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谋杀的理由

唐川边的清晨,总是微微有着薄雾却又清新沁凉的。河水两边的石头堤坝上有些水鸟在眯眼休憩,白白灰灰错错落落,映着绿树林的背景和水波,真是很怡人的画面。

一个人在唐川边缓缓地步行,其实他已经在这里散步了一夜,直到现在七点二十九分,阳光已经快要明艳起来的时候,他才在河边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个子很高,发色微略有点褐,眼眸的颜色有些浅,鼻梁很高肤色雪白,很像中外混血儿,颇有些贵族品位,身上穿的和戴的,都是昂贵的品牌。

他望着河对岸,那边有群小学生嘻嘻哈哈手牵手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水浅的地方过河,走进他身后不远的小学里去。听说这唐川河水深而且急,河床的根基不好,建桥的难度很大,但如果建了桥,会比较安全吧?

唐川湍急的河水映不出他的面容,只能照出他衣领的白色在阳光下是那么的白,白得像光一样。

几只蓝色的小灰蝶在他头顶翩翩地飞,转了几圈,飞向阳光更强烈的地方。他望着河里的模糊不清的倒影,突然“啪”一声一手重重打在他自己脸上,自言自语:“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木法雨。

自从有“人类”这个种群开始,他就是种群中的狩猎者。他操纵洪荒猛兽怪鸟恶虫,他呼唤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是恶欲、恐怖、灾荒之王,吃人为生。但是自从在唐川里获得他缺少的心脏复活以后,钟商市……修桥……顾绿章……上学……父母……各种各样奇怪的思维常常浮现,他分明没有理解过那些事,但是却能将某些细节回忆得很详细。

回忆得最清楚的是有个女孩,抱着课本静静坐在身边的样子。记忆里头顶上有棵大树,阳光透过树叶淡淡地洒在身上,她唱了一首儿歌,唱歌的时候有人握住她的手,但是什么也没说。

那首儿歌好像是这样的:“一棵树的枝上,有花会开。花会开的理由,事关无暇。一树花开的感受,看温暖温柔的枝桠,天空下,树后边,有晚霞,人海中的彼岸,开满樱花。彼岸上的天空,没有乌鸦。对岸忙碌的世界,全都不知道在干吗,蔷薇花,往篱笆,上面爬……”

那个女孩,叫顾绿章——就因为这样,他非杀了顾绿章不可!

却又似乎不能做到亲手当面杀死,存在很多模糊的东西,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她的温暖、安静、缓和、细心,让他不能随心所欲。

非杀顾绿章不可!

绝对谋杀!

“这位先生,帮我们照个相好吗?”身后传来灿烂的少女的声音。

木法雨转身,身前是一对很年轻的情侣,依偎在一起笑得很幸福,像一朵小花依偎着一棵小树。他接过相机“咔嚓”一声给这对情侣拍了一张合照。

“谢谢!”少女欢呼着跳过来,木法雨把相机往她手里一塞,双手插进外衣口袋里,掉头就走。

“唉?他就走了?我还想叫他和我们合照呢,长得轮廓那么深的中国人很少见,他一定是混血儿。”少女抚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阳光下笑得可爱如苹果。

木法雨走过唐川公园的树丛,同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红色花丛里有个娇俏的少女奔了过来,“先生,不好意思帮我们拿个……”

“啪”的一声闷响,少女的身体陡然飞出去撞在十米以外的公园围墙上,连一声也没吭,鲜血在雪白的围墙上溅成诡异的放射图案,就像小学生用妖艳的红笔在墙上画了个不合格的太阳似的。

七点半的唐川公园里游人很少,一切发生得太快,。

少女的男朋友仍在红花树下慵懒地闭着眼睛睡觉,十米以外偏僻角落撞击的声音听来就像有个打篮球的男生不小心跌倒了半天没有爬起来一样。

木法雨的脚步没有稍微停顿过,笔直穿过花丛,走向唐川的彼方,背影逐渐朦胧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那红花树下的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坐起来四处张望,奇怪,她到哪里去了?

十米外雪白围墙上那已经变黑的恐怖太阳刺眼夺目。

午间新闻。

钟商市唐川公园又发生一起离奇命案,死者只有十六岁,是个年轻得只能以“稚嫩”形容的女孩,多才多艺,会弹琵琶,已经申请离开这座可怕的城市,过几天要乘飞机去墨尔本定居了。

她死在夏日清新的早晨。

顾绿章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了新闻,妈妈说了句话“晚上你就不要再出门了,最近很危险。”她微微一颤,是的,最近这个城市很危险,但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前几个月的下午自己家里无意召唤了远古的神兽?

还是有别的原因?

比如说那个感觉很像国雪的男人?

唐川?

她始终觉得,那是有联系的,只是其中有个关键被她忽略了。

现在这个很像国雪的男人操纵着杀人的蝴蝶在钟商市肆无忌惮地行走,用那双国雪的眼睛看杀戮,感觉就像国雪被迫不断犯罪一样。她和国雪或者都有些像小桑说的那样,太理想太干净,有道德洁癖,所以无法容忍这样的事。照这样下去,钟商市会有越来越多人死,小薇,他能救人,可是他不救!他只是——他只是等事情发生了、等别人痛苦的时候向他求救,他才施恩一样冷漠地赐予大家活下去的方法,他从来不愿去做救世主,在事情还没发生前抓住那个操纵蝴蝶的男人,阻止他害人!

为什么能做到的事他却坚持不肯去做?

为什么能够那么残忍开口叫别人去死?

小薇,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想的事近乎疯狂的苛刻,可是我真的做不到让自己不恨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做不到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

“绿章?”妈妈有些奇怪了,“怎么不吃饭?在想什么?”

她悚然一惊,“没什么。”

父母对视了一眼,这孩子做事一向认真,从不走神,也从不说谎,今天很明显有些事不想告诉家长。

国雪已经过世一年多了,难道她终于还是不能从阴影里走出来?

是那个常常来找她的中年男子吗?父母面面相觑,心里十分担忧。

“我吃饱了,去打个电话。”顾绿章发了一阵呆以后,突然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绿章?”等父母追出来的时候,她却已经跑出门了。

跑到风雨巷的岔口,她想也没想就直奔进桑菟之的屋子,推开门的时候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极度害怕再看到他搂着奇怪男子的画面,但是屋里没有人。

庭园还是那样乱七八糟,杂草、课本、没洗的衣服和书包什么的满地都是,只有那台玄黑的三角钢琴温柔地闪光。她叫了一声:“小桑?”

夏日的阳光照得幽深残破的房子一阵阵寂静,桑菟之真的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回家?

小桑?

怎么可能不在?

她轻轻地在每个房间都探了下头,的确每个房间都没有人,只有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阵像奔波了千里、爬上高山却一脚踩空的感觉笼罩在她心头,小桑怎么了?

那个始终站在旁边靠着墙角用眼睛在笑的男孩,难道真的变成白马以后就-弃他们了?抛弃她和沈方,自己走了?可是如果没有小桑,她要怎么办?遇到事情的时候找谁去说?如果还有什么怪兽什么蝴蝶,那叫她怎么办?

“找小薇吧。”耳边仿佛可以听见桑菟之的笑,可是没有小桑在身边她怎么有勇气去敲异味馆的门?

那个地方,其实是了解越多,越令人恐惧……

“小桑,你不在的话,我怎么敢敲异味馆的门?”

她坐在他那台钢琴的椅子上。凤-和小薇,他们都距离我那么遥远,都是那么奇怪、那么独立,有谁敢依赖着他们而活呢?太没有安全感了,太容易被遗弃了……

“异味馆的门有这么难敲吗?”门外有人微笑,“不过现在敲门的时候请轻一点,虽然修理碎掉的大门不难,不过也是很麻烦的事,把时间用来做别的事会更好的。”

顾绿章蓦然回头,门外身材颀长,今天穿着整齐的黑西装走进来的人不是李凤-是谁?“凤-?”

“唉?小桑没有回来吗?”李凤康对于院子里没有桑菟之也很惊讶,“他早上就从异味馆出来了,我以为他现在应该在家才对。”

“我从昨天晚上一直打他的手机都没有信号,中午过来找人也不在。”顾绿章深深地蹙了一下眉头,“他昨天晚上在你那里?”

李凤-对她微笑,“不是在我那里,是在草薇那里,异味馆里。他是今天早上才来的,昨天晚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早上八点钟左右,其实他走的时候我和草薇正好送货去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先去学校走了一趟,他也没有回学校,所以我到这里来看看。”

“那就是——失踪了?”顾绿章低声问,脸色一分一分地苍白,“凤-?”

李凤-对她脱口而出的一声“凤-”报以宽厚微笑,“嗯?”

她抬起眼睛看着李凤-,那眼神纯净漂亮,只是充满了忍耐的神色,忍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求助,一低头。“我去找人。”她轻声说,“他可能去了他朋友那里,我去问沈方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的电话。”

“绿章。”李凤-扣住了她的肩头,这是他第一次叫“绿章”,之前他一直心平气和地叫着“顾姑娘”,“有些事情,你有心情听我说吗?”

“你说。”她轻声说,“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地听。”

“不要去找小桑。”李凤-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修长,眼瞳很黑,就如古书上所写“凤眼重瞳”是非常漂亮的眼睛,“听我说,你、沈方和小桑昨天晚上遇到的宝砂,就是一只宝蓝色的大蝴蝶吃人的事,那是一桩阴谋……”

她非常不解的视线缓缓上抬,凝视李凤-的眼睛,口齿微张,问题还没问出口,只听他顿了一顿,继续轻声往下说:“……的一部分。”

“阴谋?什么阴谋?”她低声问,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能把九尾狐一击打成重伤的李凤-用这么谨慎的语气说话?

“宝砂和-蛾一样,都是食人者吃人以后的残骸,只不过-蛾是碎骨,而宝砂是颅骨——也就是骷髅头。”李凤-的声音清雅温和,但谈起这些也还是让她毛骨悚然,只听他继续说,“都是他操纵的幻象。”

“他?”她眼前清晰地浮现那个卖蝴蝶的男人西装革履的样子,不知是哪里像极了国雪,每个人都那样说。

“他叫木法雨,人群中的食人者,就像鱼群里有吃鱼的鱼,他是吃人的人。”李凤-缓缓收回扣住她肩头的手,“他能操纵各类鬼魅猛兽,也就是说,如果明紫活着的话,他能够操纵明紫吃人……”

顾绿章全身一颤,“妖怪?”

李凤-微微一笑,“你要叫他‘妖怪’也不是很过分的事。很久之前,木法雨因为战乱失去了心脏,在很长的时间里不能行动,最近不知道在哪里获得了心脏,复活了。像他这样禀赋聪明,像他这样天生的‘妖怪’,我们普通人无法对抗。但是……”

“但是小薇可以是不是?”她脱口而出,“小薇他也不是普通人啊!我感觉得到!”一句话脱口而出,心头急促地跳动,那感觉像双手用力掐破了万万不能掐破的水果——犯了错误。

“但是既然人群里生有这样的猛兽,自然也会生有他的天敌。”李凤-柔声说,“不是草薇,而是一种非常、非常漂亮的神兽,它叫做‘-’。”

“-?”

为温柔,像极耐心地对着自家孩子说话,只怕她听不懂,所以无论什么疑问都有解答的心理准备,“一匹鬓丝很长、颜色雪白、长着玉一样独角的马,四蹄银色,像天使。”

“小桑?”她蓦然抬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那怎么可能?”小桑是那个男人的天敌?小桑是完全不擅挣扎的那种人,别人对他好他就笑,别人对他不好他也只是笑,一个人像荒草一样长在他那院子里,自生自灭。要小桑去和那种妖怪搏斗什么的,简直是个笑话!

小桑不会憎恨任何人,心地很善良,像朵精致娇嫩的花,很容易受伤,伤了也不懂得叫痛,也不会流泪,只会笑,只会追逐着一些明明是骗人的誓言,他等待被别人保护还来不及,怎么会是那么可怕的妖怪的天敌?

“是的,-是猛兽怪鸟的天敌,木法雨虽然是人群里的食人者,但也是猛兽,人群中的猛兽。”李凤-说,“-可以克制他的力量,如果-的能力足够强的话,可以吃了他。”

“吃?”她大吃一惊,“你要小桑吃人?”

李凤-对她露出一个越发具有耐心的微笑,“可惜的是,小桑虽然有-的血统,却是一只非常弱的。他只有八分之一的-之血,而-是一种非常难得的神兽,基本上不可能同时存在两只。所以——”

“要小桑吃人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去吃人,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不可能去吃!”顾绿章不可接受地摇头,“小桑只是小桑,他是需要保护的,需要我和沈方保护。”

“他的确不可能吃人。”李凤-微微一笑,“他连作为一只-必不可少的食物狮虎一类的动物都不肯吃,不过幸好他的血统不纯,不像明紫那样不吃人就会死。

是幸还是不幸也很难说,总之,不吃食物的-是-有能力的,也不可能克制木法雨。昨天晚上,你们遇到了木法雨的宝砂,为了保护你们,他吃了那只宝砂是吧?“

宝砂?那只蓝色蝴蝶?她默然点头,昨天晚上,那样的时机下,小桑或者认为除了吃下那只害人的东西,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是一只很弱的。”李凤-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能力说不定克制不住那只宝砂,绿章你明白那是什么后果吗?”他柔声说,“他或者会被宝砂的主人控制住,变成他操纵的‘猛兽’。小桑去了哪里你不能去找,我们只能等他自己回来,否则太危险了。”

“可是——”

“听我说完。”李凤-徐徐地说,这四个字沉静得让她凛然生出敬畏之情,“昨天的宝砂吃人事件,之所以宝砂将人的心脏完全吃掉,那是他阴谋的开始,目的是把‘事件’制造得夸张恐怖,引起小桑的注意——然后引诱他吃下宝砂。让小桑吃下宝砂的目的有两个。”

他一件一件说得很清楚,静静地说,语气很平静,像是很习惯这样说话,“一个是控制-这只天敌,另一个是削弱草薇。”

“削弱草薇?”她茫然看着李凤康,“削弱草薇?”

“草薇也不是普通人啊。”李凤-眉眼弯弯,“你感觉得到,不是吗?小桑是一只不纯血的-,昨天变身以后极度虚弱,陷入沉睡,他不肯去捕猎‘食物’,草薇把一杯自己的血给他喝。”

“一杯自己的血?”顾绿章变色。“

“草薇的血是疗伤的圣品。”李凤-说,“要弥补小桑消耗的能量,一杯血足够了,但是草薇血小板偏低,这么一刀——”他立指在手腕上划了一下,“别人一个月能够愈合的伤口,在他身上半年也不会好。所以说昨天晚上那只吃人的蝴蝶,是一桩阴谋的一部分。”

他说到最后气度很和蔼,“这些事草薇是绝对不会解释的,但是如果你们都不知道也很麻烦,木法雨徘徊在钟商市,除了吃人和削弱草薇,最大的目的是杀你——总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他微微一笑,“他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杀我?”顾绿章越发茫然,“他要杀我,何必那么麻烦?”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李凤-温雅地负手而立,“他用面临最强敌人的态度对你,-和草薇还都不在他眼内,说不定你对他有更强的牵制力,只是你我都不明白而已。”

“他感觉很像国雪。”她低声说。

李凤-展颜一笑,“是吗?说不定真和国雪有关,他不在了也会保护你的。”

“谢谢。”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微蹙,“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小薇他现在好吗?”

“你不是说他也不是普通人吗?”李凤-弹了弹衣裳,“他很好。我们接下来,你打个电话给沈方,然后李凤-微笑,”至于小桑的下落,你和沈方不要到处打听,这件事交给异味馆。“

她抬起头来,突然问,“凤-,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怔了一下,文雅地笑笑,“和你一样的普通人。”

她缓缓摇头,“我不信。”

他只是微笑,转了话题,“只有-才能和木法雨正面冲突,我们要先找回小桑,然后让他变强。他一定要变强,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可是——”她一句话还-说完,李凤-慢慢地说了最后一句,“这些都是草薇认为你们应该知道而他不屑解释的。绿章,一起回异味馆拿礼物吧。小桑这里,我给他留张字条,他如果回来就会看见。”

“哦。”她怔怔地看着李凤-,从前以为小薇神秘得不可思议,其实说不定这个人才是最深不可测,虽然他很收敛,但是她还是从凤-身上感觉到了领导大家突破迷茫的意味。

就算所有的人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个人似乎永远能够温和微笑,负手而立。

就像支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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