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六十九章 门阀落魄

今时今日之大唐,早已皇权稳固、四海升平,未必需要一个杀伐决断、精力充沛的帝皇去延续开疆拓土的伟业,更需要一个守成之君去保护贞观以来的累累硕果,将这份盛世底蕴沉淀下去,浸透大唐每一分每一寸土地,而后生根发芽,缔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盛世。

这一点,灭亡了才刚几十年的大隋简直就是前车之鉴。

隋文帝乃是一代明君,单论治国之功绩,史上少有人及,艰苦朴素、勤政爱民、硬生生将南北朝之时的破败江山经营至米粟丰盈、钱货充沛,可以说已经打下了盛世之底蕴,结果隋炀帝上台之后横征暴敛、苛政待民,四面出击兵威赫赫,十几年的功夫将大隋打得支离破碎,终至亡国。

如果当年上台的不是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隋炀帝,而是一个性格温和、知人善任的守成之君,如今天下会是怎样?

历史没有如果,但有迹可循,排除错误答案就行了。

但李二陛下现在却明显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他太过野心勃勃,也太过乾纲独断,不满足于眼下取得之成就,毕竟他的理想是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这并非他一己之力可以做到,所以他想要一个能够锐意进取的接班人,将他的功绩无限延展开去,如此来彰显他的伟大。

但他却忘记了,步子迈的太大会扯到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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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将终南山的花树冲刷得郁郁葱葱,抬眼望去满目苍翠,生机勃勃,大云寺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关陇门阀兴旺了几百年,一直盘踞在这片土地上傲视群雄,近十几年来更是随着辅佐李二陛下登基而达到兴盛之巅峰,天下权柄尽操于手。然而却在距离兵变几乎接近成功的那一刻,被东宫逆转击溃,从权力的巅峰坠落深渊。

几百年的运道也戛然而止。

虽然李二陛下念及长孙无忌往昔功勋以及文德皇后的情面,准许操办长孙无忌的葬礼,但关陇上下哪里有什么心思操办?自是一切从简,长安城内关陇门阀往来密切的亲戚故旧前来吊唁,也只是来去匆匆,送上几刀烧纸、一份奠仪,便即离去。

如此敏感之局势下,没人愿意与关陇门阀产生瓜葛

白纸裁剪的灵幡被大雨浇得耷拉下来黏在竹竿上,灵堂内香烟缭绕,长孙家子弟跪坐两侧,尽皆无精打采、失魂落魄。长孙无忌不仅是长孙家的家主,更是长孙家的灵魂,他执掌长孙家的这年将这个家族待到关陇第一、甚至天下第一门阀的层次,但族中后辈却无人够能力继承他的衣钵,如今他自尽而亡,整个家族脊梁倒塌,乱成一团。

一侧的厢房内,宇文士及负手站在窗前一脸憔悴,泛着血丝的眼眸看着清清冷冷的灵堂,重重吐出一口气。

就算陛下念及旧情,不忍将长孙家阖族发配边疆,失去长孙无忌的长孙家也已经彻彻底底坠落凡尘,三代之内,断无复起之可能。

他与长孙无忌斗了许多年,一直想着超越长孙无忌攀上“关陇第一家”的地位,如今心愿达成,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因为长孙无忌的死意味着关陇最为荣耀的时代已经过去,留下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局面,纵然成为领袖,又何足喜悦?

想必于当年长孙无忌将关陇门阀带到巅峰,如今他欲将关陇门阀从深渊之中解救出来,一样的难如登天

一旁,须发皆白的令狐德棻一手拈着茶杯,倚在椅背上望着房梁,思维有些放空。

实则心中悔恨难当。

当年被房俊与武媚娘连番羞辱,导致颜面尽失,他已经立志潜居府邸安心着书立说,再不理会朝中之事,结果却在长孙无忌半是威胁半是劝说之下重新出山,率领家族跟随长孙无忌起兵。

然后落到这般败落之结局

与关陇其余各家不同,令狐家从他开始算是成为真正的大儒,家中学风极盛,子孙当中也有几个天资不错的,只需沉淀几代人,令狐家便会完全脱离关陇门阀的传统,成为天下有数的书香门第,这才是家业传承千年不坠之正途!

如今却因他一时糊涂,成了反贼

一生之努力,尽付东流。

家族之生死存亡,全赖李二陛下一念之间

他后悔,他身边的独孤览则是肠子都快悔青了!

想当初,他可是最坚定表明不掺合兵变的那一个,阖家上下全部置身事外,甚至连把守的城门都不许关陇军队进城,就是为了彻彻底底隔断与关陇各家的瓜葛。

结果却在长孙无忌的威胁之下胆怯了,稀里糊涂的掺合进来。

现在想想,就算他强硬的将长孙无忌怼回去,誓死也肯掺合兵变又能如何?长孙无忌难不成还敢不顾内部团结将他独孤家灭门?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坚定,看不清局势,下意识的认为长孙无忌能够成事,唯恐兵变成功之后遭到长孙无忌的报复、打压,也令别家分润功勋,将独孤家彻底压制下去。

如今长孙无忌已死,兵变彻底失败,李二陛下也回来了,关陇应当何去何从,独孤家又当何去何从?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仆人推门而入,恭声道:“启禀郢国公,太子殿下前来吊唁赵国公,已经到了山门之外。”

屋内三人精神一振,令狐德棻豁然站起,急声问道:“可有太子仪仗?”

有没有仪仗,意义绝对不同,若有,则是太子代表朝廷前来吊唁,朝廷断然不会给一个谋逆之人吊唁,也就意味着李二陛下对于关陇兵变既往不咎;若无,则太子只不过是只身前来,只代表他自己,虽然也预示着李二陛下不会追究长孙无忌的谋逆之罪,但也不会就此揭过。

仆人自是不懂得这些:“唯有太子带着几十禁卫而来,并无仪仗。”

屋内便是一静,三人互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宇文士及振作精神,道:“无论如何,太子能够在此刻前来吊唁,总算是件好事,吾等不能奢求太多。”

谋逆既是死罪,仁慈一点的君主会诛杀首恶、阖族流徙边疆、子孙永世不得录用,略微心狠一点便是“夷三族”。如今李二陛下命太子前来,显然是将谋逆之罪归于长孙无忌一身,对其余“从贼”者不会过分追究,已经是宽厚仁慈、法外开恩。

令狐德棻颔首道:“走吧,叫上长孙家的子弟,一起出去迎接太子。”

三人各自撑伞,相继走出厢房,又将长孙家的子弟叫上,二十余人直奔山门外,将李承乾迎入寺内,来到灵堂吊唁。

李承乾面容和煦,非但未因关陇起兵欲置他于死地而有任何不豫之色,更不曾因为易储之事无可更改而所有颓丧,肃容施礼上香之后,又和颜悦色的抚慰了一众长孙家家眷,这才退出灵堂,被宇文士及邀请着前往厢房落座。

仆人奉上香茗,只有李承乾与宇文士及两人相对而坐,茶香氤氲,窗外风雨大作,两人居然一时相顾无言。

说什么呢?

原本打生打死、预置对方于死地,抢夺大唐中枢权力的双方,如今一方兵败如山倒,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即将毁于一旦,再不复往昔的辉煌繁盛,一方固然取胜却在乐极之时遭受重创,储位已然不可保留,下场未必比关陇门阀更好

没有赢家,两败俱伤。

宇文士及捏着茶杯,半晌才苦笑一声:“此前种种,关陇有愧于殿下,不敢说恕罪之类的话语,但好教殿下知道,吾等自知罪孽深重,在此,向殿下赔罪。”

言罢,放下茶杯,起身一揖及地。

李承乾忙站起双手搀扶,感慨道:“过去之事,孰是孰非已无意义,纵然没有关陇起兵,孤这个储君也注定要让位只希望郢国公牢记前车之鉴,往后将天下苍生放于心头,勿使权力之欲腐蚀初衷,更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动摇国本、荼毒百姓。”

事实上,他的确很看得开。

谁能对权力没有贪欲之心呢?此乃人之本性,他李承乾此时此刻明知回天乏术,心里又岂能完全放下,毫不在意那曾经唾手可得的至尊权力?关陇兵变,固然是错,但换了旁人,想必也定是与关陇一般无二。

站在他们这个层级,早已超越寻常的是非黑白。

没有谁当真纯洁如水,也没有谁一定漆黑如墨,黑白对错,交织斑杂,眼前唯有利益而已。

或是利在天下,或是一己之私,如此而已。

两人重新就座,宇文士及问道:“当下局势,殿下有何章程?”

李承乾淡然道:“父皇雄才伟略、乾纲独断,吾身为儿臣,自当谨遵圣旨、唯命是从。”

别说我已经躺平了,就算心有不甘,当真打算有什么动作,也不可能跟你说啊?

宇文士及当然明白,他也只是扯出话题而已,温言缓缓颔首,沉声道:“老臣敬服殿下之仁德,但若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东宫这边,关陇上下命不久矣。但请殿下放心,若是当真有一线曙光,关陇定不遗余力支持殿下。”

这不是对于之前关陇起兵导致东宫差一点覆亡的赔偿,而是关陇为了于危机重重之下求活的手段,但对于彼此来说都大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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