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牛俊杰是在京丰矿调度室和齐本安见的面。见面时,齐本安身着工作服,不像个领导,倒像工区的带班区长,也没带一个随从。牛俊杰觉得这不是啥好兆头,领导不把京州中福的随从——比如,财务公司老总带过来,就没有解决能源公司困难的诚意,也就是做一做访贫问苦的官样文章罢了。因此,陪着齐本安一起在京丰矿转悠时,牛俊杰满脸堆笑,心里不以为然,只希望领导早点视察完,自己忙正事。

京丰矿是一座已经停产的煤矿,一派衰败景象。卖不出去的劣质煤堆成了一座山,山脚下竟生出了一丛丛狗尾巴草,在秋风中瑟瑟颤抖。昨夜下雨积了好大一汪水,煤灰漂浮在水面,脏兮兮不堪入目。

齐本安皱着眉头问他:这就是咱当年花了四十七亿买来的矿?

牛俊杰点头说:是,还有一座京盛矿,两座矿打包一起买下的!

齐本安让牛俊杰说说具体情况,牛俊杰就毫不犹豫地说了,道是二〇〇九年六月至二〇一〇年二月间,京州市政府主导煤矿企业兼并重组,许多煤老板把矿卖给了国有企业。当时煤炭行情好,京州中福就花四十七亿高价从民企长明集团买下了这两座矿,是总部拍的板。二〇一三年牛俊杰到任总经理后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这两个矿岩台矿业公司十五亿都没要,京州能源却花四十七亿买,太不合算了。皮丹就向他解释,说当时煤炭行情好,国家政策让民营企业退出,民营企业能轻易就退了?还不狮子大开口?!工人们不理解,乱骂娘!

齐本安指示:要多作解释,要疏导群众情绪。市场变了,经济大环境变了,骂娘有什么用呢?要学会适应,在适应中求生存,谋发展。

牛俊杰苦笑:齐书记,您官高嘴大不是一般人,就是有水平!现今适应是适应了,可生存不下去啊,发展就更别想了,有点像梦幻……

齐本安侧脸看着煤山,根本不看他:牛总,你讥讽我,是吗?

牛俊杰忙赔笑脸:没,没,我哪敢啊!您一上任就到我们能源公司,对两万矿工那叫一个温暖!我的心热乎乎的,不信你摸一摸……

齐本安转过脸来:行,别贫了,我能不知道你?诈了总部一亿五,燃眉之急解决了吧?起码井下一线工人三个月内不会找你要钱了!

牛俊杰一听,来劲了,他最想谈的就是这个话题,于是,开始诉苦:银行和机构债权人天天逼债,他被浦发银行赵行长一举俘获,被迫写下了八百万利息的还款条子。被一帮债主堵在厕所里,他跳窗越狱,崴了脚。现在他已经比较熟练地掌握了跳窗子上下班的技巧……

说到债务,齐本安问起京州能源发行的两期公司债,是不是有逾期风险?牛俊杰满脸痛苦:岂止风险,肯定逾期。第一期十个亿,距兑付日只有九十七天了,但本息在哪里?恐怕只有皮丹清楚!几个小股东在香港把京州能源告了,说大股东搞欺诈,严重侵犯了中小股东权益——你大股东——京州中福,花四十七亿买来两座谁都不要的破煤矿,以增发的形式卖给上市公司京州能源了,起码不是太厚道吧?

齐本安眼眉都蹙到一起去了:皮丹和董事会都有什么对策?

牛俊杰苦笑不已:对策?皮丹说了,他还不知干到哪一天呢!

齐本安“哼”了一声:这样的董事长,也真该撤职罢官了……

二人在矿区转了半天,转到了苗圃,在破败的凉亭坐下歇脚。菊花开得正盛,黄色花瓣最显眼,在阳光照射下金灿灿一片。有一种小朵的紫色菊花更显雅致,密匝匝挤成一片,默默地飘出幽香……

牛俊杰粗中有细,领导难得下凡,他的描述一定要使齐本安形成清晰概念,京州能源的困境主要是四十七亿的历史包袱造成的。这个包袱犹如一块磨盘石,坠着公司往无底深渊不停地下沉。现在两万矿工欠薪近五亿,八千工人下岗,谈何适应、生存、发展?

齐本安好像上钩了,看着菊花,或许考虑发放赈银救苦救难了?

牛俊杰抡起竹竿开始打枣——管它有没有枣,抡两竿子再说!对付领导,你就不能太客气了,你客气他就当福气了,比如石红杏。现在齐本安第一次下凡,他不能培养领导的坏毛病。于是便说:大约五年前,也就是京丰、京盛刚兼并过来没多久,京州中福给了市里五亿棚户区协改专项资金,市里却至今没有启动棚改,硬是让这五亿在财政账户上睡大觉呢,要是这笔资金能要回来,京州能源就能缓口气了。

齐本安说:这个事我知道,但要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吧?李达康书记是什么人啊?你想从他那儿反攻倒算,恐怕是找错了对象。

牛俊杰急急道:哎,哎,齐书记,我这不是穷疯了嘛!你别一口回绝我呀,别让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李达康他再霸道,也会讲道理的——暂时借用一下嘛,等到棚户区改造启动,我立马还给市里!

齐本安笑道:这话别说李达康和市里不相信,连我都不信你!老牛,想别的招吧,只要有能把京州能源带出困境的主意,你大胆说!

牛俊杰眼睛亮了:哎哟,齐书记,你真是好领导,你敢听,我就敢说!我有个解困方案——让京州中福把京丰、京盛两个矿买回去!

齐本安说:这个事总部已经想到了,战略委员会也在考虑甩包袱。

牛俊杰心想,包袱可没这么好甩,四十七亿买来的两座矿,现在债权机构的评估价是十四亿九千万,五年多时间,三十二个亿就搞没了,谁敢拍这个板?去年评估值二十五亿时,他向皮丹提出,孩子哭了抱给娘,皮丹不敢向总部报!现在估值又跌了一大块,资产减值算谁的?好在新领导齐本安来了,不必对历史问题负责,也许有机会了。

齐本安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听了他的设想,没提出任何异议,竟让他辛苦一下,先把这个重组方案做出来。还要他别有什么顾虑,也别怕得罪任何人,实事求是谈问题,找根源,出主意。

牛俊杰双眼放光:行,齐书记,有你这话,我就做重组方案了!

从京丰矿出来,牛俊杰开车,二人赶往京盛矿。破吉普车在土路上颠簸,田野上庄稼已收割,泥土露出残存的苞米茬子。路边的白杨树依然茂盛,但树叶边缘开始发黄,被秋风撕裂的老叶,片片飘落……

牛俊杰心里浮出了暖意,觉得齐本安比自己老婆石红杏强,就感慨起来,骂起了石红杏,道是齐书记要是早几年来就好了。齐本安却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也别把夫妻之间的矛盾带到工作中来,这不好。

这日和齐本安初步接触以后,牛俊杰总体感觉不错,新领导虽说有些书生气,不太接地气,但好像想干事。况且,齐本安是林家铺子二掌柜,和大掌柜林满江关系密切,手眼通天,也有这个能力帮他们京州能源解困!现在新领导让他拿出一个方案,解困机会来了。这么一想,又想到了京州财政账上的那五亿棚改资金,这五个亿要是能借出来,两万工人的欠薪就全解决了,瞅着机会还得和齐本安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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