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和元燿就站在客厅里。
元世勋站在楼梯的转角处,静静看着楼下的二人。他看到自家儿子紧皱着眉,低声在裴云耳畔说着什么,半晌还伸手去拉裴云的胳膊。但裴云一直沉默着,末了只是轻轻摇摇头。
元世勋心中低叹了声,傻儿子。
他举步走下了楼梯,两个少年同时回过了头来。
“来了?”元世勋平静地问。
裴云望来的目光依旧如常,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的元世勋,此时都不得不佩服他的镇静。
“我有话要和首长单独说。”裴云低声道,“元燿,你去外面等等我吧。”
元世勋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孩子,到现在还给他留着面子。
元燿一怔,立刻皱紧了眉:“是我爸把我叫来的。你们要说什么?怎么还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了?”
“没事,元燿在这里正好。有些事情,他的确是应该知道。”元世勋说,“裴云,你想问什么,一股脑就问了吧。”
裴云绷紧了下颌,望来的目光有些陌生。元世勋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迟疑,挣扎,和迷茫,还有阴霾的冲动如鬼火般在瞳孔深处不停跳动。
有理论曾说,人对命运的一切反抗皆始于对父权的挑战。
元世勋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自己对面的两个少年。不知何时,他们早已可以与他比肩。
在一片沉默中,裴云终于开口了。
“六年前,我爸究竟为什么要去第九星系?”
元燿瞪大了眼睛。他茫然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云哥,怎么忽然问这个?梦哥不是去执行任务么,探索第九星系的边际——”
裴云打断了他:“探索外星级,有专门的探索队,为什么偏偏要我爸带舰队去?麦芬迪告诉我,当年下达的任命书上,签的是元世勋的名字。”
元燿骇然,猛地扭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当年所有人都被裴梦使用镇定型补剂的事情所震惊,所有的报道也都围绕这件事展开,没有人去质疑裴梦一开始究竟为什么要前往第九星系边缘。
而在进行外太空探索时,如果危险系数太高,探索部门也会借调现役飞行员执行任务,这并不是太过稀奇的事情。
不过,如果签署这一纸命令的是元世勋,而非探索部门,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古怪了。
元世勋沉默着,裴云在等着他的回答。元燿在这紧绷的气氛中也茫然无措,片刻后勉强笑了笑:“云哥,那麦芬迪说的话你也敢轻信?他最爱满嘴扯谎了。又一直看不惯我爸……他这是故意挑拨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他是故意的,想在我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在日后爆发。我不能让他得逞,所以直接来问了。”
裴云一动不动,逼视着元世勋。
“当年我爸前往第九星系,究竟是不是你安排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元世勋摊开手,一张文件投射在了三人之间的半空中。
那是一纸文件,而末尾正是元世勋的亲笔签名。
元燿猛地变了脸色。
“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元世勋淡淡地说,“裴梦刚出事的时候我想过告诉你们,但……中间出了很多别的插曲,就耽搁了下来。”
元燿大脑一片空白。那时的确是兵荒马乱,裴云的状态很差,他想带着裴云远远逃离首都星,又被元世勋发现。他被元世勋送往别的星球,与裴云生生分离。
“……后来几经波折,你们都上学了,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元世勋低沉的声音在老房子中回荡,“我想着这样也很好。过去的事情你们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毕竟你们还都是孩子,知道了也——”
“所以你是没想到,我会继续追查我爸的死是吗?”裴云红了眼睛,往前逼了一步,“你以为我上了学,装成了个乖巧学生的样子,就能忘记我爸在第九星系被炸成了灰是吗!你以为过了几年,别人耻笑着我爸是星际罪人时,我就能毫无芥蒂,跟着一块儿哈哈大笑两声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越尖,像根绷紧了的蛛丝。
元燿脸色惨白,想去拉裴云,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明有一万个机会!”
蛛丝终于断了,他的悲愤狂泻而出。
“难怪你不让别人去打捞我爸的尸体!难怪他死了以后,你也从来不站出来为他辩护。难怪我们都在第三星系查到了那么多信息,你却跟陈浣如说,不如大事化小!所以——所以你是一直在为自己遮掩是吗?你以为瞒着不说,就没有别人告诉我吗?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吗!”
所以原来一切都是个谎言。
这么多年,他对元世勋是有怨的,也因怨产生了罅隙。但他永远也忘不了是这个人小时候会把他高高举上肩头,也是这个人在他裴梦死后给了他唯一类似家的地方。
然而事实证明,所有温情与庇护,都是虚伪的谎言。
元世勋闭起了眼睛,片刻后,沉声道:“我没有想瞒你一辈子,我想的是——”
裴云打断了他:“我爸的死,究竟是不是你策划的?”
“我们当年的安排,是让裴梦带舰队前往第九星系边缘,然后伪装驾驶事故,将这批脑控机甲全数销毁。”元世勋缓缓地说,“脑控驾驶技术太过超前,已经引发了太多的反对和动荡。就算是裴梦那么执拗的人后来也承认,现在不是将脑控机甲普及的时候。与其将这个潘多拉魔盒交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不如先自断一臂。事后,裴梦会亲自发表声明称,他研发的脑控驾驶系统存在很大漏洞,所有的图纸和现存机甲都已经销毁,他以后也不会再从事相关发明。”
“只不过……”
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第九星系的边缘实在太遥远,无法与首都星实现通讯,所以他只能等。等他事先安排在附近的接应团队联系他,告诉他计划已经成功、裴梦和所有队员也都已经脱险的消息。
他是个有耐心的人。在窗前,从深夜等到了破晓。
后来,终于在曙光的黎明中,等到了那个消息。
“我知道你或许难以理解。”元世勋平静的声音中带上了疲惫,“但当时的形势实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首都星的军/政关系本就紧张,有心怀不轨的人放出了谣言,说第一星系要清扫远星系的低端人口,惹得人心惶惶。第三、四星系又在其中推波助澜。当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自退一步然后从长计议,只要保全了自己的实力以后总有机会……”
“你是说,当时把我爸送去当炮灰,是在保全他吗?”裴云古怪地冷笑了声,“难道到现在你都不愿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权利,才做出这种选择的么?!当时最差又能如何?你和我爸站在一处,你们又有军权又有脑控机甲,九大星系又能拿你们怎么样?”
“可你只是不愿意去冒这个险而已。”
他嗤笑了一声,自嘲般地欲言又止,本还想说什么的话也都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裴云再没看元世勋一样,转身离去。
元燿惨白着脸,追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
而元世勋一直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裴云的背影,走出玄关拉开大门,消失在了门外。他走的那么迅速,仿佛只是去上个学一般,晚上或者过几日后就会回来……就像裴梦离开的那日一般。
孩子们的长大总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仿佛还是昨日,他们还在他的脚下嬉戏打闹着,吵闹的声音搅得人办不了工。哪怕分离几日、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会眷恋害怕地抱着他的腿撒娇哭啼。
他总想着,再等等罢,都还是孩子呢。
可这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是他拒绝承认时光飞逝,而那些孩童都已长成了大人。
————
裴云驾驶着烛照离开了首都星,可却又不想回学校去。他脑子和心都空空落落的,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厌烦,无论想起什么都是痛苦。于是偏离了航线,来到一片无人区,将机甲设定为了自动航行状态,独自在这宇宙中漂泊。
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烛照似乎知道他心情不好,很聪明地没有开口,只是默默陪伴着他。
就这样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恒星的光芒似乎亮过,又渐渐淡了下去。
“有机甲靠近。”烛照的声音终于响起,“那边发来了通讯请求……是少爷。”
裴云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果然从不远处滑来了一艘陌生轻甲。它与烛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紧跟在烛照的身后,然后契而不舍地发来通讯请求。
在烛照重复了五六遍之后,裴云终于猛地睁开了眼睛,接进了通讯。
元燿的脸出现在环形屏上。
“你想要干什么?”裴云疲惫问,“就不能让我静一静吗?”
元燿眼瞳颤了颤。他本来是面白唇红,最漂亮俊俏的面孔,然而最近一段时间连日奔波后饱满的面颊也有些凹陷,下巴越发尖了,逐渐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样。
短暂的沉默后,元燿低声说:“……你开走了我的机甲。”
裴云闭了闭眼睛,伸手打开了舱门。
元燿的轻甲很快靠近,不消片刻后那个高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烛照的机舱中。裴云沉默起身,想要从他身边经过,却被他狠狠一把拉入了怀中。
“……你怎么那么好骗呢。”元燿的手紧紧摁在裴云的后颈上,像是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里,炙热颤抖的鼻息喷在他的面侧,“云哥,别不理我……”
裴云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我只是想自己静静。”
“不行!”元燿锢紧了他,“谁知道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会瞎想出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必须盯紧你了,不能让你自己呆着……”
他顿了顿,终于嗫嚅出了自己心底深处最深的恐惧:“云哥……你会不会因为我爸做的这些事儿,不要我了……”
还未等裴云回答,他又恶狠狠地道:“不行!你不能有这个想法,我绝不允许!你既然答应和我在一块儿了,永远、永远也不能放弃我!”
裴云闭上了眼睛。他的头就靠在元燿的心口,能听到少年那沉重又急促的心跳,堪比末日来时的兵荒马乱。而只觉得无助又脱力,还有十足的茫然。
片刻后,他直起身从元燿怀中离开了些许。看着元燿慌乱的眼神,他抬手轻轻将掌心贴在了少年的面颊上。
“别瞎想。”裴云轻声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元燿颤抖,他侧头吻着裴云的指尖,带着十足的小心翼翼和虔诚。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会保护你,永远支持你……从小到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他攥着裴云的指尖,像攥着全世界,“我绝不会像我爸那样……我永远,都只有你。”
裴云心弦猛地一颤。他看着元燿,在那双美丽的眼瞳中看到了熟悉的炙热和疯狂,仿若烈火一般席卷了他。他空虚无助的身体和灵魂,仿佛突然有了归处,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需要过元燿。
“烛照。”他忽然说,“休眠。”
元燿一怔,随即蓦然瞪大了眼睛。
而裴云已经侧头吻了过来,在火热的呼吸交错间他低声说:“……证明一下。”
“证明我是你最重要的人……证明你也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