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掌柜在平城看到顾小公子的时候,别提有多惊讶。
彼时她刚下马车,顾小公子就站在对面,仰头瞧着一家当铺上的门匾上的字——龙飞凤舞,确实漂亮。
阳光没有温度,但在他周边笼出一圈金光,小公子披着月白色狐裘,瞧着温暖极了。
见到陆行鸯,顾寻安眨了一下眼睛,叫了一声陆掌柜。
不知是陆行鸯的错觉还是什么,总感觉小公子的语气与平常有那么一丝不同。这个念头刚起,被陆行鸯压下去,应了一声。
“我奉堂兄的命,调查乔文悦受贿一事。”顾寻安简要解释道,他这样一说,陆行鸯才恍然察觉,好像自那次山匪打人之事后,手下的人便没有再传给她小公子的消息。
想来是秘密出发,比她早几天到了这儿。
“陆掌柜来收账?”顾寻安偏头问道,不等她回答,自顾自便接了,“平城这地方说大也不大,统共也就那几个大家族值得陆行鸯你亲自跑一趟,咱俩不会那么凑巧,都到乔府喝茶吧?”
他虽是询问的语气,桃花眼却泛着笃定的神色,陆行鸯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顾寻安是知道自己的行程的。
她来不及细想,就听到对面那人扬着笑问她:“怎么样,陆掌柜?我们要不要狼狈为奸,政商联手,敲乔家一笔?”
……
连他个大头鬼!
至此,陆掌柜终于发现顾寻安较于之前不对劲在哪里了。
顾寻安虽是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但是以前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并不会像如今这般,言语上并无过错,但就是让人觉得已经窥其本心,交谈之间少了以往那层戒备薄纱。
陆掌柜想着想着,冷了神色,瞥了顾寻安一眼,扭头叫画绣小丫头手脚麻利一些,自己草草告辞完,走了。
……
走了——
顾寻安看着前方疾步如飞的陆掌柜,懵懂无知的用眼神询问画绣小丫头,企图获得对方只言片语的提醒。
画绣一手拎一个包裹,手忙脚乱,不忘对着小公子冷哼一声,跟着自家主子进了小院子。
陆家既然在平城有长期的货物供应,自然是有自己的小院子的。
院子不大,顾寻安刚瞧见正堂,木门便“咣当”一声阻隔他的视线。
被关在门外的顾小公子摸摸自己的鼻子,很是无辜。
他也没惹到陆掌柜吧?小公子哀哀想到。
被顾寻安惹到的陆掌柜在房中托着腮,画绣在一旁一边收拾一边偏头瞥她。手上东西都忙完了,不见陆掌柜动一下,画绣担心她着凉,去摸她的手。
冰凉。
小丫头惊叫一声,骂骂咧咧扯起陆行鸯,将人拉到暖炉旁坐着,转身去取手炉。身后陆行鸯忽然问她:“画绣,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小丫头在试温度,顺嘴回道:“喜欢个鬼!”
陆掌柜便不说话了,画绣回头去瞧,见她低头沉默,很是伤心的模样。心一软,便松了嘴,“其实,张吕文那厮还有点意思......”
陆掌柜的眼睛亮了起来,瞅着小丫头。
完了,开了头收不住了!画绣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回看对面的陆掌柜,怀疑她方才装的一把好手。
“这大兄弟挺讲义气!”半响,画绣憋出这一句话来,想了想,又补上,“不过上次的香囊钱他还没有给我!”
为此,小丫头决定保留自己上面的看法。
陆行鸯见画绣仍是懵懂的样子,叹口气,觉得此人不会知道自己现下的心情。陆掌柜便望着小丫头,很惆怅。
小丫头被望的莫名其妙,蹲在陆掌柜面前,两人深情对望好一会儿,忽然,画绣问陆行鸯:“主子,你饿不饿?”
陆行鸯沉思许久,回道,饿。
主仆两人一拍即合,直奔小厨房。
是的嘛,这样才对嘛!画绣这样想着,看着远处的陆掌柜正在熟练地翻着铲子炒番茄鸡蛋。
炒好,倒入热水,沸腾后,陆掌柜抓了一把面条下进去。
画绣吸溜着喷香滑溜的面条时,想,主子有的时候只要一碗面条就好了啊,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想顾小公子干什么呢?小丫头望着天,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翌日一早,陆行鸯带着画绣先去了乔府的老宅,乔家虽是书香世家,却是早在乔文悦成亲不久就分了家。
这说起来,还是当地的一件风流韵事。
乔家二公子乔文悦,年少读书时喜爱上一农家之女,两小无猜,二公子心思沉稳,早为这姑娘打算好了将来,一直瞒的极好,是以乔家一直不知道这姑娘的存在。
姑娘小名雅蝶,虽是农人出身,却生的一副清秀模样,二公子喜爱的紧,终于等到了她及笄这日,对乔家言明:要娶雅蝶,八抬大轿!
乔家老爷震怒,当场就砸了乔文悦一脑袋血,说好端端的林家女儿不娶,娶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做什么?败坏乔家的家风!
乔二公子一身傲骨,当场回问:“那林家姑娘商人之女,强过雅蝶哪里?”
这一句戳到乔老爷子的痛处,气的当场昏厥过去,第二日临近正午才醒了过来。
原来,乔家老爷子读书时曾与一林姓书生结为好友,那书生已考得了功名,虽是刑部上一个小官,为人却圆滑知礼,大有晋升的空间。陆老爷子仕途却仍遥遥无望,便动了巴结的心思,指着书生正在玩闹的小女儿,说自己有个儿子,不如两家结个亲家?
那书生本是白衣出身,敬仰乔家这样的书香世家,当即就同意了。
本是件你情我愿的事情,乔老爷子也高兴,谁知那书生不知是官场上圆滑过了头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没过多久就被免了官。
乔老爷子一口气闷在心里,带着侥幸的口气安慰那书生,说官场沉浮乃是常事,兄长看淡一些,说不定日后还能有所转机。那书生却落寞不已,只说乔兄日后莫要再向别人提他当过官,灰头土脸的回了河阳老家。
大抵是年轻时的一腔热血都耗尽了,那书生再无做官的心思,几年前联系时,才知道他已经做了商贩生意,不出名,规模也小。乔老爷子人老了,念了往日情分,将多年前的两家姻缘又重提了出来。
一时被当地人称颂,说乔家到底是世家大族,乔老爷子君子一诺千金。
乔老爷子只是笑,打算让自己早年的承诺让二儿子践行——大公子早年跌了腿,算是个瘸子。
是以当乔文悦提出要娶农家之女雅蝶时,乔老爷子一时面子挂不住,觉得儿子忤逆了自己的意愿。
当然是不同意!
老爷子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死不松口,乔文悦就在他屋前跪着,前两天还好,到了第三天,下起了暴雨,乔二公子任凭仆人怎么劝,硬是不起来。
乔老爷子在里屋躺着,听着屋外雨声又急又大,仆人们的劝声此起彼伏,不等二公子有所动作,自己心先乱了。
他想到自己年纪这么大,依然没混出个一官半职出来,长子乔文敬已是半残,没了做官的希望,乔家世代书香,眼看就要断送在他这一辈手上了。乔家上下,能争一口气的,只剩下一个二公子。
二公子还在雨里跪着。
他又想到自己的正妻早亡,留下这二子让他好生照顾,这些年来,虽然他也有偏房侍妾,但到底存了一些愧疚,鲜少在别的孩子上费心神——那些孩子也着实顽劣极了。
二儿子还在雨里跪着。
乔老爷子忽然就败下阵来。
自那之后,乔文悦如愿娶得心仪女子,但老爷子看雅蝶仍是不顺眼,倒不是对人家小姑娘有什么成见,只是看到这姑娘在府里走动,就想起自己曾今的承诺沦为百姓的笑谈,想到他书香门第进来一位没有墨水的女子,被打的脸面。
雅蝶见到自家公公成日里对自己没有个好脸色,时日一长,委屈了。
这情况兜兜转转传到了乔文悦的耳朵里,乔二公子爱妻心切,正巧当时自己已经过了乡试,有了底气,便对老爷子说了分家的打算。
老爷子当时心内荒凉凉的,经过乔文悦娶妻那件事,只觉得父子之间生了隔阂,以后诸事也多少看了点儿子的脸色。
最终还是同意了。
这便是这乔家的来龙去脉了,陆家派去打听的小厮当时说的眉飞色舞,彼时陆掌柜还在京城,身边还坐着莫清,支着腮一副\”你真八卦\”的模样。
思绪收回时,只听见画绣拉起帘子惊呼:“哎?顾公子也刚好在!”
陆掌柜眉头微痛,被冷风硬生生呛出一口热泪,也微微伸头去瞧,帘外的小公子披着狐裘,正站在乔家老宅的门口,应该是身份尊贵,乔家的老管家亲自来接他,请他进去。
偏偏这人偏过头来直直望向她的方向,眉眼带笑,也不动,明显在等她。
于是门口众人一齐看向陆行鸯,陆掌柜只觉得自己下车的脚已经冻僵,一分神差点没稳住跌下去。
见了鬼了!最近顾寻安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陆行鸯默默想到。
乔家现如今一切大小事都交由乔文悦掌管,二夫人雅蝶管着府内开支,乔家老爷子不再过问世事,最近迷上了皮影戏,大公子乔文敬是个闲人,见自家父亲喜欢,张罗着那些个艺人隔三差五来府上演一出。
表面上看,倒是半点也没受到乔文悦被免官的影响。
画绣小丫头眼尖,见到茗一手中捧了一个木箱子,问他里面是什么?
茗一盯着门口陆掌柜与顾寻安和乔府管家寒暄,一边悄声回她,“主子听说这家老爷子爱皮影戏,带了些京城当下流行的皮影样式送给他当见面礼。”
好家伙!平城这边的事情他们在京城就知道了!小画绣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门口小公子虽是笑意盈盈的,背地里却有那么多的心思!俨然一只笑面虎!
小丫头看顾公子的眼神越发戒备。
“外面冷,一起进去吧。”陆行鸯弯了眉眼,抬头去看顾寻安,小公子不知是娇贵还是等的时间太长了,耳朵已经通红一片,想来冷得不轻。
“好,陆行鸯你冷不冷?”小公子低头瞧见陆掌柜手中空无一物,扭头扬声叫画绣,“画绣丫头,去给你家主子拿个手炉!”
瞧瞧!还没上位呢!就想提前指使他们陆家的人了!
画绣别提有多悲愤,看到陆掌柜也瞧过来,一口怒气忽然就咽下去。转身去马车里拿手炉——刚才陆行鸯出去时看着手炉犹豫一会儿,终是没有带下去。
画绣知道,自家主子是觉得这样拜客对主人有失尊敬,何况他们是商人,面上过得太舒适总会招人红眼。但小公子既然发话,主子这样便顺理成章了。
还挺好。小丫头心思百转千回,一时理不明白。
乔老爷子是被乔文敬搀着到正堂的,这父子二人老的老,残的残,端的是一副凄凉惨样,顾寻安也不跟他们啰嗦,坐在软座上用热茶杯子暖着手,一边让茗一将箱子打开给乔老爷子看。
“初次拜访,给您老人家带点小物件消遣消遣......”顾寻安偏着头笑得暖意融融,“我这次来呢,奉陛下的命,查一查乔二公子受贿一事,乔二公子平时在朝里两袖清风,我们别的人也看在眼里,这次定会查仔细了,给二公子一个公道!”
说得可正气。陆行鸯暗自发笑。
乔老爷子不问世事久了,而且认为自家儿子什么品行自己心里大抵也有数,觉得顾寻安真是来为他儿子沉冤昭雪的,心中巴望着这事一过儿子就会官复原职,立马脸上堆了笑,将顾小公子夸得天花乱坠。
小公子洋洋得意,瞥头去看陆掌柜。
……
老爷子要是知道真实情况,大约不会对他这么客气。陆掌柜默默想到。
她叹了口气,看见乔文敬正在看她,一笑,问他:“大公子近来身体也还好吧?”
乔文敬自从腿疾后,性子变得沉默,也鲜少与人说话,更别谈外出。
此时却回陆行鸯,“还好,多谢陆掌柜关心!”
顾寻安瞧着两人互动,瞪圆了桃花眼。
这明面上听着像是客套的问候,但是两人的表情明显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有,茗一不是打听过这乔家的大公子性情阴郁吗?
他……他现在明明在笑!对着陆掌柜在笑!
他阴郁个锤子啊!
不开心的小公子听到陆掌柜对着乔老爷子点了一下头,“以前来时,听大公子说过喜欢沉木熏香,今日我也见了老爷子,这便回去了,烦请大公子送我一路,顺便将熏香赠送给他。”
要一个蹶子送人回去,这要求未免有些过分,不过老爷子听了这理由,打量了一下陆掌柜,笑得脸上皱纹更加明显了,连声说好。
顾寻安便眼睁睁地看着陆掌柜走远,在下台阶的时候,还贴心伸手扶了一下乔文敬。
……
要不是他还要留下来套乔老爷子的话,他早就跳起来去阻止了!
顾小公子的脸色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