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年的精力能够在一眨眼的时间内恢复——一下车,肖飞就蹦到了售票处,火速地买了三张票,然后站在福山公园的入口处,原地跺着脚等路意和三平跟上来。

“走了走了,我们爬上去!”肖飞一马当先地冲到前面,路意和三平在他身后,慢慢悠悠地走着——“老人家是要走得慢点,你别管我们,冲吧,冲吧。”路意对着已经跑出老远但还是转过身来等他们的肖飞喊,肖飞比了个“OK”手势,转身拔腿就往坡上冲。

“还是太嫩。”路意笑着说,“爬山就跟跑马拉松一样,刚上坡的时候要慢慢走,蓄力,到了中途才要加快,这样才能冲刺最后的登顶。你看那傻小子,一开始就冲得那么急,你信不信,等我们转个弯,就能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样子。”

三平没有接话,她的眼光被迎面而来要下山的一家三口吸引住了——女儿大概六七岁,穿着一身鲜艳颜色的运动装,蹦蹦跳跳地走在父母前。她的爸爸,左手拿着女儿的小书包和妻子的外套,右手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嘴里不住地叮咛走在前面的女儿:“慢点慢点,别摔了。”

路意顺着三平的目光,看到那和谐的一家三口。他清了清嗓子,偷偷把手伸到三平面前,三平看了一眼,疑惑地问:“你干嘛?”

“你不用羡慕那位太太了,这里手给你牵……”

“什么呀哈哈哈。”三平恍然大悟,笑着打开路意的手,“我是羡慕那个小女孩。”

“啊?那你在前面跳吧,我在后面跟着。”

三平笑了一会,没多久又沉默了,只听路意在一旁说:“感觉休假以来,你的情绪都不高啊。是想念工作了?”

三平摇摇头,好一会才说:“休假之后,我爸妈有来过我家。”

“又说肖飞了?”路意皱起了眉头。

“基本上是保留节目了。”三平叹了口气,“爸爸不喜欢我休假,那天过来主要就是说这件事的。”

“在我印象中,这次还是你第一次正式休假吧?上吊都要喘口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休假,很难理解吗?”路意不解地问。

“他应该是怕我技艺生疏吧。也怕观众会忘记我?”

“你只是休假,又不是从此不演出了。”

“不过话说回来,”路意话锋一转,“我感觉你爸爸在这件事上,对你特别严格啊。都有点不近人情了。”他和三平是从初中就开始同班的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的时候,两人虽然去了不同学校,但毕了业之后还是都选择回到了这个城市里发展。而在路意的印象中,三平基本上都不会出席他们的班级聚会,一到下课或者周末,三平就不见人影了。直到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路意终于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三平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得练琴。”

“什么琴?”

“小提琴。”

路意这才发现三平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间内侧都长着茧,新茧覆着老茧,显得食指和中指特别粗。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意感觉三平右边的肩膀比左边的肩膀要高。

眼前低着头走在前面的三平,肩膀还是瘦削的,右边肩膀也还是比左边的要高。虽然是初春,但到了中午和下午,气温还是比早上的要高。三平穿着一件薄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宽松的套头恤衫,下身穿了一件宽松的棉麻裤子,来往的风吹过,她的外套和裤子就鼓了起来,把她罩在里面,显得更加瘦弱。

路意曾经去过三平的演奏会。穿着隆重晚礼服的三平独自站在舞台中央,一束光打在她身上,她用头和左边肩膀夹着小提琴,右手持弦,已成章法的乐章从她身体深处流出。她紧闭双眼,面无表情,站在舞台下表情如痴如醉的观众们面前,高雅,体面,不亲近。

“你爸以前也是一位小提琴家啊。”路意跟上三平的脚步,走在三平左侧,随口说道。

“啊,听我妈妈说,是这样没错。”三平的心情,在一开始走进宽阔的山道的时候,就变得越来越舒畅了。所以即使此刻是在谈论父亲,她也能语气轻松:“在我没出生的时候,爸爸是国际上著名的小提琴家。但是有一次在爬山的时候,不小心从一个小坡上摔了下来,摔下来的时候,右边的手腕受伤了。医生说,以后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所以,我出生之后,就从来都没见过我爸爸拉小提琴。”

“看起来倒像是你从你爸爸手里把小提琴接过来一样。你爸爸那时候在我们学校里还是很有名气的。”路意说,“还记得学校礼堂那把小提琴,听老师们说,也是你爸爸捐出来的。”

“岂止在我们学校啊,在电视上也很有名气呢。”三平笑着说,“那时候在学校,爸爸送我去上学,同学们见到我爸爸都说我爸爸经常上电视,是名人。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我爸爸经常上电视——虽然是他以前的演奏会和采访,但在我家,也是不被允许看的。”

“真的吗?”路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三平点点头,然后,她突然把脸转向路意,认真地看着路意的眼睛。路意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干嘛?”

“跟我说下,你爸爸妈妈和你的相处方式。就说,当你说你要画画的时候,你爸爸妈妈是怎么处理的?”

路意有点无语,“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都说了几百遍了,你还要我说?”

“你快点说。”

路意叹了口气,“我爸妈支持我做的所有决定……诶,其实你也别想太多,我爸妈就是图省事你知道吗,他们就想着,我自己做的决定,以后吃亏了,碰壁了,也是我自己来承担,我怨不到他们身上的。”

“真好啊。”三平不由得发出了感叹,路意在一旁看着她,“怎么可能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我没说他们不爱我。”三平看着路意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他们也许没有那么爱我而已。”

路意前后看了看,“诶,我说肖飞那小孩,去哪了?我们已经走过了两个弯道了啊?”

“在你身后!”肖飞一声大喊,然后不知从哪里蹿出,得意洋洋地看着被吓到的路意和三平。

肖飞的额头、脸庞、脖子都是亮晶晶的汗,他摸了一把汗,在阳光下笑得率性又飞扬。

“皮!你等等!”路意长腿一跨,长长的胳膊一下子就把转身要跑的肖飞拽住,“擦擦汗啊!别被风吹感冒了。走,去那边的小亭子坐着歇歇,喝口水。”

肖飞乖乖地被路意拽着进了路旁的一个小凉亭。等三平也走进去之后,路意说要去买水,留肖飞和三平在亭子等。

小凉亭坐落在福山山腰的某一处。山腰草木多,藤蔓盛,大片大片的绿色中,镶嵌着一个小巧的砖红色凉亭。熙来攘往的游人,来自天边的诗意,出自大地的希望,有关于四季的一切,有关于生命的一切,都被福山静静地纳于怀中。

肖飞很兴奋,他在石凳子上坐下来没多久之后,又站起身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三平虽然说不上兴奋,但通体还是感到舒畅的,她静静坐着,默默感受着温柔的山风,缓缓穿过身体。

肖飞在三平旁边坐下来,转过头对着三平咧开嘴,眼睛弯弯的。三平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沿着对角叠成一个正方形后,拿起来轻轻帮肖飞擦汗,却看到肖飞脖子处、原本被衣领遮住看不到、现在因为动作幅度大却一清二楚的、深红的瘀伤。

据上次和高年级青年打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肖飞脸上的伤痕早好了,现在脖子上的瘀伤,肯定不是上次打架留下来的——这是新伤。

三平强忍着内心的波动,手指轻轻碰了下肖飞脖子上的瘀伤。肖飞感到伤口处一阵冰凉袭来,立马把脖子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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