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 412(一更) 长安之邀

袁绍绝没有比哪一刻比此时还要清楚地意识到,乔琰的这等步步紧逼之势已经紧追到了他的面前。

她此前在长安登基的场面到底是何种万民拥趸的样子,在方今并无直播录制的场面,也没有画手能予以复刻其中神容的情况下,传递到邺城的文字总还是让人少了几分真实感。

可这等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却是彻底将其呈现了出来。

那已不是简单的记录性文字,而是一把把站在大雍朝廷的立场上对着袁绍发出的尖刀,在王粲做出的“仁义礼智信无一相符”的评论面前,将袁绍多年间加身的锦衣华冠都给捅破了个彻底。

此前的三月加刊能以这等效率和数量发行,让回应大汉这方檄文的文稿填塞长安府库,那么今日的这一出合集推行,岂不正是万民狂欢,图谋冀州!

一步错,步步错。

从一开始就累积下来的差距,在此时于大雍和大汉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渊沟壑,也将袁绍给推搡而下,用以填补这道朝代更迭的缝隙。

当连汝南袁氏的名头都因为那句评说兄弟阋墙的指责而大打折扣的时候,他还能依靠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早已经陆续离开他的下属,是他相继阵亡的将士,还是那位时至今日也未曾展现出什么天子气象的汉帝呢?

袁绍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无法在这样直白的质问面前挺过去。

从在收到那三谢与河内也易主的消息开始就郁结在心中的一口血,终究还是没能被他继续吞咽下去。

“我此前就已经说过了!以大将军现在的身体,实在是不能再让他受气了。”太医令被紧急拖到袁绍的病床前头,眼见他那一众下属和儿子都以殷切非常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着实无奈地说道。

病号不遵循医嘱这种事情确实不少见,以袁绍的地位也显然很难在此时有一个足够安静的清修环境,但这种大起大伏的情绪伤身,为难的是他们这些医者啊。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还不是因为你们本事不够,才让我父亲此前奔波劳累的病症没能及时根治。”袁尚还没等那人说完便已打断了对方的话,厉声喝道。

“……”太医令都听得有点不想干了。

这天下间但凡是从事此道的谁不知道,最好的医者自然是在那长安以北的池阳医学院之中的,他们邺城这边的确实有些不如。

因看诊病人的局限,加上早年间在董卓之乱里的医书医案丢,他们的水平长进也很有限。

但另请高明,也得能将人请得来再说吧?

看看如今这两边的敌对情景就知道,袁绍能请到的医者也就是他们了。

“行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袁熙难得强势地朝着袁尚喝道,“父亲眼下这个情况你以为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倘若再因为这等争执拖延了时间,到时候谁来负责!”

袁尚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却还是在走到一边去之前嘀咕了一句“就你会做好人”。

太医令对父亲诊断的急火攻心结果,让他很难不感到一阵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谁也无法确定?,

父亲在面对这等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后?,

还能不能恢复到此前的身体康泰模样?_[(.)]♀?♀???,

那么到时候?,

他们这些做儿子的该当何去何从呢?

袁尚深知自己在本事上是不如父亲的,连父亲都应付起来如此吃力的对手,他更不可能是对方一合之敌,一旦头顶上的庇护伞消失,他除了远走他乡只怕没有别的办法。

而倘若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当然得给自己筹备到足够的武装力量保护才好。

最好就是能继承父亲的下属。

要知道,他的大哥袁谭是已经被父亲出继给了过世的长兄袁基了,在法理上没有和他相争的资本,在他面前唯一的对手——

只有袁熙!

大概在场之人,除了或多或少知晓袁尚心思的郭图发觉了袁尚此刻的算盘,都没有想到,在袁绍处在此等危急处境之中的时候,袁尚还在考虑着铲除异己,凭借着自己在袁绍这里的地位谋求到更多的好处。

就连在随后收到了太医令回返而来禀报的刘辩都在此时问的是,“以卿看来,袁大将军可还能指挥战事,督理政务?”

刘辩可不关心袁绍家中的矛盾,更不在乎在乐平月报上刊载的檄文中对于袁绍的种种罪过做出了何种指摘。

他更恐慌的是,倘若袁绍因为这一出而落到个病体难愈,甚至是被气死的结果,他这位大汉天子到底要用何种手段才能抵抗住大雍汹汹来袭的迫近?

有袁绍在前,顶替着他这位天子发号施令,还能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才有了今日这出檄文批驳重点都在袁绍身上的结果。

有袁绍为他分忧解难,也还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敌军随时可能攻陷邺都的事实,暂时让那些各方隘口的交战军报都还放在别人的案头。

可袁绍若是倒了下去……

刘辩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场面。

太医令面对着刘辩意态急切的追问,深知这位陛下也未必就是真出于对下属的关切才问出这样的问题,极力让自己的额上没因紧张而泛出冷汗,回道:“起码一两个月内不能吧?”

一两个月?

一听到这个答案,刘辩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起先那份乐平月报确实只送到了袁绍的手里,但到了此刻,这又哪里可能不被获知消息的刘辩问起,最终抵达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难体会到袁绍此刻的心情。

但能体会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看看先前的一两个月内都发生了什么吧。

先是乔琰登基,后是袁绍在豫州兖州吃了大亏,何止是丢掉了地盘,就连曹操都被推到了乔琰的那头,再便是河内的丢失,王匡叛逃张郃辛毗投敌,而后的那出檄文也全然没起到袁绍曾经和他信誓旦旦保证的结果,反而迎来了对方狂风骤雨的打击。

倘若再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否这大汉的最后两州也要易主了。

两个月,够让乔琰做太多的事了!

刘辩倒是也知道,在此刻对袁绍逼迫太紧没有任何的

好处?,

倘若真将其逼上了绝路???。?。???,

反而是他的麻烦?,

于是他一边仓促离席而起?,

以图缓解自己此刻手脚无处安放的紧张,一边让人将孔融和郭图都给找到了他的面前。

刘辩能信任在此刻不会投敌的下属实在不多,还能给他以建议的又筛掉了一轮。

在他看来,会因为他此前的那封讨贼檄文投效过来的,应当不会在仓促之间就改变自己的立场。

孔融的表现也显然不是因为袁绍有什么对抗乔琰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刘辩乃是大汉的天子。

那么袁绍是否符合儒家五常,也就同样不是孔融需要在意的事情。

一度担任着北海太守的孔融,何止在身上背负着孔氏子弟的高名,有着在党锢之祸中藏匿张俭的美名,有和黄巾军斡旋的战绩,也有治理一方的经验,若非袁绍才是真正把持住这邺城朝纲之人,刘辩都恨不得将孔融更进一步地给提拔上来。

现在袁绍倒了下去,刘辩便难以避免地想到了对方。

但他也当然不能在此时做出什么卸磨杀驴的举动,袁绍那边,他不止要关照病情,也要对他的下属和儿子做出请教之举。

在沮授辛评等人俱不在邺城的情况下,刘辩只能先将郭图给请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事有凑巧,当孔融和郭图抵达的时候,恰好在宫门之外便先遇上了。

郭图眼见孔融对他颇有几分不假辞色的模样,仿佛潜藏着几分嫌弃,顿觉不妙。

果然当听到刘辩询问在袁大将军病重期间可由谁来接掌其麾下事务的时候,郭图便听到孔融回道:“方今之时,贸然改换大将军府对各方的布置,反为取祸之道。临阵换将,更是天下之大忌。故而以我看来,不如由大将军之子接掌事务,协调各方指令,居中坐镇指挥。”

“长幼有序,古礼如此。既大将军长子尚还身在青州,南据徐州之兵将,便该当由二公子暂代军务才是。”

郭图不由眼皮一跳。

早在此前他就已因为袁绍更亲近于袁尚的缘故,等同于择选了立场,这才屡次和袁尚接触。倘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袁熙这位二公子要因此掌权,进而名正言顺地将袁绍的势力给一点点接掌过去,就算袁熙向得是不错,想想他幼年的让梨传闻,更不难理解他为何会说出此言来,可这句话在此时出现,着实是让郭图对他心中暗恨。

“公则先生怎么看这个决定?”

听刘辩忽然在此时转向了他,问出了这个问题,郭图连忙回道:“以我看来,只二公子掌权不妥。当年大将军令二公子前往长安探知消息,二公子年少无知,竟为乔琰与田丰联手所骗,令大将军凭白投入不菲却无有一项所获,竟成今日对方回敬檄文之中所批驳之事。以二公子的阅历与眼力,倘若贸然让其暂代大将军职务,难保不会再度为之所诓骗。”

刘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郭图又接着说道,“所谓兄弟同心

?,

其利断金。那月报之上指摘汝南袁氏先有大将军同辈三兄弟相争??,

后有大将军之子阋墙?,

我等何不令其三人各镇一方?,

既能令谣言不攻自破,将声势挽回一程,也能令任何一方倘若迎来攻伐之战,都可尽快转圜布置、全力迎敌?”

“眼下北面有沮公与主持,不必过多担心,但西面太行山以北的并州军虎视眈眈,南面的河内与兖州也是大军将至,正该各有一人为主将督战才对。”

“二公子心细,料来能防住各方隘口,三公子大胆,或能以正面交锋之气势震慑敌方。”

郭图当然不是随便提出的这等安排。

戍防于南面一线的主将势必距离邺城更近,倘若当真出现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

不,现在倒是还不到想此事的时候。

总之,先令权势莫要只倒向一方总是没错的。

孔融皱了皱眉头,但他说出的倒不是对郭图建议的驳斥,而是——

“回应的檄文又是怎么回事?”

郭图:“……”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让更多人看到那份将袁绍的面子剥落了个干净的东西。

但孔融这里,

显然是瞒不过去了。

——————

在邺城朝廷这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袁绍倒下后的乱局,并试图限制那些乐平月报通过各种手段流入境内的时候,乔琰则已经从容地开始下达随后的指令了。

“陛下不急着借助此时的优势强攻冀州?”被乔琰征召议事的三公收到了她的这个安排,都不免为之一惊。

“消息的传播速度诸位也是知道的,乐平月报的四月刊在长安甫一发出便令民众千般响应,可在冀州青州境内,他们依然自知自己乃是大汉子民,而非我大雍之人。”

“既王朝覆亡之时的绝地反击势必最为惊人,何妨再等上几月的信息发酵和水滴石穿呢?”

乔琰叹了口气,“再有仲宣在《答老农问》中写,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此景并非只因战乱而致,还有建安三年与建安四年的旱灾引发。今岁难得的好天时,更不可辜负。”

交战之中,再怎么对进攻的路线有着优越的规划,也很难完全避开这些百姓的田亩。一旦造成摧折,便不是今年能补救得回来的了。

新入手的兖州豫州本也还需要个数月的时间来进行治理,以免在什么地方出现反对之声引发动乱。

所以她当然可以等!

别看这么几个月的等候有可能会让袁绍的身体康复过来,那些早已经越来越显著的差距,绝不可能在这样的一段时间内被弥补回来。

比对她和袁绍的年纪,等不起的那个人也从来不是她。

“我非穷兵黩武之人,不必让士卒片刻不歇。”

但她话到此又忽然神情一凛,“不过,不在此时进攻,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不做。”

“北部幽州战线,我预备让吕奉先继续按照此前的计划行事。北下交州督办扶南大舰完工的人手也已就位,或能在八月之前便将其打造完工,北上幽州。”

“我也已令人送信于贾文和,令其筹措攻伐青州之事。”

当然准确的来说,乔琰给贾诩写的那封信上其实是这样的。

郭嘉的兖州刺史已经从一个虚名变成了名位相符的职务,贾诩的这个青州刺史是不是也应当有所动作了?

贾诩收到这种鞭策下属的信件是何种想法姑且不论,原本屯兵在徐州境内为北上青州做准备的队伍大概不会还能坐得住。

“另有各州农耕之事绝不可松懈,自朝中下派的督查人员将会秉公严查,如有浑水摸鱼之人,正好立一立我大雍的规矩。”

“此外——”

乔琰的顿了顿,这才开口说道:“请豫州、荆州和司隶的世家各派代表,都往长安来一趟吧。”

凉州兖州扬州世家都已被她清算了一轮,并州从未脱离她的掌控,徐州有陈登的效忠在便已暂时不必担心,交州益州幽州这些地方真正能称为世家的少之又少,那么唯独剩下的,就是豫州荆州和司隶!

在临近天下一统的局势面前,在已经给出了若干个杀鸡儆猴参照的面前——

这些人,不能再只给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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