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慈善晚宴

雾雨天,灰蒙蒙,李宅孤园咸堂屋,李信夫妇正与大小管家在清点今年的收支,摊开的账目上,红字三千五百五十一格外刺眼,妻子薛氏递过一杯茶,宽慰道:“用奴家嫁妆垫付亏空吧。”

“那不成,你那嫁妆本就所剩无几,为夫还有办法。”李信摇头道。

“能是什么办法呢,难道又是邀缙绅一起来筹款吗。”薛氏无奈道。

“赈灾积德本是一件美谈,而且历来如此啊。”大明学的蒙元,从来不赈灾,无耻的朝廷不干人事,这件活人德业就约定俗成落在了缙绅头上,不过各地缙绅品行迥异,心善的缙绅会带头筹款赈灾,也有劣绅坐视灾民沦为饿殍。随着灾年越来越频繁,哪怕是平时最心善的缙绅都不愿接着赈济灾民了,似李岩这般为了灾民宁变卖许多店铺,熬到山穷水尽却是异数。

“夫君啊,已经有不好的传言,你可知为何?”薛氏愈加郁气。

“那不过是无稽之谈,怎么能当真。”李信苦笑,不以为然道,居然说他李信市恩于灾民,意图谋反,这种怪诞谣言不值一驳。

“从前几次筹款的宴会上,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我能看出不对劲,是一次比一次冷,那不是无稽之谈,是人心,只有我们李家是心甘情愿赈济灾民。从来如此,其余诸家都不过是害怕被人戳脊梁骨,不得已才拿出来银子,心底不知有多恨我们呢。”

“就这一次吧,等来年开春就度过了灾年。”

“可是年年闹灾呀。”

在同一时间,杞县县衙内,王朴正与本县县令董秋石密议。

“李信谋逆大案,本官不敢自专,需上陈刑部,待发来捕拿文书。”

“那么就太迟了。”王朴摇头道:“据我的探子谍报,贼人预谋近期就作乱。”

“这,李信忠良之后,他还多有贤名,万一误使冤狱,本官如何自存士林。”县令董秋石为难道。

“此事我一人担责,若是事后无人来劫狱,那你就把所有的罪责推给我吧。”王朴定计先将李信锁拿,又于牢狱内设伏等待邢红娘自投罗网。

“不妥不妥,王总兵乃是武将,与我有别。”这话的明示:这口锅该是我个文官来背,你个武人背不动。县令董秋石深深剜了王朴一眼,心说:这个年轻人难道与李信结仇,欲陷害于他。念及此,愈加不肯了。

“那,我自己动手,你不要坏我好事。”王朴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他准备私付本县捕头一笔贿赂,绕过县令将李信投入牢狱。

“王总兵,请你自重,国法犹存,大明还没有完呢。”县令董秋石大怒,拍案而起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口伐王朴不臣,虽然明面人早已看出来王朴天生反骨,曹莽耳也,但是当面说破就过分了,不符官场花花轿子人人抬的习气,可见县令此时已十分急眼。

“啧,开个玩笑,你急什么。”王朴连称戏言,心里暗忖:李信这个家伙是士大夫的圈中人,要把他下狱居然很棘手。

“不过,本官是通情达理的,王总兵千里追贼一番辛苦,本官不能不,呃,谨慎而为。”县令董秋石不想为了一个地方缙绅,与位高权重的神甲营节制,大同总兵为敌,所以打算行个方便。

“大人准备怎么个谨慎而为。”王朴疑惑道。

“来呀,把柳成带来。”县令董秋石笑而不答,却去传来一个乞丐模样的汉子。

“柳成,你别以为本官铁石心肠,你的罪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从贼就是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大人我没有,我就是偷了点东西,不曾从贼。”柳成急了,在捕头的擒拿手里抬头挣扎了几下。

“那往小了说,就是个误会,韩家的银锭到处都是,贼人手中的那些与你无关。”

“对,对。”柳成忙附和道。

“这人怎么回事。”王朴问道。

“这是本地一个有名的飞贼,人称六指侠盗,飞檐走壁,身手厉害的很。本官派他去李信家中潜伏,万一李信果真有那图谋,你就把他拿了,只要有罪证,谁也无话可说。”

“即是飞贼,他靠得住吗,万一他跑了,甚至于投贼了,那怎么办。”王朴拧眉道,甚至于起了杀心,诱捕邢红娘只有一次机会,事关重大,需把这不可靠的柳成灭口才行。

“这个柳成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女,他家五口都在牢子里关着。韩家此次是铁了心灭他满门,不要活口,我这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柳成,这位是大同总兵王朴王大人,你的案子,只要他肯说为你一句话,你就可以销案回家去了。”

柳成闻言顿时眼放精光,直把王朴猛瞅得有些不自在。随后渐渐暗淡,思忖:这公子哥细皮嫩肉,哪里能是总兵,披了件华丽甲衣就来哄人。

县令董秋石看出柳成不信,笑道:“这位王大人的恩师是内阁次辅徐光启,其父是侯爷,都督府左都督。他的聘妻是秦王嫡女缘宝郡主。”

“啊。”柳成被这一长串头衔唬了一跳,又上下打量这个公子哥,居然莫名隐有金光芒身,但他还是不敢信,官字两个口,谁知这是不是韩家给他设下的陷阱,权贵害人的招式花样翻新太快,防不胜防。多少苦命的百姓人家因此万劫不复。

王朴想了想,道:“只要替我办了这件大事,我保你一个都司官位。”

“你说的话太通天彻地,我怎么能相信你。”

“哈哈哈,通天彻地,笑不活,区区都司官位,芝麻小官一个,你还怕我不舍得吗。”王朴被他一脸凝重,仿佛见了佛祖一般的肃穆神色给整笑了。

“王大人哪,他的意思是想看到你的官印。”县令董秋石忍俊不禁笑道。暗忖,你的家世资历虽是经不起推敲的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而已,但是咋一听可也确实唬人,这个飞贼不给当场吓出屎尿来,属实胆子不小。

从县衙里出来,王朴想了想,又以为求人不如求己,遂乔装成一个富商径直去李宅孤园上门拜访。

“这位老爷请出示名帖。”李宅的门子看王朴一身锦绣,身后更有许多杀气腾腾的随从,便不敢怠慢,行礼问道。

“我叫木大川,听说这里有个叫李信的大善人,救灾纾困很有功德,我来看看他长什么模样。”王朴笑道。

“啊这。”门子满脸不快,心说:原来是个无礼的公子哥,难道上门寻衅。

“若谈的来,我也可以出个份子,给你们一笔银子。”王朴笑道。

一听这话,门子脸色顿时转晴,喜上眉梢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李信匆忙出来,看眼前这人年纪及冠而已,却有家主的气势,很是讶异,时下的大家族中,无不是长辈主事,小辈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伺候,但有违逆,长辈可生杀予夺,大棍加身,甚而狠心活活杖毙俱不在话下。像王朴这样年纪及冠就如此器宇不凡的人很罕见,这不是寻常乡野恶霸的嚣张,而是手握权柄之人才有的居高临下。

这边王朴看向李信,惊叹世之翩翩佳公子,宛如从电视剧里走出来,面如冠玉,剑眉卷发,中庭笔直,任人见了都要喝彩亲近。

“李公子善名远扬,我在几百里外都听人说起,今日特来拜会。”王朴收了些放荡不羁,认认真真作个揖。

“啊,谬赞,鄙人李信,这位木兄是何方人士。”李信依旧看不透来人的根骨,猜测他是白手起家的寒门,但又不太像,只能言语试探。

“我本世居蓟州,前不久东虏入寇,我又去了山东,离这里不远,听了你的善行,心生仰慕就来看看。”王朴笑道。

蓟州本地乡音,李信却是有谱,听王朴的口音来自山西,分明私隐,却不能悟透背后的深意。只道:“没成想,区区小可的拙名在山东都有人知道呢。”

“没法子,这年头好人太稀罕。”

“请进。”李信让开一边,迎王朴进屋。

王朴欠身一笑,迈过门槛,身后的亲兵们鱼贯而去。李信眼眉几不可察的一挑,这些随从在走动间,衣下隐隐带清脆金声,似甲片相击。

在应卓堂里入座,王朴茗了口茶,赞了声好,李信笑问:“山东今年收成还行吗。”

“还行,没有大灾,就是听说山西多地闹蝗灾,和你们这里一样。这贼老天越来越作怪。”

“事不过三,先旱后蝗,明年开始或能连续有好收成。”

“但愿。”

两人无痛不痒的尽说了些闲话,天文地理,各地风土民情,奇闻异事无所不涉。王朴发现李信学识渊博,竟能与他这个后世现代人谈天说地,爱才之心油然而生。

历史上李信是怎么被邢红娘拉下水,王朴左右都想不通,世家子弟对官军都十分鄙夷,更不用说从贼了。李信这等人物,只会是遭际大变,迫不得已才会从贼。

话题转到了赈济事宜,李信提议三日后,有一场宴席,开封府各地缙绅受邀,席间将筹款用于赈济灾民,各凭心意。王朴听了这番介绍,顿时了然,这分明就是慈善晚宴。

“届时我一定赴宴。”王朴听了宴会的地点,点头道。

心满意足送走了王朴,妻子薛氏从里间出来,道:“这人来路不明,似有图谋。”

“哦,这不要紧,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是外来客,就算形迹可疑,我们小心一些便是了。”李信若有所思道。

“夫君你看出来了吗,他的随从都是藏着兵刃。”

“不止,还配甲胄。”

“那,那么说,他是个将领。”薛氏讶异不已,兵刃在缙绅之家就常见,但是甲胄严禁私藏,只能是军中才有。

李信神色凝重了些,自言自语道:“他没有说明来意,是什么样的来意使他说不出口。”

“那一定是对我们不利的来意,可否书信给舅公,请他来家里商议对策。”

“哎呀,我的娘子,你心思太重了,未必,也可能是想请我去做幕僚。”李信忙宽慰道,这么一说,就愈加以为八九不离十,刚才这位来客很是考较了他的天文地理学问。

“哼,夫君是功名在身,不喜利禄而已,哪个不开眼的,居然敢将主意打到我们头上,天杀的丘八。”一听说是武人要请夫君去作军中客卿,薛氏的脸色顿时寒若冰霜,时人鄙夷武人,只有落魄文人苦无出路,才会前往军中谋生。居然有武人如此看轻夫君,哪能不使之心胸拥堵,恨意绵绵。

“这位至少也该是个都司,有心请我给他作幕僚,又说不出口,嗯,如此就说的过去了。”

“武人粗鄙,不知几斤几两。”薛氏冷笑,她尤其怕夫君动心,想到军中清苦,夫君身子弱,万一染了风寒,如何得了,又后怕不已,对李信抹泪,道:“那么你是怎么想,奴家不要整日担心受怕,呜呜。”

“哈哈,我怎么会去做劳什子幕僚,三日后,他若是捐了银子,那银子我暂时搁着不用,若他请我不到,又心疼银子,我自把银子还给他。”李信忙道,在他想来,这位来客是欲以赈济为饵料,等过后银子花出去,他就来袒露来意,若李岩不肯,这位来客再以讨回赈济银子为要挟,届时,李信还不上银子,便陷入难处。念及此,不禁冷笑,武人果然愚鲁可笑,这等下作手段于街头地痞阴狠讨债何异,大明官军辽东屡败,都是因这些武人可鄙无能。

王朴回到居所,园子里与陈士良商量如何才能把李信送进牢里,却苦无良计,在人家的地盘要走官路害他,太多关节操作,也太多变数了,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害人不成反被害。

“学生不明白,这位李家公子与邢红娘能有什么交情,害他牢狱,千里之外的邢红娘会来救吗,学生不敢苟同。”一边旁听的黄道仁终于忍不住问道。

“隔行如隔山,你不是这行中人,当然不懂。”陈士良不以为然道,他虽然也不能领悟这些计谋,一头雾水之余,却对王朴更为仰慕,只觉这就是书中所描绘场景,军国大事哪有不高深莫测,就该如此决策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

“美男计,哼,荒谬绝伦,要是这个计谋能成,我,我就把这木凳子吃了。”黄道仁只感到他二十年来的人生常识在颠覆消融,便硬气脖子顽固异常。

“哎呦,木凳子招谁惹谁,这个计谋要成了,你就安心给我作幕僚如何。”

“若是不成呢。”

“那,那我把一条蒸汽船送给你。”王朴道,这一路坐着两条蒸汽船东来,黄道仁的心思全在机械上,如痴如醉,爱愈性命的心思昭然。

“好,一言为定。”黄道仁闪过一丝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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