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只在眨眼间发生,陆行鸯再睁开眼睛时,发现顾寻安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看到他眼中未加掩饰的急切,细瞧之下,发现小公子的眼眶也微红。
他问,“陆行鸯,你有没有事?”
陆掌柜没事。
陆掌柜很好。
陆掌柜只是有些尴尬。
因为有几粒米刚才顺着她的领口滑倒了脖子里面,硌着不舒服。
她也不好意思当着顾寻安的面,伸手进脖子将它们摸出来。
陆行鸯面上不动声色,只说自己没事。
那厢雅蝶没料到乔文悦和顾寻安都来了后厨,想到刚才情景都被两人看见了,一时情急,只顾落泪,用一双含情眸子委屈地瞧着乔文悦。
后者抿唇不语,眉头却皱起。
顾寻安先发了话,“没在乔大人家中寻得美酒,倒是看了一出好戏,乔府真是有趣!”
他嘲讽的语调那么明显,陆行鸯不由侧眸去看他,想着闯进人家后厨只为寻酒,也是他顾公子能干出来的事。
乔文悦告了一声罪,转身冷声去问雅蝶怎么回事?
他平常对她夫人长夫人短的,哪里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雅蝶一时计较起来,哭声越发大,喊道,“明明是陆家的米出了问题,坏了一锅饭,现在还赖在这儿要钱,你凶我做什么?”
陆行鸯眉头皱起,想着雅蝶虽是个农家女子,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心思却百转千回,一点也不逊色。
这话颠倒一下,若她没有经历其中,怕是也分不清楚黑白了。
乔文悦见到雅蝶哭,果然不忍,一双剑眉略过顾寻安看向陆行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鸯看着雅蝶缩进乔文悦的后侧,嘲讽一笑,让画绣把欠据交到乔文悦手中,并简略说了一遍方才之事。
她虽涉身这件事,其实心中已经厌倦了,每每看到这些光鲜亮丽背后的丑陋面孔,想着自己若不是顾着面子,一定将这些撕下来让别人好好瞧瞧,不知他们暴露在天光的脸是否觉得疼痛?
她在心中希望自己酣畅淋漓,但是现实中却仍要维护身为她陆掌柜应表现的言行,于她而言,总归憋屈。
陆行鸯在心中一叹,看着乔文悦仔细在看她手中的账册,也不说话,不明白这样一份简单的账册有什么可看?
她还没说话,顾寻安笑了一声,指着乔文悦嘲笑,“我说乔兄,你盯着一本账册本子看,也不见你翻页,难不成在等它自己开花?”
也没指望乔文悦能应他什么,他转身对府上的老管家说,“去把你家的账册拿过来核对!”
即使知道来客是自家主子也得罪不起的贵人,老管家还是望着乔文悦,征求他的意见,顾寻安见了,一嗤,“怎么?乔大人不会不明白,我此来为何吧?”
可是专门为您科举受贿一案奔波到此呢!小公子心内想着,回头去瞧陆行鸯。
陆行鸯一直在看着他。
他一愣神,觉得自己刚才神勇非凡,是个可靠的朋友,想必到时候一定会得到陆掌柜的夸奖。
小公子美滋滋。
谁知陆行鸯面色却沉沉,淡声对他说,“顾寻安,这件事我自会处理。”
不需要你多此一举。后面的这句话即使她不说,顾寻安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小公子飞扬的神情渐渐消散,眸光也沉寂幽深,心中忽然有些忿忿。
他不是在帮陆行鸯吗?明明这件事情到了他这里,可以很快解决,为什么陆行鸯情愿多费口舌,也不要他帮忙?
为什么不要他帮忙?
顾寻安眼中的不悦被陆行鸯看到,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对他微微一笑,说顾寻安我很好,这些事情你不需要太当回事儿。
说罢,她问乔文悦,“乔公子还有什么不解之处,陆某一并解答了,也好早些将两家账册算清楚。”
管家已经拿过来乔府的账册,乔文悦锁着眉比对完毕,将目光转到雅蝶身上,问她为何不结账?
他的语气冷冷的,陆行鸯忽然觉得:其实乔文悦是没有世人所说的那样珍爱雅蝶的。
雅蝶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再哭下去是没用的了,她捻着帕子细声说道:“其实妾身一直对陆家的米粮无甚好感!”
陆行鸯回视了一眼下意识看她的顾寻安,好整以暇,听雅蝶继续说下去。
“其实,陆家的米中总是隔三差五的吃出虫子,有的时候还有没有筛干净的细石子,我派了人去说,铺子里的伙计总是敷衍了事,说他们供了好几家的米,为什么偏偏是你乔家总有问题?”
她说完这话,转眸去看乔文悦,嗔怪道,“相公,你说,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嘛!”
乔文悦只不说话,雅蝶越发委屈,“既然自家的米不好,就不要有脸来要账啊!这不是把我当成傻子骗吗?”
陆行鸯听到这儿,冷笑一声,向前几步,越过顾寻安走到雅蝶面前,“陆某铺中的米都有专人进行检验,是断不会出现如夫人所说的情况,况且,米中有石子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至于米虫,也有存放的原因,总不能一概而论。既是老天赐粮,总不能铺张浪费。您要知道,我朝每年因饥荒饿死的大有人在,陛下因此痛心不已,亲自缩减宫中用度,以示典范。”
“如今用心,怎可由你一介妇人随意败坏!”她到最后,语气中竟有厉色,唬得雅蝶面容失色。
到了这里,陆行鸯转头去看乔文悦,“乔大人身为朝臣,却由自家内室如此任性妄为,怎能叫陛下不寒心?想必坊间传闻不全是假话,乔大人果真家境殷实!既如此,烦请您接一下这一年多来拖欠陆家的银两,此事就此作罢,否则,我们也只能在官府见了!”
陆行鸯转身欲走,身后雅蝶还在说,“好冠冕堂皇!你陆家不过就是仗着有人,硬逼着别人说你家的米!真是强买强卖!”
她只不理,果然乔文悦含着隐怒,呵斥道,“闭嘴!还轮不到你说话!”
她勾唇一笑,知道乔文悦对雅蝶的忍耐已达上限。
顾寻安就在她面前,她直视看他,心中忽然有些释然,想着算了算了,自己何必要在顾寻安面前维持着自己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
她与小公子相识以来,将他种种模样都看了一遍,到头来,发觉自己还带着一张假面具,冰冷的,无关真情与风月。
她是商人,当然有疾言厉色,唯利是图的一面!当然有阿于奉承,圆滑市侩的一面!
算了算了,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她忽然在想,帝王要她教给小公子人情世故时,本意会不会不是让她带着顾寻安去看?
而是将自己这些市侩的算计、逐利的嘴脸,呈现让他瞧?
她脑海中一团混乱,但是却清晰地知道顾寻安帮她要账时自己内心深深的悲伤,是余劲未消。
她想:明明自己在世俗红尘中活的很好,干嘛要把顾寻安也扯进来?
那一瞬间过往接连而来,她想到在临玢时自己与山匪见面,害的顾寻安被山匪追赶跌马;被关在牢中时,他明明知道瑞帝派人盯着他一举一动,却还是趁夜看她,要她放心;竞选皇商时,得知丞相已经盯上她,不忍她牵连太多,硬是改了名单——如果是瑞帝决策,她怎么可能逃脱这个身份?
他明明就是风光芈月的小公子,是一路顺风顺水的小公子,是长公主与刑部尚书的掌中宝,是瑞帝属意内定的继承人。
如今,就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账单,自己也需要他解决吗?
他的手段向来高明,可以令倔犟的山匪半日便招供,可以解决往年的棘手卷宗,明明这次,他可以笑里藏刀解决乔文悦受贿一案,可因为她,打破了他先前的计划,提前露出了他背后可以决策生死的寒剑。
她知道小公子聪明绝顶,即使事态变化他也可以换种方式解决,她在意的是自己竟会打乱他的计划。
这让她惶恐,她发觉了顾寻安近日的改变,但她出于本能,并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陆行鸯只觉喉中艰涩难言,强行咽下一口叹息,对着顾寻安微笑,“京中与顾公子有过片面之缘,今日竟然也能得到您仗义执言,行鸯万分感激!”
顾寻安眸光闪烁,只安静看她。
陆行鸯不多言语,回头对乔文悦说了一声告辞,真要走了,没走几步,被乔文悦叫住。
“管家,带陆掌柜去结钱!”他挥手招来老管家,想了想,又补充,“老宅那边的也算上,别忘了!”
陆行鸯了然一笑,叫画绣等着,说自己先回去了。
陆掌柜想着,要账时泼辣的模样太费力气了,她要好好回去休息。
她走时,分明见到顾寻安已经缓了脸色,帮着雅蝶在乔文悦面前说好话——京中的顾小公子自在风流,不忍见到女子落泪。
可是她转到自家小院这条路上时,见到顾寻安这样一个大活人杵在自家门口,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陆行鸯的脚步停住了,犹豫自己要不要去铺子里检查,或者去茶楼里喝盏茶也好。
最后,陆掌柜冷着脸,走到顾寻安的面前。
小公子见到她,眼神无外乎亮了一下,但这次却没有说话。
陆行鸯犹豫自己要不要请他进去坐坐,后来一想没这必要,当下在门前就问:“顾寻安,你是不是要一个理由?”
对面的小公子慢慢眨着眼,神情认真,“你说过,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需要坦诚相待,我自认做得不错,但不明白为何你一直拒我千里。”
“我是商人,顾寻安,你要记住我的身份,你总是记不住!”陆行鸯叹口气,“你不要搞得我时时刻刻需要你,依附着你手中的权势在商界通畅无阻,我根本就不需要!”
她说到这儿,忽然想到顾寻安给陈时猎貂的事情,面色不由冷下来,语气也变得嘲讽,“京中需要你关心撑场面的人多的是,就不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说完这话,她才觉得言语间有些欠妥,冷脸补上,“顾公子位高权重,说白了,我不想因为你的一个举动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眼中之钉,也请您高抬贵手,你涉进的政事那么多,保不齐那一天我会无辜受灾。”
她眸中势利的光芒刺得顾寻安心中闷痛,这不应该是陆行鸯说出来的话,可她句句在理,自己竟不能争辩分毫。
也没有给他争辩的时间,陆行鸯说完,闪身就进了院子。
寒风刺骨,顾寻安一人在门外发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