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回到原点

霍恩斯蹲坐在火堆前,用手里的木棍翻腾着火焰,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他起身去拿杯子。

快点,想想该怎么开口,我坐在原木墩子上焦急。

霍恩斯舀起一勺热水,浇在廉价的手工制陶碗上,清洗一遍倒掉,然后盛上热水。

我伸手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开口:“呃,我……”

“你知道一种叫做红斑麟病的无药可治的慢性病吗?”霍恩斯突然问。

我不明所以的摇摇头。嘴边的话被这个问题给顶了下去,一时间有些愕然。但既然他愿意开口,那我就先听听他准备说些什么。

霍恩斯手里捧着陶碗,眼睛出神的望着火焰,好像那里面有字一样。

“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疾病,基本上只在贵族之间发现过。患者会逐渐在全身上下长满红斑,皮肤慢慢硬化,最终变成坚硬无比的红色鳞片。整个过程痛苦无比,听说许多人都在皮肤硬化的过程中死掉了。”

他越说越慢,我能看出来这里边还有故事,便等着他开口。

霍恩斯的嘴巴像是有千斤重,当他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连声音好像也变得粘稠:“我的妻子也得了这个病。当时,她刚刚为我诞下一女,身体一直都很虚弱,卧床不起,身上慢慢长出红斑。

“我找来医生为她看病,医生说想要治好她要花很多钱,而且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必须要一直吃药。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妻子躺在床上劝说我的模样。我们才结婚三年,孩子也才出生一个月,为什么……”

霍恩斯说着说着低下了头,是在回忆过去吗,我在心中猜测。只知道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后来我为了给妻子看病,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就连父亲留给我的房子,我也抵押了出去。可是我不仅没凑齐药费,甚至再也没有人愿意借给我钱,所有人都劝我放弃,可我不想自己的女儿连妈妈的样子都记不住。

“没过几天,我领到了陛下的补贴,一千利法尔。我现在知道,一千利法尔对于平民来说,是怎样的一个天文数字,可在那时,这些钱远远不够。

“我去见了赫德温伯爵。听说他是王国最富有的人,管理国家财政,手底下握有无数商队。我乞求他,让他给我一个工作,来救我的妻子。伯爵人很好,他确实给了我一个工作,一个赚钱的“好”工作。”

伯爵人很好?了解莉迪娅身世的我对此表示怀疑。

但是我很快就想通了。在面临生离死别的关头,有些人的就是会拼尽全力抓住眼前的一切。或许在那时,霍恩斯看到的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不想打断他,他接着说:“我每次替他工作,时间三到五天不等,拿到的报酬也不等。最多的一次,我获得了两千利法尔作酬劳。当二十个闪闪发亮的金莱古摆在我眼前,我差点以为妻子有救了。”

他说起来很轻松,但我知道并非如此。从他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根矛一样,一点一点挖掘出那些痛苦的回忆。

“之前的每一次,我结束工作回到家里,迎接我的都是妻子热切的目光,可是渐渐地我发现,妻子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暗淡,脾性也变得暴躁易怒,有时甚至会打骂照顾她的佣人。

“现在的我回想起来不禁发现,每一天,她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她会不会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只是不想让我的努力白费,才苦苦撑着。而当时的我根本看不到这些,我又一次去见了赫德温,拜托他给我一个最赚钱的工作。

“本来这次工作结束后,我就攒够了药费,一共三万利法尔,能够彻底治好妻子的病。可结果呢,我被王国纠察队抓了起来,囚禁了一个多月,失去了世袭的贵族身份,沦为王国上下的笑柄。”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他说出那个令人揪心的结果。

“等我出了狱,赶回家里,家中的佣人听说我被抓起来,都跑光了。我的妻子和半岁大的女儿一起躺在浴缸里,在旁边给我留下一封信……她……她说……让我……让我好好活着……不想让我受拖累……”

霍恩斯泣不成声,越说越崩溃,双手抱头,痛哭成一团。

热水洒在他身上,他也感觉不到,心里的痛苦压倒了一切。

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见男人哭,而且哭得这么惊天动地。但我没有一点瞧不起或者鄙视的想法,心里装满了同情。

这大概就是霍恩斯的心结所在,通过不同方式的自我惩罚,来减轻心里的愧疚与负罪感。

而那些在广场上接受他施舍,自己却不劳而获的流浪者;在温暖的房间里看他笑话,自己却比谁都要阴暗卑鄙的家伙们,都不配与之相比。

然后,我发现了他话里的矛盾,但他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三年来,第一次有人愿意听他讲述内心的痛苦,分享心里的绝望。哭着哭着,他还用拳头捶自己的额头……

好不容易,霍恩斯才平静下来。

“那个,你刚才不是说,这个病……”话还没说完,霍恩斯便接过话茬。

“那是个假医生。”他吸了一下鼻子,张大嘴用口呼吸,“我哥哥找人扮的。”

哥哥?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听到的各种谣言,什么父亲偏心、赶出家门之类的。

霍恩斯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原本有一个兄长,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直到父亲临死前,我才知道,他是父亲在‘大溃逃’的途中收养的弃婴。”

此刻他显得冷静多了。将憋在内心的痛苦发泄出来,让他整个人轻松不少。

而听起来,他这个兄长才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真凶啊。

“那你不恨他吗?”我问。

“我恨,我恨死他了。”霍恩斯咬牙切齿,“第一时间,我便拿着刀去找了他,可他当时已经成为公爵身边的护卫。因为我这哥哥各方面一直比我强,就连我都认为,这个男爵的身份本该是他的……”

他的声音充满着哀怨。

我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可霍恩斯却误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我急着解释,霍恩斯却自嘲般笑笑,“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低下了头,声音从他脖子处飘出来:“想死又不敢死,每天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想报仇又没有能力,只能恨他恨得牙痒痒。这样的人不算窝囊,那世界上就没有窝囊的人了。”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出言反驳,“浑浑噩噩的人太多了,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而你不同,你应该好好活着,因为这是你妻子的遗愿。”

霍恩斯抬起头,愣住了。这不仅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也是除了妻子外,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应该好好活着。

我接着说:“我想送给你一句话,也是我自己一直信守的准则:要死,便不苟延残喘。要活,便就酣畅淋漓。”

他默默沉思良久,再开口时,眼睛里恢复了些许清澈,“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原本想告诉他假名字,但想了想,我还是告诉了他我的真名,“我叫九尺。”

“九……尺……好,我记住你了。”霍恩斯说,“虽然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但说话真的很有学问。谢谢。”

“你别这么夸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最后一次经手的那本铁书……”

聊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

不过,却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老霍每一次寻找买家,都是从赫德温那里得来的信息,他只负责与卖家接头、谈拢价格和后续送货,对经手物品的来历与去处一概不知。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只签了那份认罪书,而那本铁书则被纠察队收走了。

比起纠察队把东西弄丢,我更倾向于他们监守自盗。也就是说,要么俄拉尔偷走了那本书,要么这本书再次流向了黑市。

到头来,局势依然扑朔迷离,情报仍然一无所获,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该相信卢卡斯提供的线索吗?又该怎样继续下去?

得知自己提供的消息帮不上忙之后,老霍尽可能的款待了我——一条黑面包,两条发臭的烟熏鱼,和有些发酸的牛奶。

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回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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