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上方的无规律轰隆声,偶尔被震落的尘土,时断时续的流水声,怪异的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金属颤音……
王城的混乱依然在延续,听起来却很遥远,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狄希躺在麻袋、木板和防潮布搭起的简易床具上,高烧已经持续了很久,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万幸的是嗅觉也有明显的衰退,她终于不用再受那些混浊、潮湿、黏稠、溃烂的气味折磨了。
这里是王城下水道。
她听说过这个和地上王城几乎同时开始的伟大工程。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加建,不断被扔入各种秽物、怪胎、诅咒物……最终从荣耀的一部分变成了黄金的暗面,人人谈之色变的亵渎之地。
王城人相信下水道会吞吃血肉孕育罪孽,连手握图纸的资深工匠也不愿意爬入检修井,天知道下面还有多少东西能和图纸对上。得益于初代筑城者的宏伟规划,它依然在运转,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造访过这里了。
除了她们。
只有兼具天才和疯子两种气质,同时神经坚韧如钢铁的家伙才想得出跳入下水道逃避追捕。
那一瞬间狄希觉得被一斧子劈死也不失为一种体面的死法。
“我回来啦。”一个快活的声音向她靠近。wutu.org 螃蟹小说网
脱下学院长袍,换上脏兮兮的旅人风衣的少女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气,她坐到狄希身边,从随身口袋里掏出半块面包、一片肉干,还有一些奇怪的铁质长柄容器。
“我搞到了调香师的小瓶子,这也许能让你好受些。”
“没有必要。”狄希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得像是两片金属摩擦,“……过去多久了?”
“刚到中午。”诗寇蒂小心地打开调香瓶闻了闻,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做这玩意儿的人不会搞错花粉种类了吧。”
“外面怎么样?”
“巡逻点很密集,兵力比昨天只多不少。”
狄希沉默片刻,“你不应该回头。”
诗寇蒂犹豫再三还是收起调香瓶,接着掏出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黄铜短刀,开始给面包切片,她的动作很专注,似乎没听到狄希在说什么。
狄希叹气,“我快死了。”
诗寇蒂没有抬头,“你还活着。”
“活不了多久。”狄希挪动身体,裹在布料下的伤口已经不再阵痛,这其实是个让人不安的信号,说明坏死已经蔓延到了神经。
“我犯了大罪。希人的罪,永恒之民的罪,神明的罪……”狄希的目光涣散,“你不会理解的。罪孽必须有人背负。”
“你去过宁姆格福吗?”诗寇蒂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有。”
“有空一起去旅行吧!这个世界很大,很美,无论多少次都看不够啊。”昏暗的下水道,诗寇蒂的眼眸明亮得仿佛藏有星辰。
狄希惊愕地看着那双眼睛。良久,她的嘴角浮现出很淡的笑容。
和这种不知忧虑的家伙在一起,应该永远不会无聊吧。
“……谢谢你。”
年轻的黑刀刺客闭上眼睛。
“我想睡一会儿。”
她的呼吸平稳。
“宁姆格福吗……有机会真想去看看啊。”
她的心浸入平静,长久以来的紧张和不安都消失了。
黑暗敞开怀抱拥她入眠。
“吃一口再睡呗?”诗寇蒂终于处理好了面包和肉干,她戳了戳狄希的手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真睡了?”诗寇蒂凑到狄希身前仔细端详她的睡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冷的像是一块石头。
“喂醒醒,我要扒你铠甲了。”
诗寇蒂把耳朵贴到狄希的胸甲上,仔细辨别钢铁下的声响。
听不到心跳。
……
她死了。
仿佛命定的死亡,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
“……我以为这次会不一样的。”
诗寇蒂叹了口气,她翻遍口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朵白色铃兰,放在狄希的胸口。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黑刀”狄希——刺杀“黄金”葛德文的刺客之一,黑刀之首亚勒托的女儿,在逃出王城时为了保护母亲而丧命。但是在黄金树不死的法则下,死者的灵魂不灭,借由招魂铃便可以暂时召唤徘徊世间的英灵一起战斗。
上一段旅程中,她们就是这样一对特殊的“旅伴”。
但是这一次,诗寇蒂不准备收集狄希的骨灰了。
黄金律法下的灵魂是不完整的,它更像是拥有生前技巧的傀儡,一种执念的延续,只有简单的情绪反馈,无法言语也无法长存。即使成为英灵,也不过是另外一种放逐罢了。
“愿你安息。”诗寇蒂低头说。
她已经强到可以独自战斗了,无需再借助灵魂的力量。
“我会妥善处理你的身体,把你的骨灰洒遍整个下水道,放心,扬骨灰我是专业的,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找到你的灵魂。你就安心地去吧。”
诗寇蒂念诵着古怪的祝词,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她回头,一个黑刀刺客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色阴沉如冰,“你敢?!”
“哇啊!”诗寇蒂吓得扑在狄希的身体后面,她看看狄希的脸,又看看那个黑刀刺客的脸,“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面前的刺客有张跟狄希如出一辙的脸,只是全身颜色有点泛白,还显得有些透明,这完全是灵体的特征。但是除了冤魂以外,正常的灵体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情绪。
对面的杀意浓重到诗寇蒂怀疑她下一秒就要掏出短刀对自己进行一个割喉。
“我不知道。”狄希模样的灵体深呼吸,勉强抑制住情绪。她拿起尸体上的花,纯白的铃兰在灵体手中缓慢地枯萎。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法环破碎了。”
幽暗的房间,辉石的光芒在席位上闪烁。尘埃在魔力的影响下偏转,于房间正中构筑出星空的轨迹。围坐长桌的魔法师们沉默地注视星图揭示的命运。
“受赐福的仆从军陷入了混乱。”开口的是一个戴奥利维尼斯辉石头罩的男人。
“王城传回的讯息,王子遇刺身亡,拉达冈和玛丽卡同时被黄金树封锁。”蒙眼的亚罗塔斯学派大师如是说。
长桌两边的魔法师爆发出热烈的讨论。
“这是机会……”
“黄金破碎,如此便只剩下星月之争……”
“半神的力量不容小觑,我们必须保持中立……”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覆盖学院的魔法封印……”
“不行,卡利亚王室还有一位半神……”
长桌的尽头,老人静静地看着这些魔法师们以学者固有的偏执各自为战,没有任何人可以占据上风。他有些倦了,于是看向长桌的末席,“瑟濂,你有什么想法?”
学院最年轻的“魔女”站起来,“进攻。”她斩钉截铁地开口,“我们要在卡利亚的土地上发起一场战争。”
“为什么?”老人问。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英雄陷入泥潭,黄金的封锁被打破,星星的命运即将改写。辉石魔法不应该是受卡利亚王室摆布,失去核心、只懂得卖弄的学问。它是世界的真理,我们理应为真理献身,为真理而战。”
老人支着手臂昏昏欲睡,直到瑟濂结束发言,房间里的嘈杂再次攀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才再次惊醒。老人环顾四周,缓慢地抬手。
“准备召开核心议会,大教授以下的魔法师退场。”
半数以上的魔法师站起来,只有离首席最近的六个席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们是各个教室的负责人,以代理院长为核心的学院实际掌控者。
每一个都已经老到难以从座位上起身了。
瑟濂走出房间,萦绕鼻尖的酸臭味散去,她叹了口气。被这些人占据高位,学院怎么可能再次复兴星空的起源?明明卡利亚女王已经不再是英雄,王室的阴影却依然在学院的上空徘徊。
这一次的会议时间很短,结论很快公布了。
“整顿杜鹃骑士,修理人偶。战争开始了。”
短暂的寂静后,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瑟濂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她听到身边的陌生魔法师轻声说:“诸君,请记住,破碎时代的第一场战争,是学者发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