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诚恳道:“我比你醒来得更早些。我已经看过了,这里妖兽又多又厉害,为了我的性命安全,你还是不要离开我,多保护保护我吧。”
他吊儿郎当地说了两句话,不动声色,面色却比方才更加白如纸,衬得唇角血迹更加艳红。
张也宁安静淡然。
他凝视着谢春山,稍作判断,缓声:“你这般穿着,不像是寻常修士的打扮。你说你武器和灵气都不见或变弱了,再加上我方才见到这些窃脂攻击你……若我所猜不错,你此时的身体,应当是属于傲明君的。
“你与他争夺身体掌控,你赢了,却失去了武器和些许灵力,退回到了他此时应该所处的地位身份。恭喜谢公子,意识没有在这个梦中失去。”
谢春山目光闪烁。
谢春山敛目:“你还判断出什么?”
张也宁盯着他:“你似乎身体不适,神魂不够稳定。要么是你尚不能完全控制这个身体,要么是你无法违背身体本人的意志……”
他若有所思:“这便是巫姑娘说的,织梦者不在的话,相同道元,不能同时存在两个人吗?你虽赢得了控制权,却也输了一些东西。”
谢春山捂脸而笑,他唇角向下滴血,然他口上还在非常随意地笑:“不愧是我妹夫。就是这般聪明。有你陪着阿采,这个梦境,我就放心啦。”
张也宁一道疗伤的清光法术落在谢春山身上,帮他缓解伤势。
谢春山摇头摆手:“不必这么浪费灵力了。其实很简单,我进入梦境,不可能选择沉睡去看别人的故事,自然要与傲明君争夺身体控制。我实力本胜过这个时期的傲明君,赢了他也正常。但是缺陷就是——
“在一万年前的扶疏古国中,这里是有傲明君的,却没有谢春山。所以我的法器灵力都没有了,傲明君这时候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而且,我不能做违背傲明君本人性格的事。
“我不能做谢春山,只能做傲明君。我每每违背梦境意志,就会受到惩罚……”
他摊手,让张也宁看到自己吐的血。
张也宁看他这般镇定,便想谢春山估计也有自己的手段应付如今情况,张也宁便不说什么了。张也宁向四方观察,扫视四野。
他问:“这些妖兽是攻击你?”
谢春山叹气:“是啊。这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小马奴……”
他满不在乎:“估计是那种低等的仆人之间的争斗吧。看我不顺眼,把我骗去妖兽窝希望我死在这里……妹夫,扶我一把。”
张也宁不动。
谢春山改口:“张道友,扶一把。”
张也宁这才伸手扯住谢春山手臂,将谢春山搀扶起来。谢春山立在张也宁身边,和张也宁一道看四周情况。张也宁思量间,谢春山打量他一下,好奇:
“你法力没有变弱吗?境界没有降下去?”
张也宁摇头。
谢春山了然,并不意外:“看来你果真不是我们一万年前扶疏古国的天才修士……非我族类,果然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这么说着,又开始吐血了。
张也宁:“……何必非要违反人设?”
谢春山笑一笑,神色慵懒,说话却有几分真:“张道友,我不可能永远做别人的。我是谢春山,不是傲明君。这个梦境再厉害,它也不能强迫我的意志。”
张也宁闲闲道:“希望你下次被妖兽攻击的话,还能这么说。”
谢春山脸色一僵。
他和张也宁离开那些妖兽,慢腾腾地在山上找路找人。
谢春山快速转移话题,建议道:“张道友,我看你要不掩饰一下你的堕仙身份吧。我觉得在扶疏古国,不可能突然多出一个仙来,而且堕仙被喊打喊杀……我们还是不要徒生争端好了。”
张也宁没说话,但他眉心的堕仙纹在缓缓消失。半晌,张也宁说:“我感应到这个梦境其实是有仙人的……不过仙人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几千年了。确切说,这方天地,此时是没有人是仙的。”
谢春山不知道在忙着做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张也宁说完便也没再多事,他向前走几步,慢慢观察这个世界。
在这个地方,灵气、魔气纵横交错,都比现实中的修真界更为浓郁。这般强大的灵气、魔气,确实更适合人修行。想来这么浓郁的灵气和魔气,不管是人是魔,在这时候都是极容易获得高修为的。
即使成仙是个坎,世人依然很少有。但仙人以下修为高深者,定比现实中要多得多。
张也宁肃穆起来,心知在这样高手云集的天地,他们这些外来者应当更为小心。
而这般一想,张也宁不自觉地想到了姜采……她双''修,此梦境似乎比现实更适合她的修行?
张也宁才这般一想,就听到身后的谢春山暗道一声糟,谢春山懊恼:“阿采!”
张也宁猛地回神,他回身看向谢春山:“她出事了?”
——为何谢春山能感应到姜采出事,他却感应不到?
和姜采有神魂契约的明明是……张也宁突然一怔。
他意识到了梦中的意外,想起了自己进入梦境后就觉得哪里很奇怪的原因。而谢春山抬头苦笑,证实了他觉得奇怪的地方不是张也宁一个人的问题。
谢春山叹:“我联系不上阿采了。我们的神识联络全都断了……不光是阿采。入梦前为了方便梦中联系,我与小王八,咳咳,小图也临时建了神识联络。
“但是那些如今全都没了。我和任何人都联系不上。”
张也宁也道:“我亦联系不上师妹了。”
他没有说他和姜采的神魂契约,也不见了。他从入梦后,一直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大约也是巫展眉说的“织梦者无法帮你们控制梦境”了。
谢春山怔片刻,道:“如今看来,我们应当流落在不同地方了。我和你运气好些,可能离得近,其他人就……哎,没有神识联络,该怎么找到阿采他们啊?”
张也宁道:“等等便好。”
谢春山奇怪:“等什么?”
张也宁抬头。
他衣袂翩扬,衣带若水。天色一点点暗下,他身上的灵气却在一点点苏醒。如雪似月的青年幽静走在山路上,背影空廖清朗,泠泠生寂。
而随着张也宁抬头,濛濛月色在天幕后徐徐升起。
月色清辉下,张也宁声音低淡:“等月亮升起。”
——他便能感知到月下之事。
片刻,张也宁语气微怪,说:“我找到姜姑娘了。”
--
姜采这边,遇到的情况其实没有谢春山二人的情况糟糕;但是碍于她的生死迷劫,她遇到任何不糟糕的情况,也会升级到糟糕情况。
旁人若遇到的是寻常妖兽,她遇到的一定是妖王;旁人被一只妖兽追逐,她一定是被一群妖王追逐。
生死迷劫的不讲理,恨不得你立刻死在天道下,真让姜采气歪了鼻子。
何况她如今还是个瞎子!
瞎子面对一群妖,更加艰难。
所以姜采杀光身边的危机,喘着气从布满妖兽的洞穴中爬出来后,不禁唏嘘自己的九死一生。她一路空手杀妖,这也太难了……难道一万年前的扶疏古国的修士,全都这么厉害吗?
姜采抹把脸上血,叹气:“为今之计,还是先找几个活人吧。”
随便一个活人,都好啊。
姜采为了不浪费灵气,她并没有开启法眼给自己辨别方向。她摸索着从地上捡起一根差不多的树枝充当拐杖,便磕磕绊绊地在山路上走了起来。
比较幸运的是,姜采很快听到了人声,感知到了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磅礴灵气。这么强大的灵气,现实中聚在一起必是那些厉害长老们才有的,这样的人在修真界,不超过二十。
扶疏古国,恐怖如斯。
姜采面不改色,淡然装着自己的瞎子。在她听到人声后,那些人自然也看到了她,一个个围了上来。姜采便说了自己迷路云云之类敷衍的谎话,那些人说去通报。
一会儿,姜采听到清越如黄莺的好听女声,两只柔夷般的女子玉手伸来,握住了她的手:“好俊的女修!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姜采想:一个美人过来了。
她礼貌客气:“我叫姜采,大家也叫我‘不群君’。姑娘如何称呼?”
拉住她手的女子没有说话,女子身旁的侍卫呵斥:“你是哪里来的土包子?连我们百叶公主的名号都没有听过?”
姜采一震。
百叶公主?!
她心神震动,被握着的手重重一颤。她思绪空白大受震撼时,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在靠近。姜采偏脸“望”去时,百叶公主身边的侍卫先开了口:“殿下,那个早上逃跑的马奴回来了。
“估计是找不到路,又灰溜溜回来了。这种人,一定要给他点教训。”
百叶公主侧头凝目望去,树林间走出的两名青年,张也宁和谢春山也抬目望来。
--
月光之下,梦里梦外,他们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百叶公主是什么模样。
比起玉石人像,她真人更加真实、生动。而她娇美无比,目若秋波,眉如山黛,唇染红脂。她穿着华丽的披帛襦裙,发间金翠流波,乌黑明眸望来之时,粲然生光。
她像是月下红樱般,红樱又沾了一层清薄的雪。于是她既美丽,又脱俗。既鲜活,又朦胧。
而百叶公主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也望向那行过来的两个青年。那仙人般风采的青年让人凝目,让人流连难舍目光,让百叶公主身边的所有女修在一瞬间变得安静,怔怔望去。
而百叶公主看向那个衣着粗陋、器宇轩昂的青年。
她是见过这个马奴的,但是这一次好像很不一样。也许怪月光,也许受伤也有零落美。分明是差不多的相貌,可他望来时,没有昔日的谨慎、惧怕、沉着,分明风雅,分明眉目舒朗。
这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马奴,可他偏偏就是。
百叶疑惑地打量着他。
而谢春山亦想过很多次,一万年前,岁月未尽时,他与她再相遇。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满天下的美人中,只有她一眼看到他。
--
谢春山沉默的时候,张也宁也看到了百叶公主身边的姜采。
他凝视她身上狼狈痕迹时,她感应到了他的气息,回头来,便对他勾唇一笑。
张也宁移开目光前,目光从她手上的血、粗糙的树枝拐杖上略过。他脑海中想到进入梦境前她扑倒他的那一幕,眼前又不断浮现她受伤了的手……
张也宁有些难耐地压了压自己不适的心脏。
幸好那些侍卫的话解救了此时的尴尬:“公主,把那个马奴押下去关起来吧?”
谢春山立刻:“冤枉啊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