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午,慕如归来了南院。
管家手上还拿着账本,冲她笑得满脸灿烂,细看还带着几丝谄媚与担忧。
祝卿若的视线从进门后就不说话的慕如归身上划过,向后径直看向管家。
“这是?”她脸上带了些疑惑。
管家立即接话,“夫人,这账本还是由您来吧,您让我管下人还行,记账这等精细事儿还得夫人来。”
祝卿若轻轻瞥了眼那默不作声的人,心中了解了他的来意。
他这是回过神来了?
于是她垂眸扯出一道包容的笑来,“管家自谦了,往日节庆时节府里都是你主管的,如今不过是照往常一般行事,哪有什么难的?”
管家着急接话,“不不...”
“是我的错。”
管家和祝卿若一起看向慕如归,他刚刚的话令两人都有些诧异,管家是诧异国师竟如此直接,祝卿若是诧异慕如归居然还会向她道歉。
祝卿若只看了慕如归一眼,便迅速收回了视线。她将目光放在眼前抄写的佛经上,似乎只有看着上面的佛咒,才能令她静心。
看着默不作声的祝卿若,慕如归心底忽然起了些波澜。他不该一时兴起就想着帮她分担庶务,就算要分担,也该跟她商量着来。昨日派人从她这拿账本去本是好意,却没想到管家跟他说这样会伤了夫人的心。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越过她这个国师府女主人径直查了账本,这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她的脸吗?这般做法恐会让她在下人面前好不容易立起的威严崩塌,在府里更加难过。
慕如归淡色的眼眸里染上几抹愧疚,“我不知...”
“无妨。”
慕如归解释的话语被祝卿若淡淡的回应堵在唇边,他望向她,却看不见对面人的神情,只能看见她微垂下的头顶与小巧白皙的耳垂。
她在生气。
慕如归一眼便看出了。
以他的性子,本该放下账本就走,休说解释,连道歉也不会有。可此时他看着面前故作大方的人却起不了转身离开的念头。
本就是他欠她的。
慕如归将管家手里的账本接过来,径直走到了书桌前,坐在了祝卿若的对面。在祝卿若略显凝滞的视线下翻开了账本,他指着上面的一条账目,“此处有些不对。”
祝卿若面色一顿,视线落在了慕如归手指的地方。
看到这一幕的管家表情都变了,我的国师诶,让你来解释不是让你来搞事的啊!
他连连打着眼神试图拉回跑偏的国师。
可惜他的国师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眼神,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理会。
“此处写着每日采买府中所用鸡蛋花费八钱银子,共购进一百枚鸡蛋,算来每枚鸡蛋八文钱,可上京城就算物价起伏,鸡蛋最高也不过四文钱,这多余的四文去了哪?”慕如归将上头的账目说给祝卿若听,不待她回答,他又翻过一页。
“还有这里,上面写明启元二年八月十三,采买购进米粮三百石,不过三日便又购进二百石,且距下一次购进米粮前,府中所食米粮数目只有一百石,那四百石去了何处?”
“这里,启元三年六月初七,账目多出了一笔去路不明的银钱,算来该有二十两,账本上却没有记载,只在最后简单提了一句,那银钱用往何处?”
“这里...”
......
管家瞧着连珠炮似的国师,颤巍巍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是他的错,他不该提醒国师,也不该怂恿国师来南院。
他以为国师是来道歉解释的,谁能想到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管家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坐在国师对面的夫人,不等他触及夫人的脸便又深深低下头。
夫人对不起!
在慕如归说完后,书房内忽然沉静了下来,管家在他身后擦虚汗,晓晓站在一旁满头疑惑地咬手指。
这时,女子轻柔又不失沉稳的声音响起,在这安静的书房内煞是引人注目。
“上京集市的鸡蛋确为四文钱,只是免不得有些损坏消耗,再加上四季之时鸡蛋产量不同,价钱也便不同,下面人多报些也在情理之中。”
她翻开第二处,“启元二年八月,那时青州府发了大水,上京城涌入许多流民。我命人买了三百石白米,熬成了粥水在城内分发,流民众多,便又买了两百石。”
“这第三处,倒是我的不是了。”祝卿若微敛了敛眸色,“从前身边有个丫头到了年纪被我放出去嫁人,我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她添了些嫁妆,因为十分喜爱她,便私心地将那添妆的银钱算作她的私房钱,让她到了婆家手头也能松泛些,便也就没有记入账目。”
“还有后面...”
祝卿若一条一条的将慕如归点出来不对的地方解释清楚,慕如归也听得一脸认真,双目直视着对面正细心讲解的人,半点不耐烦都看不出。
耐心听完祝卿若的话后,慕如归才明白前因后果,他余光瞥向不像刚刚一般疏远的人隐蔽地松了口气,缓缓点头,“原是如此...”
“只是...”他皱起眉,将说不说的话引得祝卿若看他。
慕如归没有停顿太久,“这府中采买虚报成风,你既知晓,为何不管束?”
听了他的话,祝卿若解释道:“采买本就是肥差,这么多年大家早已习惯了采买得油水的话,换了谁都是一样的。况且,若是下面人一点不贪,一分不要,我才需要细心去看是否有别处被人瞒了去。”
慕如归微微眯起眼,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呼...原是如此。”
他罕见地露出一道浅浅的笑来,“还是卿若厉害。”
祝卿若垂眸道:“国师没有接触过内宅之事,刚开始自然会手生,等过些日子便好了。”
还是在推拒?
慕如归将桌上账本往对面推了推,对她道:“我只是一时兴起,后几日我有些忙顾不上这些,没有比卿若更让我放心的了。”
“过几日?”祝卿若想了想,问道:“可是陛下生辰?”
慕如归点点头道:“是,陛下命我观星测势,我需斋戒数日,府上诸事便都交于你了。”
听到是这等大事,祝卿若冲慕如归颔首,“好。”
慕如归得了满意的答案,转身便要带着管家离开。
“国师。”
祝卿若叫住他,慕如归没回头,大概预料到她要说什么,果然如他所想,她问他:“上回国师说的那件事,可有结果了?”
慕如归紧了紧指尖,“陛下寿辰近在咫尺,过些日子再说。”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管家闪躲的眼神里,缓缓道:“既如此,还是陛下寿辰要紧。”
慕如归像是松了一口气,僵硬地“嗯”了一声,很快就离开了。
祝卿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远去,慕如归向来想做便做,从不会因为旁的事拖延。
只可能是他自己不愿提及。
可这不是他自己提出的吗?为何又突然改了想法?
祝卿若突然有些看不透。
管家沉默了一路,直到看到了东院的门,他才开口唤道:“国师。”
慕如归仍然紧紧抿唇,随意应道:“何事?”
“我记得,启元二年青州府那次大水,国师亲上祭坛祈求风调雨顺,您前些日子还提起今年要再给青州做一次祭祀,怎么刚刚...?”像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一样。
管家对此不太理解。
慕如归像是没有这段记忆,“是吗?”
管家点点头,“是啊。”他记得清清楚楚。
慕如归只道:“不记得了。”
管家心生疑惑,他记错了?
......
祝卿若看着慕如归的背影隐于暗色下,直到只有满院的风声才收回视线,转眼便瞧见一旁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的晓晓。
她笑道:“看我做什么?”
晓晓摸了摸脸颊,“我还记得前年大水的时候,国师不是在摘星台为青州府祭祀了吗?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祝卿若翻开桌上被慕如归以不懂账目为借口还回来的账本,但笑不语。
晓晓又道:“我记得当年国师祭祀时穿的袍子都是夫人一针一线绣的呢,国师怎么能忘了吗?”她嘟着嘴,满脸的气愤。
祝卿若好笑地看了晓晓一眼,安抚道:“国师为了大齐日夜操劳,一时忘了也情有可原。好了,夜深了,快下去歇息吧。”
晓晓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祝卿若随便扯的借口,转身出了书房。
祝卿若合上账本,又将下面的佛经摊开。
是啊,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不过是知道了自己对她不起,找个理由将这账本还回来罢了。
只是他在找借口的时候,却忘了她从前对他的关心程度,以至于他谎话一说出口便被她识破。
倒是难为他的巧思了,这般拐着弯,怕是明日府里的风言风语就都会变成对她贤惠能干的夸赞了。
祝卿若冷笑一声。
罢了,正好以此拉进他们二人的距离,过几日就是小皇帝寿宴,她到时候需要慕如归的配合,慕如归不来找她,她也是要去找慕如归的,这遭倒令她不用在他面前再装一次。
她摇摇头,将注意力放在桌上的《韩非子》,阖目深吸一口气,心绪平静地继续捧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