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厨房的陈青桃撂开洗碗帕子,眼神凶得能吃人,辛识月赶忙拽住她,生怕她出去找奶奶吵架。

并非她柔弱好欺负,只是父亲坐在外边,到时候肯定会护着奶奶。

她只在家里待两天,听听也就罢了,妈妈和外公要跟老太太相处三个月。老太太心眼子多,说话刻薄,她怕妈妈和外公受气。

“妈,别生气,权当听个笑话。”辛识月揽着母亲肩膀,抚平她的怒火,“反正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心上。”

“什么人呐,真是。”陈青桃其实是个好母亲,虽然嘴上爱念叨,却是打从心眼里希望女儿过得好。别人若是说她女儿闲话,她能冲出去跟人干架。

辛识月永远记得,八岁那年她跟着外公下田插秧,弄得满身污泥。

爸妈突然回来,撞见她这副模样,盯着她看了许久。

爸妈带来许多她平日吃不到的零食,辛识月假装睡觉,偷偷拍起来吃米花糖,无意间听到大人在外面争吵。

“我要带月月去县城上学。”陈青桃刻意压低嗓门,声音依然很清脆。

辛父愁眉不展:“咱们刚买房,贷款还没还完,月月过去上学又是一笔开销。”

“辛宏辉,我管不了那么多,你看隔壁的王怡心,每天扎着花辫子跟朋友玩过家家,咱们月月呢?只会下田玩泥巴。”想到女儿那副模样,陈青桃心里一阵泛酸。

辛宏辉唉声叹气:“我也不是不心疼女儿,要不再等一年,等咱们经济好点就接她回去。”

“我等不了了!”陈青桃再难压抑,“当初断奶就把她留给外公外婆带,我日日等、年年等,现在房子也买了,我还要等?”

更详细的,她已经不记得,只晓得第二天,陈青桃给她穿上新买的碎花裙,义无反顾牵着她的手,走进崭新的家。

老太太每次来住,一家人跟渡劫似的,陈青桃勉强平复呼吸,拿出两颗雪梨切丁。

辛识月问:“这是要做什么?”

陈青桃将切丁的梨子放进碗中:“你外公最近有点咳嗽,我给他煮碗雪梨汤。”

“外公感冒了?”

“没有,就是偶尔干咳两声,喝点梨汤就当润嗓。”

“那我来烧水。”

母女俩在厨房忙活一阵,煮好后分成五碗端到桌上。母女俩对视一眼,老太太那一碗,谁也不想去送。

两位老人坐在一起,辛识月认命地端起两碗送过去:“奶奶,雪梨汤。”

她直接把其中一碗摆在老太太面前,随即绕到外公那边,亲口递到外公面前:“外公,最近天冷,你少出门吹风,容易感冒。”

老人接过碗,嘴里为自己辩驳:“我就出去走走。”

辛识月时常觉得外公“可爱”,不自觉像小时候那样撒娇:“等出太阳的时候再出去走嘛。”

旁边的邱梅睇两人一眼:“月月,听你爸说,你要买房?”

辛识月挺直腰杆:“是有这个打算。”

“哎哟,我还以为你爸跟我开玩笑呢。”邱梅一拍大腿,“大城市房价多贵啊,有那个闲钱不如在县城买一套,你看我跟你爸妈,还有你外公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真是一点都不方便。”

邱梅那副嗓音很特别,一听就讨人嫌。

辛识月笑也懒得笑,拉直了唇线:“所以奶奶你觉得,应该怎么安排?”

见孙女询问自己的意思,邱梅立即吐露心里的盘算:“就在你二叔家附近挑个大点的房子,大家都能住,走动起来也方便。”

老太太这一手算盘珠子都快蹦人眼皮子上,对面的陈青桃翻了记白眼:“您要是嫌我们家房子小,大可以让二弟把你接回去,就不知道他们肯不肯。”

以前邱梅偏心小儿子,如今小儿子嫌她麻烦,不肯多留她住一天。邱梅心里清楚,一时堵得慌,还要嘴硬道:“我还不是为你们着想,等春节超阳带着媳妇儿和孩子回来,难道让孩子跟着他们打地铺啊。”

她说的正是辛识月的哥哥辛超阳,谐音“朝阳”的意思。

瞧老太太那副“舍他人为己”的虚伪模样,辛识月一阵无语:“既然奶奶觉得,小孩不能打地铺,不如您把房间让给哥哥嫂嫂们住?”

“这哪儿成。”邱梅顿时反驳,“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死,你想你爸和你哥被人戳脊梁骨?”

辛识月现在就快笑死了。

自家的事情,她不说出去有谁会知道?

她摊开手,一副无所谓的姿态:“那我就没辙了,家里就三个房间,总不能让爸妈给哥哥嫂嫂腾位置吧。”

“你外公住那间房挺大的,三个人也睡得下。”这话已经藏在邱梅心里多时,不禁泛起嘀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跑来女儿女婿家养老的。也就是我儿子大度,不计较这些。”

当初买这房子的首付,辛家出了一部分,邱梅一直觉得陈忠实长期住在这里是占便宜。

陈忠实住12个月,她却只能住6个月,真是吃大亏。

“我爸住这儿怎么了?”陈青桃举着瓷勺往碗边一敲,“我爸吃的穿的都是我出钱,没花着你辛家的东西吧。”

外公嘴唇颤抖,想说什么,被辛识月拦回去:“外公,快喝汤吧,一会儿都凉了。”

外公的性格就跟名字一样老实,容易被欺压。

辛识月望向母亲:“妈,我明明有房间,每次回来都要打地铺。今天外边好冷,我也想睡床上。”

陈青桃立即搭腔:“那你晚上回屋住,妈昨天给你套的新被子,暖和。”

母女俩一唱一和,邱梅听懵了:“月月要跟我一起睡?”

辛识月回头,嘴唇弯成弧线:“奶奶,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睡相不好,容易踢人。”

邱梅皱起眉头:“那你睡床,我睡哪里?”

“唔,家里这么大,您想住哪块地都行。”辛识月指了指地面,甚至贴心地说,“等会我跟你妈一起帮你铺。”

邱梅立马就要发作,旁观许久的辛宏辉终于吭声:“妈,晚上您跟青桃睡,我打地铺。”

他何尝不清楚母亲那张嘴尖酸刻薄,因此选择沉默。没想到妻子跟女儿会突然反击,未免事情闹大,只能由他托底。

然而邱梅还是不满意,激动地拄起拐杖:“那怎么成!哪有女儿睡床,让当爸的睡地上的。”

辛识月扭头,背对众人发出一声冷笑。

就知道,老太太故意逮着她跟母亲使劲儿磋磨。

辛宏辉向妻子投来求助的眼神:“青桃。”

陈青桃瞥开眼,对女儿招手:“月月过来,帮你爸拿床被子打地铺去。”

两人选择眼不看为净,邱梅管不了他们,转头数落儿子:“你瞧瞧你娶的好老婆,养的好女儿!”

“有钱不拿回来补贴家用,非要自己去外头买房子,我看啊,就是翅膀硬了想飞。等她在外面落户,还能搭理我们吗?”

辛父试图安抚母亲:“妈,月月她不是那样的人,月月很孝顺,每次回来都我们钱。”

“给钱那是应该的!”邱梅疾言厉色,理直气壮地敲拐杖,“你们供她吃穿供她读书,要我说,就该让她把工资全部上交。”

原本温馨的家里弥漫起看不见的硝烟,外公默默起身,端着吃过的碗去厨房,洗干净放进橱柜。

在厨房,还隐约听道邱梅指责:“女娃就不该读那么多书,你看老二家女儿,有什么好的都往娘家送,多孝顺呐。”

“……”这话连辛宏辉听了都无语。

二弟家的女儿高中辍学,在老太太撮合下,二十岁就跟人结婚生了孩子,现在跟丈夫在菜市场摆摊,平时就给家里送点菜。

这哪能跟他家月月比。

“既然您喜欢闻香那丫头,怎么在外面总显摆我家月月呢。”辛宏辉忍不住反驳。

老太太噎住。

即使她文化不高也知道,本科毕业、在大城市银行上班的孙女更有出息,更给家里长脸。

只是这个孙女跟自己不亲,总气她。

还有赖在家里的老爷子,也不知道还要活几年,天天住在这里,占她孙子跟孙媳妇儿的房间。

陈忠实拢着袖子从客厅经过时,邱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盯着他推门走进独自居住的卧室,横眉怒目。

陈青桃从柜子里抱出两床棉被,辛识月小声问:“妈,你要跟我奶睡啊,要不咱们一起睡?”

陈青桃觑她一眼:“你要是跟我睡,你爸肯定让你奶去你屋里,不还是让她得逞了。”

“真让我爸打地铺?”

“你别管他,他就向着你奶,平时我也就忍了,连你外公的事都要插嘴,管得真宽。”她就看不惯辛宏辉那股窝囊气,要不是为了这对女儿,早就跟他离了。

“确实气人。”一想到邱梅讽刺外公那些话,辛识月气不打一处来,“我要是有房子就把外公接过去住。”

“还想着买房的事儿呢?”陈青桃挨近女儿,说心里话,“不是妈偏心,只是咱们确实没那个经济条件,房贷压力很大的。就像我们凑钱给你哥买房,那也是没办法,毕竟有车有房人家才肯嫁过来,社会规则如此,你嫁到别人家也是一个道理。”

“哎呀呀。”辛识月捂起耳朵,“您就别念叨了,本来就很烦。”

“行行行,我不说你,反正你自己想想吧。”陈青桃抱起被子出去,当着母子俩的面往沙发上一扔,谁爱睡谁睡去。

辛父望向女儿,辛识月把房门一关,摆明自己的态度。

辛识月坐在床边,环视周围的一切。

一面衣柜、一面书柜,床贴两面墙。衣柜跟书柜落了锁,原因也在邱梅。

邱梅年轻的时候跟丈夫一起生活,丈夫死后就跟着两个儿子吃饭,那时辛识月在外面上大学,房间便腾给奶奶住。谁知邱梅偷偷把她的东西拿回去哄二叔的小儿子,当时她发了好大一阵火,从此给柜子上锁。

这天辛识月心力交瘁,早早入睡。

一公里外,周顾森拎着行李箱在酒店办理入住。

原是下午的高铁票,被老师一通紧急电话叫去实验室,于是改票到晚上,现在才到酒店。

有客人过来问:“哪里可以取钱?”

“出门左转两百米是银行,那里有个24小时自助取款机。”前台熟练指路,同时办理将周顾森的证件归还,“这是您的身份证和房卡。”

第二天早晨,家里人还在睡梦中,陈忠实拉开了房门。

沙发上的女婿眯着眼打鼾,陈忠实迈着苍老的步伐走到门边,穿上那双崭新的保暖靴。

这是外孙女给他买的。

以前辛识月给外公买衣服买鞋子,发现老人舍不得穿,她就每次把鞋子抹了灰再摆到外公面前:“反正都脏了,您不穿也得穿。”

外公被她的小孩子脾性逗笑,终于穿上新鞋,结果等辛识月下次回来,却发现老人把鞋子洗干净收起来。

上一辈人习惯节俭,辛识月干脆一次买两双给他堆满:“这么多鞋够您收藏了吧,您再不肯穿,我还买。”

老人生怕她浪费钱,从此乖乖穿上新衣服新鞋。

早上六点半,天还没亮,街边小摊大门紧闭,只有几家包子铺亮着灯。

陈忠实走到包子铺,朝里面望了两眼。

老板问他要点什么,陈忠实张口却问:“银行往哪边走?”

老板回头看了眼时间,还以为自己记错:“你现在要去银行啊,还没上班吧。”

陈忠实摆手比划:“我走过去,等他开门。”

见他坚持,老板抬手指了个方向:“路灯红绿灯右转,往前直走,过了桥再右转……”

一长溜的话,老人听得稀里糊涂,嘴里念叨着“红绿灯右转”便走了。

路边一瓢凉水泼出来,老人浑身一抖,对方才看清楚门前有人: “老人家,不好意思啊,没看见你。”

老人捂着湿哒哒的衣袖,嘴里念念有词:“红绿灯左转……”

他步履缓慢,身躯微微佝偻,发白的头发很快融于浓雾。

九点过半,周顾森拎着一杯热咖啡走进面包店。

恍然一瞥,一位着深蓝色棉袄的老人踱步来到面包店,在门口踟蹰不前。他不时地朝里边张望,却始终没有迈上台阶。

今日室外温度已低至0摄氏度,老人冻得抱起双臂,双腿微微打颤。

他时不时抿着干裂的嘴巴,被路人笑声吸引,看两眼又垂着脑袋。

几分钟后,周顾森拎着刚买的面包走到老人身边,礼貌询问:“老先生,需要帮忙吗?”

听到声音,老人歪头看他两眼,目光被手里的蛋糕吸引。

周顾森将装着蛋糕的纸袋递出,老人却后退一步,没有接。

周顾森摸不清状况,猜测性问道:“您是跟家人走丢了吗?”

老人摇头不语。

周顾森耐心问:“您家在哪儿?”

老人摇头:“不知道。”

周顾森打量眼前的老人,他衣着干净,鞋面崭新,不像是流浪者。这么大冷的天走在外面,很可能是走失的老人。

他问:“老先生,您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陈,陈……”老人拍拍脑门,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周顾森瞬间确认,这位老人患有记忆障碍。或许对方的家长正在焦急地寻找,周顾森拿起电话报警,简洁描述老人的情况,并说:“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似乎是姓陈。”

“我们这里刚接到一通老人走失电话,跟您说的十分相似,麻烦您陪老人家在原地等待,我们会在最快的时间内给你答复。”

警方将两通电话信息核对,基本确认无误。

时间本不足以立案,没想到有好心人报警,他们立即联系辛识月一同前往。

这边,接到电话的辛识月激动地喊住母亲:“有消息了!警察说有人报案,据说很像外公。”

陈青桃牙齿打颤:“快快,我们快去。”

今天早上起来,陈青桃去沙发叫醒打鼾的丈夫。见父亲房门开着缝,她本想过去关上,却发现卧室没人。

陈青桃把屋里找了个遍,辛识月被吵醒,发现门口的鞋不见踪影,猜测外公可能自己出去了。

母女俩跑去楼下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想起昨晚的事,生怕外公心里不舒服,自己偷偷离开。

辛识月赶紧报警说明情况,一家人在周围挨个询问。

大家都说不知道、没见过,直到包子铺老板告诉他们:“大概早上七点吧,有个老人问我银行怎么走。”

于是她们沿着那条路,边问边找,一直到问到老板说的那家银行。然而银行里的人说没见过,调监控也没有外公的身影。

线索断了,母女二人吓得不轻。

“我们平时就不让他自己出门,他根本找不到路,走丢了可怎么办。”陈青桃说着就开始抹眼泪,语言乱无头绪,“一大把年纪,天又这么冷,你外公还生着病,他吃没吃饭哪。”

辛识月也担心,还要故作坚强安慰忐忑的母亲:“没事的,外公昨天还好好的,说不定等会儿就自己回家了。”

从发现到现在,他们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亲人走丢的每一秒,对家人来说都是凌迟。

直到——接到警察的电话。

母女俩立即打车前往面包店地址,辛识月坐进车上,立即告知在另一条路寻找的父亲,让他赶紧过去。

快到面包店时,辛识月隔着车窗没看到人,不禁攥紧手机,生怕希望落空。

车子靠边停下,母女俩便冲进面包店,只见熟悉的老人坐在店内一角,嘴里嚼着柔软的面包。

“哎哟哟。”陈青桃长呼一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爸,你怎么自己跑这来了?知不知道我们担心得要死。”

随身赶来的辛父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爸,您可真会折腾人,我这半条命儿都开跑没了,您倒好,坐在人家店里吃面包。”

一番指责弄得老人手足无措,手里剩下那一小块面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望着眼前的中年夫妻,似乎不认得人。

见外公茫然无措的面孔,辛识月推开讲酸话的父亲,握着外公的手,眼眶一下子湿润:“外公……”

老人手指一颤,面包落地。

不怎么灵敏的耳朵听清了外孙女努力忍耐的哽咽声,老人把拿过面包的手往衣摆上擦了又擦,解开棉袄大衣的纽扣,从内衬兜里摸出一张捂热的银行卡,颤巍巍塞到外孙女手里:“月月不哭,外公给月月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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