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潘璋之死
就在周默在船上放声高歌之时,当阳往北四十余里,一队人马约莫两三百人,正缓缓向北前行。
只见这支人马旌旗破损,队形散乱,几乎人人带伤,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显然是刚刚吃了败仗。
为首一将,正是潘璋。
潘璋赤膊着上身,露出黝黑的肌肉和一把黑丛丛的护心毛来。他的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鲜血从里面缓缓渗出,将灰白色的绷带染成一片暗红。
昨夜的战斗中,一枚铁藜棘不偏不倚,从甲片缝隙之中射入,直刺入潘璋左肩后的肌肉。城破之后,又仓皇逃跑,只来得及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至今都没有完全取出,深入肌肉的铁刺长满尖锐倒钩,令潘璋苦不堪言。
潘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亲信部将马忠道:“真渴死我了,再拿些酒来。”
马忠从腰间解下酒囊,倒了个底朝天,却没有一滴酒流出来,只好道:“将军,已经没酒啦。前面有条小河,我叫人给将军打些水来吧。”
“算啦,没酒喝,我宁愿渴死。”
潘璋叹了口气,又抬头望向北边,只见远处隐隐约约,似有山峦叠嶂,问马忠道:“远处那山便是你说的荆山吗?”
“没错将军,正是荆山。”马忠回答,“只要我们进入山地,那边丛林密布,那姓关的小子便不可能找到我们了。”
“姓关的小子,简直是条疯狗,着实可恶!”一想到关兴还在后面紧追不舍,一副不死不休的劲头,潘璋便是又急又怒,破口大骂道。
只是一怒之下,又牵动了肩头伤口,疼得潘璋嘴角一抽,身子一歪,差点从马上跌了下去。
马忠见状,急忙上前将潘璋扶住,劝道:“将军,你身负重伤,切莫动气。咱们歇一歇再走吧。”
“千万不能歇……”潘璋话音未落,伤口的剧痛再次传来,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就晕了过去。
马忠将潘璋从马上扶了下来,见他额头大汗淋漓,显然极为痛苦,显然已经不能继续走下去了,于是只好命士兵们原地休息。
不多时,一士兵从周遭遍布的橘树上摘来一捧新鲜的柑橘,又奉上一只水袋,马忠接了过来,亲手将柑橘汁水挤在水袋里,交到了潘璋手里。
“将军,喝橘水。”
潘璋久为东吴大将,生活奢侈惯了,周边河水中打的腥臭河水,他喝不惯,所以只喝酒不喝水,如今加上一些柑橘汁,掩盖住腥臭味道,便好入喉多了。
马忠已经跟随潘璋多年,日夜侍奉在侧,对潘璋的生活习性可谓了如指掌。
听说是橘水,这一次潘璋果然没有拒绝,仰起脖子,大口喝了起来。喝完水,只觉口舌生津,分外舒适,又喘了半天气,这才感觉精神稍好了一些,问马忠道:
“此处是何地?”
马忠回答:“此处是章乡,再往前,是夹石坡,过了夹石坡,便可遁入荆山的丛林之中。”
“章乡……夹石坡……”潘璋喃喃道,“这地名,怎听得如此熟悉?”
马忠道:“建安二十四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就是在这章乡地界,我跟随将军擒住了关羽,立下了大功。”
“原来是这个地方。真是没想到啊,转眼已经十年过去,竟连这地名听着都有些陌生了。”
经过马忠提醒,潘璋也回想起了当年的事,笑了笑道:“说起来,这里正是我的荣耀之地,在那之前,老子虽也立过一些功劳,但左右不过是个偏将,正是在擒拿关羽一战成名之后,我才终于拜将封侯,大富大贵。”
“自那之后,我们也跟着将军,升官发财,好不快活。”马忠道。
潘璋哈哈大笑,又回忆道:“犹记得当时,我们急行军数百里,提前在夹石坡设伏,天寒地冻,十分艰苦,很多人都冻掉了耳朵和手指,全靠着吃雪解渴,硬是在这里坚守了两天两夜,终于等来了关羽。”
马忠道:“当时,将军命我在章乡设伏,我还有些不太情愿,将军发怒,打了我一鞭子,我才勉强听命前去。没想到,在那边埋伏不到半日,竟然等来了关羽这只大虫!”
潘璋笑道:“我记得,擒拿关羽之战,你着实死了不少得力将士啊,当时伱可是心疼坏了。”
“是啊,那一战的确凶险。”马忠回忆道,“我道关羽已经老迈,又是穷途末路,本以为可以轻松拿下,但万万没想到,其勇武却是丝毫不减当年。在手下全都战死的情况下,那关羽只凭一人一刀,竟砍死我部将二十余人,以至于我手下数百士兵,竟无人敢近身上前。”
“最终,还是他儿子关平负伤倒地,他关心则乱,一时失神,才被我趁机偷袭,捅了一刀,终于将之擒住。”
人总爱提当年勇,二人对视畅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已经忘了如今的窘迫处境。
笑着笑着,潘璋的笑声却是戛然而止。
“将军又扯动伤口了吗?”马忠关切地问道。
“不是。”潘璋面色凝重,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缓缓地道,“我是在想,当年在这章乡,关羽被你我所杀。如今十年过去,却是在同样的地方,我们被关羽之子逼迫到如此地步。世间之事,怎能如此巧合?岂非是天意所为?难道……你我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吗?”
“天意什么的,将军可千万不敢乱说。”汉人最讲天命,马忠显然也有些惧怕,但还是嘴硬道,“大都督已经率大军赶来支援,关家小子首尾难顾,不可能追击太远,我们只需迅速遁入荆山,就一定能逃出生天。”
“事不宜迟,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潘璋咬紧牙关,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急匆匆就要上马,“待在这鬼地方,总感觉背后阴风阵阵,仿佛那关羽来索命,叫人不寒而栗。就算要休息,也换个地方!”
“没错将军,我也感觉到了不妙的预感,我们赶紧离开吧。”
马忠说着,急忙将潘璋扶上马,呼唤士兵们起身,准备继续赶路。
刚走出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隆隆作响,潘璋和马忠对视一眼,二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的恐惧。
还来不及商讨对策,转瞬的功夫,便有几十名汉军骑兵纵马冲到近前。
只见其中一名骑兵,高擎军旗一面,旗帜随风疾动,猎猎作响,上书一个大大的“关”字,赫然醒目。
“关字,是汉军!”马忠大骇,连声音都在颤抖。
“潘璋!是潘璋!快向关将军报信!”只听一汉军骑将兴奋地大喊道。
这支汉军已经搜寻很久,此时终于发现了潘璋的踪迹,于是迅速向天空发射了一枚信号弹,以向附近的友军传递信息。
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汉军便会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让潘璋遁无可遁。
马忠却还不死心,犹自挣扎,一边掏出兵刃,准备迎敌,一边对潘璋大喊道:“将军,你身上有伤,当速速离开。我在这里挡住敌人。”
可潘璋见到这信号弹,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再无逃跑的可能,心如死灰之际,已经没有了任何逃跑的欲望,只喃喃自语道:
“天意啊,果然是天意!我潘璋果真要丧命于此了!”
主将都已经放弃,士兵们自然也是毫无斗志。过不多时,汉军大批兵马如风而至,潘璋、马忠剩余的部将再无战意,四散而逃,潘璋也不阻止,任由他们离去。
最后只剩最后二三十名忠心耿耿的士兵,宁死也不愿离开,被汉军四面包围,已是插翅难飞。
在汉军的大声呵斥警告之下,包括马忠在内,这最后的二三十人也只好抛弃兵刃,束手就擒。
过不多时,只见两名年轻的汉将军带着数百名威风凛凛的精锐汉骑,骑着神骏宝马而来。
其中一人乃是关兴,一人乃是姜维。
士兵将潘璋和马忠五花大绑,推到关兴面前。
潘璋抬头看去,见关兴年纪虽轻,但杏眼细目,面如重枣,头戴绿巾,一如其父风采,而在关兴身后,则赫然竖着一面大旗,上书“杀潘璋,报父仇”六个大字。
看到这六个字,潘璋先是有些不寒而栗,继而却是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之中,不知为何充满了某种凄凉的底色。
关兴坐在马上,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潘璋,直到他的笑声停下之后,低喝道:“你就是潘璋?”
“没错。老子就是潘璋。”潘璋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便是那关云长之子关兴吧。”
关兴昂然道:“既知我大名,早该开城投降,何须等到今日,城破北窜,惶惶如丧家之犬,惹天下人耻笑。”
潘璋冷笑一声道:“关家子,你说话这股味道,果真与你父亲一模一样,令人生厌啊。”
关兴冷哼一声,没有理会潘璋,又转头看向马忠问道:“你便是马忠?”
马忠恶狠狠瞪着关兴:“老子正是你爹马忠!”
“将死之人,还敢在此狺狺狂吠。我便先拿你来试刀罢!”
说着,关兴翻身下马,手持长刀,来到马忠面前。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既落到关兴手里,马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虽然他强行横着脖子,装出一副不怕死的好汉模样来,但身体本能的颤抖和眼神里的恐惧,却是将他的真实内心出卖的一干二净。
马忠一生征战,杀人无数,可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死这个字,究竟有多可怕。
只见他眼珠子轱辘轱辘直转,突然计上心头,对关兴道:“关将军,你既是关云长的儿子,便也是个英雄。可若是一刀杀了我,绝不能算是英雄。”
“如何才算英雄?”关兴眯着眼问道。
“你敢不敢与我致师单挑,一决生死!赢了我,才算英雄!”
关兴冷笑一声,漠然地看着马忠,如同看一具尸体。
这时,姜维凑到关兴身前,低声道:“安国,休听他聒噪,一刀宰了完事儿。”
关兴却是摇了摇头,对马忠道:“鼠辈,我本想做个好人,给你个痛快的,但你既然提出了这等要求,一会儿可别后悔。”
说着,关兴命人将马忠解绑,递上长枪一柄。自己则翻身下马,手持大刀,跨步傲立。
“准备好了,就上吧!”关兴道。
马忠毕竟也是生擒过关羽的人,对自己的武力还是相当自信的,虽然知道关兴也绝非等闲之辈,但如今至少是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活命的机会,岂能不牢牢抓住?
深吸一口气,马忠大叫一声,持枪冲向关兴。
第一回合结束,马忠发出一声凄惨的大叫,长枪落地,抬手一看,只见他左手四只指头,已经被齐刷刷砍断,鲜血汩汩涌出,断指则七零八落,滚落草丛之中。
马忠强忍疼痛,单手持枪,再次冲向关兴。
第二回合结束,马忠再次惨叫一声,跪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他的左小腿已经被关兴直接一刀斩断,骨头断了,皮肉尚且连着,脚趾向后,呈现出一个诡异到极致的扭曲姿势。
关兴拖着尚自滴血的长刀,大步向前。长刀在地上摩擦,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这声音如同催命一般,令马忠毛骨悚然,强忍疼痛,拖着断肢,也要向后拼命爬去。
他现在十分后悔,自己为何要与关兴致师,生不如死,自讨苦吃。
好在,关兴的下一刀落下,直取马忠的脖颈,随着头颅飞离躯体,马忠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了。
关兴在马忠倒下的躯体上,轻轻擦了一下长刀的血迹,继而转身,看向潘璋。
此时的潘璋,神情颓丧之极,他早已认为,今日之事的种种巧合,乃是上天对他的惩罚,绝非人力可以扭转,所以心理防线已经全线崩溃。
潘璋眼中带着满满的悔意,开口道:“当初,我不该为了取悦主公而擅杀关羽,是我错了。如今报应来了,不是我潘璋今日当亡,而是上天要我死,我便不得不死!”
看到潘璋竟然有了认错的态度,关兴叹了一口气,反而失去了杀他的冲动,问道:“潘将军,你能知错,善莫大焉。虽然你今天必死无疑,但我允许你临死之前,再多留几句遗言。”
潘璋想了一想,转身面东跪下,泪流满面,深深叩首道:“主公,恕末将潘璋不能尽忠了!”
关兴挥手一刀,亲手结果了潘璋的性命。
在临死的最后一刻,潘璋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是建安元年,自己还是阳羡县城里厮混的一个街头混混,凭借好勇斗狠,打下了一块地盘,整日去酒店喝酒,总是赊账,但从不考虑还钱,令酒店老板苦不堪言。
这一日,阳羡新县令到任,便要整顿治安,处理本地的地痞流氓。于是,潘璋被五花大绑,送到县令面前。
见那县令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潘璋啧啧称奇。而那县令见他面之后,不但不惩罚他蹲大狱,还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潘璋,酒店的欠款,我帮你还,但你以后得跟我效力,你愿意吗?”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十五六岁的县尊大人,正是东吴之主孙策之弟,孙权孙仲谋。
……
关兴将潘璋和马忠的人头割下,就地摆了一座简单的祭坛,写上父亲关羽和兄长关平的灵牌,焚香叩首,祭拜亡父亡兄的在天之灵。
费祎,张绍,姜维三人陪在关兴身后,下跪祭拜。
此时此刻,关兴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崩溃嚎啕,直哭得涕泪横流,不能自已。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父亲在天之灵护佑,儿今日终于诛杀恶贼潘璋、马忠,为你报仇了!”
十年前,关兴只有十三岁。
今年,关兴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