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听闻,没带女使,也没要肩舆,只是独自跟着阿勒颜派来的执事人,不紧不慢地往前院走去。
眼下已是暮春时节,天气和暖,科布多城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生意盎然的季候,王府中四处栽种着花草,一阵清风吹来,各色花瓣漫天盘旋,引得姬婴不禁在庭前驻足观看了一会儿。
前来请她的执事人听后面脚步声停了,一回头,见她站在那里欣赏花雨,也不催促,只垂手站在廊下等候。
姬婴将一只手伸到庭外,许多花瓣乘风绕着她的手飞舞,煞是有趣,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将手中花瓣抖落,又拎起袍摆,继续跟着那执事人往前走去。
又走过了两个风格别致的中空大厅,厅中四处都挂着轻纱帐幔,在风中微微摇曳。
阿勒颜的书房坐落在园中小湖边,是一个独立的白色圆顶建筑,外围墙上画着柔然这边常见的五彩吉祥纹。
那执事人在门口通报,说昭文公主到了,很快听到里面传出阿勒颜的声音:“请公主进屋。”
姬婴走过书房外厅,进到里间来,见阿勒颜正坐在大案后面看文书,见她进来,他将文书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从大案后面走了出来。
他这日穿着一身墨染暗纹锦袍,两边手上戴着金边祥云纹牛皮护臂,脚上也是一双漆黑的镶金边牛皮靴,简洁冷酷,又带了些肃杀之气。quya.org 熊猫小说网
头发依旧是编成一绺绺的细辫,只是没像往日高束,而是用一条绣金绑带低低扎在脑后,配上那一张不苟言笑的精致面庞,和微微晃动的左耳琉璃坠,在姬婴看来,倒有几分魅惑,很是养眼。
他走上来抬手请她坐,她也没多礼,只点点头,在东边客位上悠悠坐了下来。
有执事人端了两杯奶茶走进来,放在桌上后又退了出去,并将书房内两层门都关了起来,走到廊下听令。
姬婴坐的地方,抬头正好能看见一副巨大的柔然地图挂在墙上,她端着奶茶,一边喝一边看着那地图:“想来四太子对接下来的部署,已是了然于胸了?”
阿勒颜今日之所以叫她来,是考虑到和亲使团随都城宫官出城的前一晚,她曾同他简要分析过柔然朝堂内外可以利用的势力。
她这几个月在路上,柔然语学得烂熟,柔然朝堂各派系间的关系,也通过察苏往日细碎的言语,和两边使团携带的国书文牍中,拼出了个模糊的全貌。
所以那一夜她在与阿勒颜的交谈中,句句都能踩中如今柔然朝堂的矛盾痛处,只是细节上还未及详谈。
他站在她对面,回想完前夜的谈话,也转头看向地图,指给她看:“科布多城外现在有三万骑兵驻扎,城内五千守城人马,这是目前我手中可以随意调动的全部兵力。”他手里拿着根翻书杖,又指向科布多城北方一处地点,“公主前日提起的穆术汗王在这里,有七万兵马,我已遣人过去联络了。”
穆术汗王,是老可汗最小的弟弟,如今驻守柔然西北,是王室中反对纳叶钦继承汗位的人里,最激烈的一位,日前他还曾遣使痛斥纳叶钦,那使臣如今已被押在可汗庭,生死未知。
纳叶钦汗并不大将穆术放在眼中,因他已被放逐西北,在朝中没甚势力,兵马亦有限,所以在使臣来后,便下了道旨,革了他的汗王位,令他作速进都城谢罪。
经此一事,穆术汗王必然心有不甘,阿勒颜这时候联络他,很容易便一拍即合,三万人马加上七万人马,造反那倒是够了,只是若这样直愣愣起兵,被镇压也就是月余的功夫,所以拉上穆术汗王还远远不够。
纳叶钦汗如今最担心的,还是都城生变,他虽然拉拢了几位王室成员和贵族老臣,趁都城戒严时仓促举行了托里台大会,正式称了可汗,但他也知道,对此不满的大有人在,他要做的,就是在维持当前都城局势平衡的基础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人一个个剔除出去。
阿勒颜又将翻书杖挪到可汗庭上,随着他身体转动,左耳上的琉璃坠子折射出幽蓝光亮,他点了点可汗庭的位置:“我先前打发到都城的人放了鹰回来,如今朝局十分微妙,前国相伊蒙虽已被革职,但仍有不少人在他那边暗暗活动。”
他顿了顿,又圈出了几个王宫主力军队驻扎的地点:“我准备先去拜访一趟穆术汗王,同时派人去联络伊蒙和几位东边的汗王,到时候东西方一起发难,调走主力军,再以急行军直攻都城,只是这段时日子我不在时,需要请公主同察苏留在科布多城,我会留下一支人马守城,以备不时之需。”
姬婴听她说完,默默喝着奶茶,思忖片刻,缓缓说道:“大体上来看可行,只是若以信联络,直接起兵,到底松散,若是一处败了,其余军心都受影响,依我看,四太子不如直接先去拜访伊蒙,认他做个义父。”
前国相伊蒙,是前不久被暗杀的二太子巴雅尔的舅舅,所以纳叶钦汗一继位,第一个就让他下了台,但伊蒙在国相位置上坐了十余年,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被铲除的。
巴雅尔的死,对伊蒙是个极大的打击,此刻正好趁虚而入,若在正式起兵前,能先跟伊蒙联系上,到时候攻下可汗庭,就不会让穆术汗王占了先机,以至于为他人修桥铺路。
听姬婴这样一说,阿勒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步路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作为不大受重视的先可汗四子,他极少能同伊蒙说上什么话,若此时突然亲自拜访,他担心会显得有些谄谀。
姬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捂嘴笑道:“欲成大事,必有小忍,拜个义父,又掉不了一块肉,有这层关系在,就不用担心被穆术汗王跃到头顶去了,伊蒙扶你上位,也比扶他更有话语权。”
阿勒颜听她这样说,破天荒地低头微微笑了,随后转头看了姬婴一眼:“公主妙计。”
他这一笑,更显得面容俊俏,眸若星辰,姬婴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
随后阿勒颜又低头想了想:“只是我若去都城,快马也要十余日,这期间穆术汗王起兵,难保科布多不受波及,请公主为安全起见,不要随意出府。”
姬婴放下喝完的奶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道:“好,我只安心在这里,每日为四太子祷念,祝你旗开得胜。”
见她突然走过来,阿勒颜只感到胸口一阵乱跳,刚想移开视线时,他瞥见姬婴发髻上沾了一片庭前落花,像是来时被风吹到头上的,于是忍不住抬手替她将发上落花摘了下来。
姬婴看他神情专注,又往前走了一步,冷不防凑到他脸颊边亲了一下,然后立刻转头,轻快地推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离开回廊前,她还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见阿勒颜还怔怔站在那里,她抿唇一笑,看来自己选的这枚棋子,已然落套了。
书房门被推开后,一阵微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阿勒颜左耳坠子轻轻晃动,戴着坠子的耳根后面,此时已是通红一片。
直到姬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书房外的回廊边,阿勒颜还一直站在那里发怔,这时窗外飞来一只鹊儿,落在庭前兰草上,悠哉地在草叶上荡着。
阿勒颜听到鸟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低头自嘲般地轻轻笑了笑,才转头准备打点行装。
第二日一早,阿勒颜已收好行装,乔装成驿卒,带了一个亲信随侍,离府前,姬婴差人给他送来了一件东西,请他在离城前用隼给洛阳城外鹤栖观的师娘送去,说是报平安用的。
阿勒颜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平安符,符纸左边盖了半幅印章,他前后看了看,不过是一张寻常的道家画符,遂没有放在心上,将符纸卷起来,绑在平日送信的隼上放了出去。
等隼飞走后,他同亲信一起离开了王府,察苏跟着送出来,到门口,阿勒颜拉着她嘱咐道:“我已同总长打过招呼,科布多城交给你,守城将领随你调遣,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问问昭文公主。”
察苏认真点头:“阿兄放心!”
姬婴这日没有出来送他,他往前走时,还回头看了看,仍旧只有察苏站在府门外朝他挥别,便又转头策马快步朝城门方向行去。
姬婴此刻正坐在别院的小书房里,对面站着中原使臣姚衡,她刚从外面进来:“臣来时在外面瞧见察苏公主了,说四太子已出城。”
姬婴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蓟州那边……”
姬婴抬头朝她一笑:“消息我已托四太子送出去了,隼信快,想来不日就会到洛阳城外,我师娘收到后,会再用海东青转送燕东。”
姚衡会意微笑,那张平安符上的半幅印章,正是她与妹妹姚灼各执一半的玉佩印,平安符上用密文藏着七个字:五月中旬取蓟州。
姬婴起身走到窗边,长出了一口气:“铺垫已做好,接下来,就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