就是送座金山来景翊也不嫌多。

“表哥太客气了……”景翊坦然接过礼单,信手翻看,边看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昨儿差人送来的那箱瓷器我看过了,还没来得及给他回话,他可曾问起来了?”

赵贺依旧厚重地笑着,“景大人新婚燕尔,这些琐事就不敢叨扰了。”

“我听人说京城瓷王张老五被你们请出山了,他可有将近三四十年不烧瓷了吧,这把年纪都被请了出来,表哥为了这瓷窑可真是费心了。”

赵贺笑容愈浓,自打他当上这个瓷窑管事就只挨过笑话没受过夸,如今好容易熬到头了,眉眼间的骄傲之色想藏都藏不住,“托景大人的福……这瓷王也不是我们请来的,是他自己找上门来非要在我们这儿干活的,说是先前在我们瓷窑干活的一个小窑工是他亲孙子,有急事回乡没来得及给窑里打招呼,过意不去,就来顶些日子,连工钱都不肯要,我们爷生怕委屈了他,好说歹说,他才肯拿他孙子的那份工钱,其他多一个子儿也不收。”

销声匿迹了数十年依然口碑不倒的匠人,被尊奉为王的原因就必然不单是手艺这一项了。

“他什么时候当值?”

“今儿就在当值呢。”

景翊合起礼单,浓淡适中地一笑,“那我待会儿就去瓷窑拜见一下,不打扰吧?”

赵贺一愣,愣得笑容清淡了几分,倒显得多了些许诚意,“待会儿?景大人今儿个不用陪夫人回门吗?”

景翊把礼单收进怀中,微笑摇头,“她家长辈都不在京里,差人把回门礼送到就行了。”

“那好,那好……”赵贺的笑容又厚重了起来,“我这就回去准备,恭候景大人!”

“有劳了。”

(二)

送走赵贺,景翊又去别处做了些安排才回到房里,进屋的时候冷月已梳洗整齐,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红衣劲装,写好的验尸单和笔墨纸砚一起搁在桌子一边,她人就坐在桌子另一头吃早饭,手里端着的那碗白粥已见了底,桌上的盘子里还有一个囫囵个儿的馒头和零星的几点碎渣,三个小碟里各剩着些许酱菜。

她吃得有滋有味,景翊却看得一愣。

除非设宴,否则平日里府上的饭菜都是那几个厨子自己把握的,这么大半年吃下来,还从没见哪天的早饭清寡成这样。

这是她自己点的吧……

见景翊进门,冷月腾出一手往前推了推那只盛放馒头的盘子,“你还没吃吧,我给你留了个馒头,还剩了点小菜。”

长这么大,他从没吃过别人剩下的东西,倒不是他穷讲究毛病多,只是从没有人在吃饭的时候想过给他剩些什么。

景翊突然觉得这馒头配酱菜好像挺诱人的。

好像归好像,昨天在牢里吃了一整天的火锅,晚上只喝了几杯酒,一壶茶,这会儿要是塞上几口干馒头,估计到不了玲珑瓷窑就要吐得翻江倒海了。

“你吃,我不饿。”

景翊含笑说着,伸手拿起摆在桌角的验尸单,一目十行地翻了一遍,字如其人,既规矩又粗糙,笔画起落之间尽是习武之人的刚劲。

在大理寺待这半年,景翊已处理过不少人命案子,看过的验尸单却屈指可数,因为萧瑾瑜对人命案子中验尸这一项的要求极高,以至于他这样半路出家的就是想看也看不明白,还不如直接跟负责验尸的官差聊聊来得清楚,如今负责为这件案子验尸的官差都跟他拜过堂了,他就更没有看的必要了。

景翊从袖中摸出赵贺方才拿来的那本礼单,抽出衬里的纸页,把这几页验尸单折了一折,仔细地填进了那张质地绝佳的大红壳子里。

冷月看得一愣,“这是干什么?”

景翊嘴角微勾,还没开口,已有两个家丁“呼哧呼哧”地抬着一口硕大的箱子进了门来。

“爷……您看这个,这个大小成吗?”

“可以。”景翊垂下纤尘不染的手指在箱子盖上轻叩了两下,“你们出去等会儿。”

“是。”

家丁们一拜而退,景翊搁下手里那份已换了内瓤的礼单,卷起袖子走到床边,蹲身下去拽出了那口装着焦尸的红木箱子。

冷月眼瞅着这文弱书生俯身下去扒着箱子两边像是打算把箱子搬起来,赶忙抹了抹嘴站起来道:“刚说了你这手今天不能使劲儿的,往哪儿搬,我来。”

景翊直起腰来苦笑摇头,“太沉了,我还是叫他们进来……”

景翊话没说完,冷月已两步过去,气定神闲地张手把箱子抱了起来,又面不改色地问了一遍,“往哪儿搬?”

景翊呆愣了片刻才默然一叹,这几个馒头还真不是白吃的……

景翊伸手打开那口刚搬进屋来的大箱子,“放在这里面。”

大箱子比装着焦尸的红木箱子正好大了一圈,套放进去刚好,冷月低身放好之后气息丝毫不乱,只不解地皱了下眉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给他找个合适的归宿。”景翊微微眯眼,有些狡黠地笑了一下,冷月还没从这个笑容中回过神来,景翊已扬声把候在外面的两个家丁唤了进来,“这箱东西连同这份礼单一块儿送到安王府去,要安王爷亲自看过礼单才能回来。”

“是。”

不等家丁们搬箱子走人,景翊又转头来对满脸茫然的冷月温和且客气地道:“夫人既然是从安王府出嫁的,这回门礼送到安王府去也是理所当然,将军府的礼等岳父大人班师回朝之后再登门补送,想必岳父大人也不会怪罪的。”

回门礼……

冷月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萧瑾瑜看到这份礼单之后的脸色,这么缺德却又稳妥的法子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待家丁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冷月看着这个满脸大功告成的人,不禁问道:“你不怕安王爷活剥了你?”

“这有什么好怕的。”景翊眉眼微弯,笑得温良无害,“该回门的是你不是我,写礼单的是你不是我,装箱子的也是你不是我,连安王爷点名负责勘验的人也是你不是我,安王爷怎么会剥我呢?”

看着冷月倏然一黑的额头和微微抽动的嘴角,景翊突然觉得那只白瓷杯,那支湖州紫毫,以及那件丝绸长衫全都可以安息了。

景翊风度翩翩地笑着,“你要是吃饱了,咱们就上路吧。”

冷月使劲咬了一下后槽牙,“走。”

来日方长。

玲珑瓷窑在京郊的一处幽僻之所,冷月一路跟着景翊打马过去,日近中午的时候才在一片荒芜中看到一道显眼的高大院墙。

院墙下的正门口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冷月直到在他面前翻身下马,才发现这张带笑的脸上竟长着一副与景翊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景翊一下马就对着这人含笑拱手,“表哥,冒昧来访,叨扰了。”

景翊的表哥,玲珑瓷窑的老板,豫郡王府的三公子,冷月飞快地从脑海中扒拉出一个从来没与脸对上号的名字。

萧允德。

“自家人,表弟这么说就见外了……”萧允德笑着展开了攥在手里的折扇,露出一幅精致的花鸟扇面,一边以一种几乎扇不出风的力道在胸前缓缓摇着,一边用一种品赏瓷器般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站在景翊身边的冷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这位就是弟媳,冷大将军府上的三小姐吧?”

冷月皱了皱眉头,抱剑拱手,客气的声音里透着一点硬邦邦的凉意,“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冷月。”

萧允德愣了一下,旋即笑出声来。

冷月一向觉得长得再丑的人只要笑起来就总会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但萧允德是个例外,他不笑还有些与景翊相似的清俊,这么一笑就没法看了。

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坦,让人恨不得拿块热毛巾把他脸上的笑容一口气熨平。

“幸会,幸会……”萧允德带着这道不舒坦的笑容拱手道,“昨晚冗事缠身,没能去赴表弟与冷捕头的喜宴,还请冷捕头莫要怪罪。”

萧允德把“冷捕头”三字说得格外清楚,眼见着冷月勾起嘴角,说了一句“萧老板这是哪儿的话”,萧允德眉目一舒,笑容浓得几乎要滴出汁来了,刚想再客气几句,就听冷月接着道,“你来了我也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怪你不来?”

景翊方才一直全神盯着萧允德的脸,这张脸他虽不常见,但起码的印象还是有的,他总觉得萧允德今天的脸和印象里的有点不一样,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就凝神多看了一会儿,谁知冷月陡然冒出这么一句,愣是把他噎回了神来。

眼见着萧允德笑脸一僵,景翊赶忙一把将冷月捞到身后,眨眼间堆起一脸和气生财的笑容,“她读书少,词不达意,她的意思是一回生两回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呵呵……那个,今儿月亮有点儿毒,不是……太阳有点儿毒,要不咱们里面说话?”

萧允德脸颊抽动了几下才把笑容重新挂了回去,移步侧身,摆了个迎客的姿势,“怪我怠慢了,快里面请。”

萧允德这么一笑,景翊恍然反应过来,这张脸与先前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这张脸上的笑容。

他这满脸的笑容虽然和以前一样假得像是从油锅里煎出来的脆皮似的,但以前的笑之所以假,是因为他作为商人不得不见谁都笑,而这回的笑不光是违心,还透着那么一点儿莫名的紧张,好像今天的这层假笑是专门为了掩盖这分紧张而煎出来的。

见自家表弟和弟媳,他紧张的什么?

景翊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客气一笑。

“表哥请。”

“请。”

瓷窑前半截是处布置堂皇的大宅子,萧允德把他二人请进客厅里,唤人奉来茶和茶点,景翊就安安稳稳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好像大老远赶到这儿来真就是为了聊天喝茶似的。

茶是提前备好的,这会儿端上来冷热刚好,打马跑了这么一上午,冷月还真觉得有点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就深闷了几口。

萧允德待景翊也捧起了茶杯来,才眯眼笑道,“表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不知能不能品出这是什么茶?”

自打他从宫里出来,这样客气里带着挑衅的话就没在他耳边断过,一部分人是为了炫耀,另一部分是为了看他丢丑,萧允德一个人把这两部分都占齐了。

景翊习以为常地温然一笑,刚颔首把杯子送到嘴边,冷月已斩钉截铁地替他答了。

“大碗茶。”

(三)

景翊手一抖,险些把茶汤泼洒出来,萧允德的笑脸又是一抽。“冷捕头……你也懂茶?”

“不懂。”冷月搁下已经喝得见底的茶杯,举起袖子抹掉嘴边的水渍,才又看着萧允德勉强维持的笑脸正色道,“我只认识这一种茶……不,两种。一种是一文一碗的茶叶梗,一种是两文一碗的茶沫子,这是两文一碗的那种。”

两文一碗的大碗茶,景翊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有没有喝过,反正这辈子肯定还没有。

萧允德会拿两文一碗的大碗茶来给他品?

景翊好奇地呷了一口,还没等咽下去就眉眼一弯笑了起来。这口感虽算不上熟悉,但也不至于从没尝过,昨晚他才刚喝过,就在安王府三思阁,萧瑾瑜喝剩的那半杯就是这个。

这可不是什么两文一碗的茶沫子……

景翊嘴唇微抿,含笑道:“这是成记茶庄的十里香,与金同价,用二沸水冲泡会有种特殊的口感,入口苦涩,收口微甜,有苦尽而甘来之感,皇上最好这口,我家老爷子和安王爷也常喝……”景翊说着,略带歉意地把杯子轻轻放回茶案上,“我口福浅薄,喝不来这个苦味儿。”

“表弟果然是行家……”萧允德的脸色这才缓过来,扬起一道笑意淡薄的笑容,深深看了一眼抿着嘴有点出神的冷月,“冷捕头嫁给表弟,真不知要羡煞多少美人呢。”

冷月本正努力地咂么着口中的余味,想在这股熟悉的苦涩里找出点儿景翊所谓的微甜,忽然听到萧允德这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不禁愣了一下,不等琢磨过味来,景翊已朗声笑道:“表哥可别这么说,京里上赶着要嫁给你的姑娘可能排上几条街呢,你就只守着嫂子一个,才是伤了不少美人心吧?”

萧允德笑容一淡,景翊却笑得更浓了,“说起来表哥是在我出宫前成的亲,我还从没跟嫂子见过面呢,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表哥在瓷窑建这么一处大宅子,该不是专门藏嫂子用的吧?”

“表弟说笑了……”萧允德僵硬地笑了笑,“她在家里呢,这几日家里有点事儿,等忙完了就请表弟和冷捕头去家里坐坐。”

景翊轻轻立直了原本虚靠在椅中的脊背,眉心微蹙,蹙出了些许关切的意思,“表哥好像一宿没睡似的,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吗,很严重?”

“没有……就是一点儿家长里短的琐碎事。”萧允德使劲儿笑着,也往景翊脸上看了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又有点儿意味深长地道,“表弟这脸色也像是一宿没睡,眼底都发青了,昨晚成亲辛苦了吧?”

一宿没睡?

冷月对萧允德的家事毫无兴趣,直听到这句才愣了一下,转目看了看景翊那张满是倦容的脸。

昨天在大理寺狱里见到他时他好像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景翊被萧允德这句辛苦噎了一下,赶忙拽了拽袖子,把裹在手腕上的那层布条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还好,还好……”

萧允德终于像是寒暄够了,微一清嗓,捧起自己的那杯茶小心地抿了一口,“听赵贺说,表弟来这儿是想见见瓷王张老五?”

景翊巴不得他这会儿换点别的说说,赶忙笑盈盈地应道:“是。表哥知道,我就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一听说瓷王重出江湖就坐不住了,冒昧来访,也不知是否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萧允德摆手笑着,笑出了几分主人家的自得,“只是他这会儿正在当班烧窑呢,我刚才请他过来他不肯,非要盯完这一班,估计还要小半个时辰……我让人备了点薄酒,表弟和冷捕头要不嫌弃,咱们就边吃边等?”

那一杯与大碗茶同味却与金子同价的茶已经把她对此处饭菜的兴趣全都冲没了,冷月正想说不饿,蓦然记起有个人似乎该饿了。

景翊不是还没吃过早饭吗?

冷月稍一犹豫,景翊已道:“烧窑?那正好,我早就想去看看窑炉了。承蒙表哥抬举,这段日子一直送瓷器来请我品鉴,可惜我只看过瓷器没看过窑炉,有些问题也不好断定究竟是出在哪里,这回正好仔细看看,希望不负表哥信任。”

“表弟难得来一回,还是和冷捕头一起来的,怎么好意思还拿这些事儿来……”

萧允德还没客气完,冷月已出声截道:“我也想看看窑炉。”

萧允德一怔,“冷捕头也对瓷器有兴趣?”

他着实有点不信,这能把十里香喝成大碗茶的女人会有品赏瓷器这么文雅的爱好?

“没有。”冷月坦诚道,“我只是对窑炉有点兴趣。”

萧允德饶有兴致地眯起眼来,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对窑炉的兴趣胜过瓷器的,不禁问道:“为什么?”

景翊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知道冷月为什么会对窑炉感兴趣,那焦尸出现在玲珑瓷窑的箱子里,而这里适合把人整个塞进去烧的地方无疑就是烧瓷器的窑炉了。

不过据他观察,冷月自昨天在大理寺狱找上他起,直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谎话,他一时也摸不清她是不愿撒谎还是不会撒谎,但眼下似乎容不得她把实话说出来。

景翊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帮她糊弄过去,冷月已不慌不忙地道:“都是被火烧,瓷器被火烧上半天,拿出来是白白净净的,尸体被火烧上半天,拿出来就是一团焦黑,不是很有意思吗?”

景翊的嘴唇微微一抖,把琢磨好的话一口吞了回去。

他还真是多虑了……

“这个……”萧允德还从没把这两种东西凑到一块儿想过,喉结颤了几颤,到底无言以对,“呵呵……冷捕头既然想看窑炉,那就先看窑炉好了。”

萧允德话音未落,赵贺突然匆匆奔进来,没对两人见礼就皱着眉头在萧允德耳边低语了几句,把萧允德的脸色说得又难看了几分。

“实在对不住……”萧允德甫一听完,立马顶着这张颜色很是难看的脸道,“我失陪一会儿,窑炉那边就先让赵管家带二位去吧。”

说罢,还不等景翊起身相送,就大步奔出门去了。

冷月还怔着,赵贺已用一层浓厚的笑容糊起了方才进门时的急迫,侧身让出门口,欠身道:“景大人,夫人,请。”

“请。”

窑炉建在整个瓷窑大院的最后面,一连建了三个,赵贺一路不停地对景翊说瓷器的事,冷月听不懂,只埋头看着各种人留在地上的浅淡足印,快到窑炉所在的院子时,冷月才开口插了一句。

“赵管事,窑炉往外运货的马车是从后门走的吗?”

赵贺一怔,收住口中有关釉里红施釉的长篇大论,一笑回道:“回夫人,正是。”

“搬货上车也是在后门?”

“正是。”赵贺一丝不苟地答道,“装运货多在清早,这前面是爷会友待客的地方,时有客人留宿,走前面有些路远,也易打扰宾客,所以一直走的后门。”

冷月赞同地点点头,又问道:“负责搬抬货物的都是什么人?”

赵贺依旧耐着性子回道:“大多是附近村里的村民,我们窑里给的工钱多,雇人不难。”

“都是个儿高劲儿大的吗?”

“呃……是。”接连被冷月问了这么几个与瓷器毫无关系的问题,赵贺隐约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于是既客气又谨慎地问道,“不知夫人为何对搬运货物感兴趣?”

“没有,我就是对搬货物的人有点兴趣。”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景翊微怔了一下,无论这案子是否真的出在窑炉里,这些把焦尸送到他家门口的人都难逃干系。

不过,眼下证据尚少,似乎还不到传人问话的时候。

赵贺也像是从冷月这句答话里听出了些许滋味,想到这人除了景夫人之外的另一重身份,不禁追问道:“夫人为何对这些人有兴趣?”“我喜欢劲儿大的男人。”

“……”

赵贺噎了一下,景翊比他噎得还狠,因为他看得出来冷月这句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赵贺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景翊的时候,景翊那一张玉面已经噎出茄子的颜色了。

赵贺蓦然想起景翊被包扎得结结实实的手腕,难不成昨晚洞房花烛,这俩人都用来掰腕子比劲儿了?

被赵贺往手腕上一瞅,景翊的脸色又深了一重。

她并不情愿嫁给他这件事他心里是有准备的,但那个挨千刀的人把她派来之前就没跟她讲过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吗?

这些事在心里想想也就算了,她还说出来,还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小时候她整日黏着他玩的那会儿,她可没说过嫌他劲儿小吧?

昨晚怜她为人摆布,不愿趁人之危做那些并非你情我愿的事情,眼下景翊突然有点后悔昨晚的君子风度了。

话本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赵贺眼瞅着气氛诡异了起来,忙干咳了两声,浓重地笑道:“就是这里了,景大人,夫人,快里面请吧……”

(四)

景翊迈进这院子之前已把那一脸的官司消化殆尽,跟着赵贺走进烧窑房时已经可以笑得出来了。

这屋子就搭在添柴口上,说是个屋子,其实不过是烧窑工遮风挡雨避寒暑的地方,屋里一边堆着柴,一边堆着等待装货的红木大箱子,还有一边是门口,正对门口的就是窑炉的添柴口。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单手拄着拐杖歪歪斜斜地站在添柴口边,赵贺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张先生”,老者充耳不闻,一声不吭,用拿在另一只手里的一根长铁钩子娴熟地伸进火眼勾出一片火照子来,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像是郎中摸到了平和脉象一样安心地舒了口气,搁下铁钩子,才从添柴口前颤巍巍地转过身来,“还有两刻才能熄火换班呢……赵管事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赵贺忙把手往景翊这边一伸,“张先生,这便是萧老板家那位慕名而来的表弟。”

张老五这般年纪本就有些花眼,方才又盯着火光看了一阵,眼前一时还昏花得很,虽凭着声音认出了赵贺,但赵贺身边的人到底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只见其中一个温雅玉立,另一个英武挺拔,手中还像是攥了件兵器的模样,想也没想就冲着那拿剑的人弓身颔首道:“小民张老五见过公子爷。”

景翊温文的笑容在脸上一僵,嘴角的弧度险些掉下来。

这样的眼神想宝刀不老也难了吧……

“我,”景翊往前凑了一步,抬手朝自己鼻尖上使劲儿指了指,“我是公子爷,那位是我夫人……张先生,晚辈有礼了。”

张老五愣了愣,好生眨了眨眼才看清两人的面容,忙把腰弓得更深了,“小民老眼昏花,失礼,失礼了……”

“不敢不敢……”景翊搀着张老五直起腰来,和气地笑道,“晚辈仰慕张先生才德已久,今日得以一见,实在三生有幸。”

张老五苦笑摆手,“一把老骨头又出来丢丑,公子爷抬举了。”

这位张先生有什么才德,冷月一丁点儿也没听说过,但一个匠人到这把年纪还不丢手艺,无论如何也是值得尊敬的,冷月便抱手行了个礼,随景翊唤了声“张先生”。

景翊搀着张老五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来,张老五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景翊脸上,直到景翊也拉了张凳子在他身旁坐下,张老五才犹犹豫豫地道:“小民冒昧……敢问,小民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公子?”

景翊一怔,眼前这人在京中销声匿迹的时候连他大哥都还没出生,他哪有机会见到这人?

景翊怔愣的工夫,张老五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到底摇了摇头,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也随之黯了几分,“小民老眼昏花,许是看错了……公子莫怪。”“张先生哪里话,”景翊温然一笑,“张先生看晚辈眼熟,说明晚辈与张先生有缘,还要请张先生莫嫌晚辈愚钝,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

冷月一时听不出这俩人说的话里还能有她什么事儿,就兀自围着屋子绕了一圈,走到整间屋中她最有兴趣的那个添柴口前,伸手比量了一下尺寸,眉心刚蹙了蹙,赵贺就已凑到了她身旁,“夫人以为这窑炉是否有可改进之处?”

冷月摇头,“挺正好的。”

塞下那具两肩内收髋骨窄小的尸体足够了。

赵贺登时笑容一浓,落在窑炉上的眼神活像是看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一样,“我们爷前些年去江南游历之时遍访江南名窑,归来之后就有了这座兼得各家之精妙的窑炉……”

赵贺还没把这座窑炉的精妙之处展开细说,冷月已把兴趣转到了张老五刚才顺手搁放在墙根底下的铁钩子上。

眼见着冷月拿起这把铁钩,赵贺忙道:“这钩子乃是精铁打造,用以勾取火照来查看窑中瓷器火候成色,便是张先生这样的名家大师烧窑也离不了它,称之为一窑瓷器成败的向导也不为过……”

不等赵贺音落,冷月目光倏然一亮,举起这有向导之能的铁钩子朝景翊的方向扬了扬,“景大人,我要这个。”

景翊正一边托着腮帮子对着张老五表诚心,一边小心留意着赵贺那些注定要在冷月耳中成为废话的说辞,乍听见冷月这么一句,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别闹……”倏然被张老五见鬼一样的目光盯上来,景翊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忙干咳了一声,“咱家又没窑可烧,你要这个干什么?”

冷月轻抿嘴唇,声音微沉,“这个不光能烧窑。”

景翊一时想不出这玩意还能干什么,只得硬着头皮沉下脸道:“那我回去让人给你买一捆来……你先把这个搁下,张先生烧窑还要用呢。”

“我就要这个。”冷月说着,像握剑一样握着铁钩的手柄,利落一挥,在干燥的空气中划出“嗖”的一声,“这个称手。”

站在冷月近旁的赵贺被这突来的一下吓了一跳,心里一哆嗦,慌地往后退了两步。

赵贺一退,景翊心里豁然一亮。

这东西好像确实可以有些别的作用。

“呃,赵管事……”景翊站起身来,对着赵贺牵起一道很是无可奈何的苦笑,“你看这铁钩子……”

赵贺一愣,转目之间正对上握剑一般握着这铁钩的冷月,赶忙道:“不要紧不要紧……这东西瓷窑里还有的是,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夫人喜欢只管拿去!”

“那就多谢赵管事了。”

“不谢不谢……”

景翊稳下心神,转身正要坐回去,见张老五盯着他的眼神还是那么一副见鬼的模样,不禁苦笑道:“内子无状,让张先生见笑了。”

料张老五活这么大岁数,烧这么多年窑,都没见过在瓷窑里吵着闹着要铁钩子的姑娘吧……

张老五又怔怔地看了他须臾,才微抖着嘴唇轻声问道:“你……你是大人?”

景翊这才想起自己一时激动还没提过自己姓甚名谁,忙颔首道:“晚辈失礼,还不曾报过家门。晚辈姓景,单名一个翊字,现在大理寺任四品少卿,内子出身军营,现在刑部供职,常年在外行走,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先生莫怪。”

张老五一言不发地看了景翊半晌,又看了看专心把玩着刚刚到手的铁钩子的冷月,才摆手笑道:“不敢不敢,是小民失敬了……景大人是爱瓷器之人,承蒙景大人抬爱,小民无以为报,倒是家中还有几件旧时烧制的物件,景大人若不嫌弃,小民便送给景大人。”

景翊狠狠一愣,还没来得及直起微微欠下的身子就抬起了头来。

看这瓷王的形貌装束,如今过得必不宽裕,他旧时的瓷器只要倒一倒手便足够一户寻常百姓家吃上一年的了,怎么说送就送,还是送给他这个初次见面话还没说上几句的人?

景翊脸皮再厚也不会相信自己这张名满京师的俊脸连这般年纪的老大爷都能迷惑得了,不禁怔怔地反问了一声,“送给我?”

张老五点点头,惭愧中带着点战战兢兢地补道:“只是物件沉重,小民年迈无力,没法给景大人送到府上……景大人若不嫌弃,可否晚些时候亲自到小民家中看看?”

景翊又是一怔,才颔首笑道:“晚辈却之不恭,就先行谢过了。”

“不谢不谢……”张老五像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似地,踏实又热络地道,“小民家就在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里面,进去最里面那户就是,好认得很。”

“晚辈记下了。”

冷月一心盯在那支铁钩子上,没管景翊和张老五又文绉绉地说了些什么,也没管赵贺又在她耳边叨咕了些瓷窑的什么,直到景翊唤她走,她才跟着景翊出去,对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还在劝他们留下吃饭的赵贺点头道了个谢,纵身上马,打马往城中走去。

走出一炷香的工夫,四周还是荒芜一片,景翊倏然把本就走得不快的马又勒慢了些许,侧目看向冷月仍抓在手上的铁钩子。

“这是凶器吧?”

冷月也把马勒慢了些,伸手把铁钩子递了过去,“你看见钩子尖儿上那点黑东西了吗?”

景翊接过铁钩细看,确见钩上有点零星的黑斑,不像铁锈,更像是沾染了些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这是被火烤过的血。应该还有一些被人抹去了,幸好这些在弯钩里侧,不起眼也不好抹,就留下来了。”

景翊心服口服地叹了一声。

这么细微的痕迹,她若不说,估计等凶手亲口把这凶器供出来,他也未必能发现得了。

他还真没想过此案的凶器会是自家媳妇使性子要来的……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家吃点东西吧。”景翊小心地把这来得有些突然的凶器递还给冷月,伸手挽住缰绳,“我去萧允德府上看看,晚些回去,让府上别准备我的饭了。”

不等景翊策马,冷月眉头一沉,“你怀疑人是萧允德杀的?”

冷月这话问得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景翊迟疑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他今天的反应有点怪,好像生怕我知道什么似的。”

冷月摇头,“不是他干的。”

景翊一愣之下不由自主地紧了下缰绳,勒得身下那匹白马前蹄一扬,生生把他晃精神了。

再怎么精神,他也想不出冷月为什么能在不知道死者姓甚名谁何等身份,也不知道死者具体的遇害时辰,更不知道萧允德与死者是否有恩有仇的情况下就斩钉截铁地下这般定论。

“为什么?”

冷月像是没料到景翊会有这么一问似的,怔了一下,才道:“死者是被一个身长约八尺的人从背后用这铁钩击中后脑的,铁钩由左上挥向右下,一击毙命,萧允德明显个儿不够高,劲儿不够大。

个儿不够高,劲儿不够大……

景翊蓦然想起她对赵贺说的那句话。

她说喜欢劲儿大的男人,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景翊心里莫名的一舒,猛然意识到一件险些被他忽略的事,“等等……凶手有多高,凶器怎么挥,你怎么知道?”

景翊问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不解之色,冷月听完他这话,脸上的不解之色竟比他还浓郁几分,俨然一副不知景翊是不是在逗她的模样。

冷月犹豫了片刻,正色答道:“死者后脑受击的伤处虽然已经成了一个窟窿,但从颅骨脱落程度上也可以看出伤处哪一侧受力重,哪一侧受力轻,凶器挥入的一侧受力自然比挥出的一侧重,既然知道凶手是持凶器斜挥的,那从死者后脑被击中的位置就可以推算凶手大致的身长了……”冷月一丝不苟地说完,有些不悦地看了一眼听得发愣的景翊,“死者伤口的位置和走向我已经在验尸单里标出来了,这些都是一目了然的事儿,景大人是要考我吗?”

“不是……”

景翊哭笑不得地暗叹了一声,这些她所谓一目了然的事儿,不但他看不出来,此前协助他办案的那些负责验尸的官差也没有一个告诉过他这些东西的。

他确曾见过萧瑾瑜拿过验尸单一看就道出凶手的性别年龄身长体型,那会儿萧瑾瑜只淡淡地跟他说了一句“看出来的”,他还当萧瑾瑜是会什么歪门邪道的通灵之术呢……

“你先回去吧。”景翊定了定心神,重新挽起缰绳来,“萧允德一定有古怪,我还是得去看看,免得出事。”

在他眼里,萧允德的古怪就像她在尸体上看出的证据一样明显,虽然还不能确定这分古怪的源头是什么,但这样的表现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冷月把铁钩子倒了个手,也挽起了缰绳来,“我跟你一起去。”

景翊刚想说“好”,倏然记起她跟在他身边是为的什么,不禁嘴唇一抿,换了一句,“你不是不怀疑他吗?”

冷月点点头,丝毫不见迟疑地道:“他不是这案子的凶手,但他确实有古怪,他刚才走的时候满身都是杀气。”

杀气?

他只觉得萧允德出门的时候那副表情让人后背有点儿发凉,要是说成这些习武之人口中的杀气,似乎的确更为合适。

萧允德想杀什么人?

景翊连一个可能的答案都还没想出来,就听冷月淡淡地道:“你有点像安王爷。”

景翊愣了一下,他进宫没多久就与萧瑾瑜相识了,他怕萧瑾瑜怕得要命是真,两人私交匪浅也是真,但还从没有人说过他俩相像的话。

他只记得他家老爷子说过,如果萧瑾瑜是那有第三只可以洞悉世间善恶之眼的二郎真君,他大概就是那血统高贵机敏忠勇灵活善跑细腰长腿的啸天犬了……

二郎神与啸天犬哪一点相像,这比萧允德想杀什么人更难琢磨明白,景翊不禁抽回神来反问了一声,“嗯?”

冷月凤眼轻转,有些怜惜地看了他一眼,“一看就很容易坏掉。”

景翊的印堂还没来得及发黑,就听冷月在策马之前又补了一句。

“我还不想当寡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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