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甲降落在了武曲星,其他几人各自回宿舍去了。元燿在宿舍楼前站了半天,还是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星际皇家学院占据了一整个武曲星,大约有三分之二的面积都用作训练场了。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分区建造了教学区、宿舍区和生活娱乐区,不同区域相距很远,所以需要驾驶轻甲或乘坐校车往返出入。
而宿舍区内,则可以步行或乘坐电磁车。此时元燿从三年级的宿舍区出来,沿着大路缓缓往一个方向走着。路上往返奔驰着电磁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而真正以双脚缓慢移动的,只有元燿一人。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元燿终于到了高年级的宿舍区。宿舍区门口有瞳膜识别系统,元燿进不去,便抱肩默默看着远处的夜空。
此时身后,一道雪亮的车灯照亮了大门。
电磁车停下,车窗打开,后面漏出了裴云警惕的脸:“你在这干什么?”
元燿怔住了,似没想到他会出现,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几天前裴云把他从空演名单上撤了下来,本该雷霆大怒的正主却一直不见人影。这才消停了几天,却没想到他这时候找上了门。
裴云皱眉握紧了方向盘,打算这小子稍有异动就加速开车。但元燿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半张英俊的面孔都隐在阴影中,双肩微微下垂,看着竟有些颓丧。
裴云疑虑不定地打量他,又将车窗降下来了点:“你到底怎么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元燿双目紧盯着他,举步走了过来。他启唇正欲开口,却忽然双目一缩。
裴云的车副坐上,赫然坐着位身材凹凸、长发如浪的火辣美人。美人儿猫似的眸子微微瞪大,正有些讶异地回望着元燿。
元燿的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他的神志一秒就被狂怒烧得寸草不生。他本来并不是易躁易怒的性格,但自打遇上裴云之后,他简直怀疑自己患上了躁郁症。
他健步上前一把箍住车窗,冰寒道:“你下来。”
裴云咬牙:“元燿,你发疯也看看地方和场合好吧——”
“下来!”元燿狠狠一拳怼在车门上,“你背地里把我从空演名单上撤下来,我还没跟你算账!现在要跟你说两句话还得求着你?”
裴云僵硬了片刻,扭头对辛普森勉强笑了笑:“你看——”
“没事儿,你们聊吧。”辛普森倒是很大度,摊手笑道,“关上车门,我听不见。”
裴云下车,甩上车门。他抑制住自己的烦躁,尽力平静道:“如果你是因为空演名单来找我算账的话,我就直接告诉你,那是你爸的意思。”
元燿却紧盯着他,犹如疯魔了似道:“我找到有人陷害梦哥的证据了。”
裴云猛地僵住。那一瞬间,他的双脚仿佛被万丈寒冰冻住了,彻骨的寒气从颈椎呼啸而上,将他的整个人定为了雕塑。
“这次可能是真的。”元燿逼上一步,双目像钩子,似恨不得把裴云的神魂从体内勾出来,“我查到了线索,这次可能真的能搞明白当年的真相。”
裴云依然不动。
元燿捏紧了双拳,在距离裴云两步之遥站住了:“你跟我一起去查。只要你跟我一起去,我就原谅以前的所有事情。你背叛梦哥,你放弃我,这几年所有的事情……我都原谅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便又忙吸了口气稳住气息,再次补上了一句:“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原谅你。”
两人在夜色中对望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云的嘴角才微动了下。
“元燿。”
裴云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散。
“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元燿没有动。但那一瞬间他眼里的光灭了,方才撑着脊梁的勇气和力量,也土崩瓦解。
“放弃吧,元燿,你是魔怔了。”裴云低声道,“六年前的事情,人证物证都在,你去档案局查,该有的东西都查得到,根本不需要你再去找什么莫须有的证据,去证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实。”
元燿侧着脸,低低冷笑了声。
裴云看着他说:“你可以继续恨我,事已至此我也不在乎了。但你这样一直钻牛角尖,什么时候是个头?你是最有天赋的驾驶员,只要安心毕业就能有大好的未来。为了一些往事,就把自己的未来毁于一旦,多么可惜——”
“一些往事?”元燿低语,“裴云,你的心是有多冷?你自己的亲生父亲,无故惨死,身败名裂……对你来说,只是一些往事而已?”
裴云的脸愈发苍白了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漆黑的眼神,似空无一丝光亮的深空。
“他若死后有灵,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他苍白地道。
元燿扯了扯嘴角:“他根本不会有什么死后魂灵。他死在了六年前,随着一整个舰队在第九星系炸成了灰,哪怕有什么残存遗骸,也早随着太空垃圾飘远了。而他的亲生儿子,六年以来却连一个真相都不敢面对,像个叛徒逃兵,只会跪在地上巴结着施暴者。”
又是良久的静默。
裴云看着他:“……你还有别的事要说么?”
元燿:“没有。我今天是有病,才来找你这一趟。你把我说的话都忘了吧。”
裴云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上车,狠狠甩上车门。他启动车子的时候双手都在抖,指尖渗着凉气,脚踩油门的时候没控制住力道,电磁车以一个失控的速度猛蹿了出去。
辛普森被狠狠甩在椅背上。她默默揉了揉自己无辜遭殃的腰,瞥着他道:“又和元家的小公子吵架啦?”
裴云思绪纷乱,勉强维持着风度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会长,我多说两句。”辛普森撩了撩长发,“就算是念着旧情一直帮衬元家的小少爷,也该有个度。这样下去,恐怕是会耽误你的大好前程。”
大好前程。
有些讽刺的是,他刚用这四个字劝过元燿,转眼这四个字又用到了自己身上。
看来他和元燿的大好前程,是被彼此给耽误了。
“会长,怎么不说话?”辛普森笑道,“是不是我多嘴了?”
裴云回过了神:“……不,你说得很有道理。” m..coma
“有时间了和我爸爸吃个饭吧。”辛普森说,“他一直很欣赏你,前一段时间又听说你和李让教授在研究超动力机甲核?他对你这个实验也很感兴趣,很想跟你当面聊聊。”
裴云点头:“是我的荣幸。”
他的嘴巴在动,大脑缺一片空白。他的灵魂似漂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躯壳,麻木机械地说着客套的话,保持着应有的风度。
将辛普森送回去后,裴云才驱车回了宿舍。
倒在床上后,他怔怔地躺着,白日里混乱的思绪漂浮。良久之后,他的手慢慢沿着床缝往里面探,从床和墙的夹缝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星际时代,已鲜少有人再冲洗照片了。元燿是为数不多会在家里摆相框的人,裴云之前还惊叹过元燿的怀旧,而其实他自己也偷偷私藏了一张纸质的照片。
藏在了距离自己每日起居最近、却也最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照片拍得不好,是个大逆光。在远景中可以看到一架巨大的重甲。那重甲通体漆黑,有着悍然利落的美感,在耀目的日光下似披着层不可一世的华光。
若细看,这重甲与元燿留存照片里的,正是同一架,
而站在重甲前的男人穿着利落的驾驶服,足蹬军靴,正毫无正行地在空中跳出了个“大”字。
在刺目的阳光里,他的脸只剩下了轮廓。
但他似乎在大笑。
裴云将照片举到了眼前。片刻后,他的目光才缓缓聚焦在了相片上,似是怕相片内的烈日刺伤自己的眼睛。
半晌,他闭上眼睛,将照片盖在了自己脸上。
爸……
你曾说你永远不会对我失望。
但这句话,你现在恐怕也说不出口了吧。
……
绿荫层叠的浓荫越过窗棱,在木质老地板上绘就了光影相交的涂鸦。
桌下,两个半大的少年扭打成一团,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同时抬头愣住了。
桌旁的人半弯下腰来,露出来了黑色军靴和宝蓝色的飞行服裤子,以及半张笑眯眯的脸。
“哟,打架都打到这儿了?”他打趣道,“多大仇啊?”
“爸!”裴云劈手夺过了刻刀,“你看元燿干得好事儿!”
“怎么了?我看看?”裴梦把腰弯得更低,探头进来看,“元燿这墨宝可以啊。但这刻得是什么字儿?怎么是个‘燿二’——”
“是‘燿云’!下面那几划我还没来得及写呢,云哥就把我的刻刀抢走了。”
裴梦哈哈笑了:“定情信物怎么留到饭桌底下来了?”
裴云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爸!你知道这桌子值多少钱吗,这是整个星际最后一张金丝楠木桌,是元叔花了好多钱买回来的。”
元燿不开心地扑上来晃他:“这是我的心意,你怎么老是钱啊钱的。”
两个小少年又拉扯成一团,裴梦弯着腰不住乐,也不上前拉架。正乱成一团之时,忽听隔壁走廊由远及近传来了一串独特的脚步声——那是硬质皮鞋踩在老木地板上的声音。
三人脸色同时一变。
裴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起刻刀,裴梦一手拉一个把人从拖了出来,老鹰护小鸡似地将两人夹在腋下,飞快往外一溜烟儿跑去。
“走走走。”他压低声音,“首长来了!”
三人的脚步乱成一团,将吱嘎作响的地板踩出了纷乱的序曲。裴云被父亲抓着后脖领子,在兵荒马乱之中想回头看桌椅有没有复位,身后的餐厅一闪而过,他尚未看清,元燿已随手带上了门。
沉重的木门“咣当”一声合起,最后的画面在裴云的视网膜上戛然而止。
在那个画面中,午后的熏风吹而不止,扬起的爬墙虎还摇曳着尚未停息。
阳光长久地照着金丝楠木的餐桌,细微的尘埃正在空中漂浮。
刻在桌下的两个字,还差几笔没有写完。
那窗前过马的一瞬,在记忆中下沉,于褪色之中化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