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学里自廿九日起就放了假,谢琬这两日便开始随着谢琅出入各房串门。
虽然这与她以往的风格迥异,可是以粘着哥哥的名义走动,也不算顶让人惊讶的事。
除夕日上晌谢宏收帐回府了,与庞鑫一道带回来许多绫罗绸缎和毛皮珠翠等物,大多都是孝敬给王氏的,而王氏转身又以感念他这番孝心的名目赏了给他。
谢棋这两日嘴里总不缺好吃的,衣裳也左一身右一身,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房里穿来穿去。还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见人总要说起哪件是哪里买的,哪些吃的是什么铺子里做的。谢琬若不是身体里已换了个老女人的灵魂,只怕真有对她流口水的可能。
当然谢琬最想去的还是三房,准确地说是有谢荣在的地方,她也不离得很近,比如他在上房跟王氏说话,她就在院子里跟丫头们跳绳,他要是在三房陪黄氏绣花,她就在不远处的庑廊里跟谢葳下棋。
于是除夕日吃过晌午饭后,她见着庞鑫拿了封信给谢荣,谢荣看后立即去了正院找谢启功,正好见着谢棋又显摆她的新衣裳来了,便也跟她说道:“我们去老爷院里看茶花吧。你这衣裳配上茶花的颜色很是好看。”
谢棋满心欢喜地跟她到了正院。
谢启功正在跟庞福说话,见着谢荣进来,便就笑着招了他近前,让他吃福建来的柿饼。
谢荣笑道:“儿子今日不大舒服。”
不大舒服却又笑吟吟地跑过来?自然是有话说。谢启功让庞福下去大厨房看明日一早去宗祠的祭品,又让下人们去门外廊下站着。
谢启功笑道:“微平哪里不舒服?”微平是谢荣的表字。
谢荣将怀里的信掏出来放在案上,说道:“吏部员外郎郭兴是季振元大人的学生,郭大人与我颇为投缘,前些日子他跟我说,皇上有意从庶吉士里提拔两位新科进士入翰林院任编修,他已经向吏部侍郎推荐了我。”
“这是好事啊!”
谢启功闻言抚掌,立即从书案后转出来:“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虽然不见得个个翰林院出身的士子都能入阁拜相,终归那里头的人乃是清流士族身价非凡,你若能入翰林苑,那前途可就又不同了!”
惊喜之下,他的声音未免就高了几分,院角摘花的两个人闻言都往屋里偏头望了望。
谢荣显然没有谢启功这般大喜过望,他沉吟着,说道:“可是几十号人里想要拔这个头筹出来,何其艰难。”说完他又看着谢启功:“父亲可知道我此番是为何事回来?”
谢启功道:“是为什么?”
谢荣起身望着窗外,院里两株冬茶花树正开得姹紫嫣红,树下两个小人儿正把脑袋凑成一处,商量着偷摘树上的花。
他扬了扬唇,敛色道:“如今无论我想进哪个衙门,首先要紧的就是有人脉。同科能人众多,朝廷并不是非我不可。没有可靠的人脉,我就是被郭兴举荐了,也随时有可能被顶下来。”
谢启功讶道:“怎么,这郭兴实力还不够么?”
谢荣负手道:“一个吏部员外郎而已,自然差了点火候。”
谢启功捋须沉思,片刻道:“你母亲的意思是通过任家找上广恩伯府。如今勋贵之家虽然大多没落,可是到底是国家的功臣,也有面圣之机。再者,正因为勋贵如今没落,曾家才更需要倚仗文臣,所以两厢倒算是互利互惠。”
“此事我早知道,但父亲此言差矣!”
谢荣看着窗外小小的谢琬不断跳起来伸手摘花,眯眼转过身来,说道:“莫说勋贵之家鲜少有能干的后辈,难以与我结成联盟,就是有,也十分靠不住。
“本朝至今已有了四位皇帝,宗亲勋贵日渐增多,朝廷负担加重,削爵减禄势在必行。这之中成为头批被宰的会是谁?只有像广恩伯府之类最为不思进取又白拿朝廷禄米的几家门第!如我去联合曾家,那无异于是往绝路上走!”
谢启功听得一震,他到底不如儿子这般擅于分析局势,如今听知了这层,竟是不觉点起头来。
“这么说,任家这边竟是行不通。”
“自然行不通!”谢荣斩钉截铁说道:“上次我回信给黄氏之时,就在信中说的明明白白,我们只要与任家保持像以往一般的来往即可。过多地亲近,来日若是曾家倒了,我们反是进退为难。”
谢启功听说儿媳妇竟然早知了这层,却是又没曾跟公婆透露出半字,面上也显出丝不豫之色。不过还是谢荣的前途要紧,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也就把这份不悦压了下去。
“那依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谢荣顿了顿,说道:“父亲想来还不知道,靳姨太太的嗣子靳永靳叔德如今已经进了六科任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却也有反对圣议的权力。二哥当年搬出谢府之后,靳家与我谢家再无往来。就算郭兴将我举荐上去,可只要靳永因为此事将我谢家参上一本,我也会与此次提前调拔无缘。”
谢启功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靳姨太太便是杨太太的胞姐,做事雷厉风行,当年帮着谢腾将家产夺回后不久,便因为丈夫靳令光调任陕西而举家搬离开了河间府,至今已有十多年没有音讯。而这靳永则是靳令光的侄儿,因为靳令光无子,这靳永便被靳令光抚过来当了嗣子。
如今靳姨太太过世多年,靳家又早迁到了京师,两家就更别提有什么往来了。
“倒是也不是没有一点转寰之机。”
谢荣回过头来,面上又恢复了一贯自信之色,目光也有了神采。
“此番回来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首先我们跟靳家找回联络是前提,只要跟靳家取得联系,若是能劝动他助我一臂之力,那这件事就等于成板上钉钉的了。总之,趁着皇上欲提拔新科此事尚未声张出去,先跟靳永修复好关系,到时就算不能借他之利得到什么便利,也至少先可以避免他往朝中张扬。”
“不错!”谢启功抚掌:“只要等你正式任了编修之后,他靳家再怎么样也可不理会了!”
“父亲!”
谢荣听得他这番话,不由皱起眉来:“谢家在朝中毫无根基,如果能借这次机会与靳家修好机会,咱们家以后不但要好生保持下去,而且要更加亲近的往来。过河拆桥这种事,于我们半点益处也没有。”
谢启功讷然,半日道:“我只怕那靳永不会那么好说话。”又说道:“要与靳家联系,那就绕不开琅哥儿他们兄妹——”
谢荣侧转身看着窗花已经得手了两朵花,正捂着嘴在树下偷笑的谢琬,温柔地含笑道:“所以说,你们要对琅哥儿他们好些。眼前那丁点得失,算不得什么。”
谢琬执着两朵茶花,回了颐风院。
抱厦里点着沉水香,袅袅绕绕地在帘栊下延展,使人想起前世狮子胡同四合院里,为避药气而点的檀香。
她对谢荣的生平只知个大概。
庆平三年,也就是明年,谢荣从庶吉士破例提拔进了翰林院任编修。庆平八年调任都察院,庆平十五年任户部侍郎,庆平二十年广西爆发起*义,谢荣借助时势当上广西巡抚,庆平二十二年内阁重组,谢荣调回京师任中极殿大学士,兼任户部尚书。
谢琬死时谢荣虽还不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但是因为掌握着天下钱粮的户部,谢府却成为京师最多人逢迎的府第。
这样最威风的豪门,却仍是不肯放过时日无多的谢琅,借丫鬟的手拿几钱银子来打发谢琬。
算起来,也就是从进入翰林院开始,谢荣一路顺风顺水,最后成就了他的伟业的。
但是谢琬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一路青云,靳家居然是最初的关键!
谢琬对靳姨太太毫无印象,谢琅也不曾见过,所知的一切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靳家迁出河间之后,随着靳姨太太的过世,父亲与靳家的来往也渐渐转淡。
但是从他口里也得知,这靳永十分敬重靳令光夫妇,尤其对悉心养育他的靳姨太太十分爱戴。就是当初王氏贪图杨太太嫁妆的时候,这靳永也曾陪着靳姨太太同来声讨,而且对谢腾也诸多关照,临去山西之前,还曾留下本他亲抄的一本《春秋》送给谢腾。
谢琅带着谢琬住在京师的时候,也曾经去靳家拜访过一回,可是与父亲所说截然不同,靳永待他们的态度很有几分淡漠,甚至只是让人倒了茶,便拿出来二十两银子来打发他们,连饭也不曾留。他们去又不是为要钱,这令谢琅感到极伤自尊,此后便再没登门拜访过。
如果当时谢琅有了靳家帮扶,后来一定也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吧?
原先是不清楚,而如今细想起来,如果说谢荣进入翰林院乃是有靳永的功劳,可见在谢琅登门之前靳永已经与谢荣有过接触,甚至是帮助他进入了翰林院。那么,靳永对待他们的态度那般可疑,会不会也是因为谢荣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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