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顾渊察言观色，已知孙小沫果然瞧出他方才暗使藏剑式之异常。
但见她仍装糊涂，顾渊自然知其心有顾忌，当日他初见那青竹宗老者双指断河落时，亦躲在暗处不敢现身，唯恐是碰上个什么山精野怪。
人在世间，谨慎而行事并非坏事。
念及于此，顾渊也不忍点破，唯恐她心中更加不安，只怕让她离去亦是早有阴谋在后。
索性，顾渊也只当做不知，只道：“孙姑娘，我以为，练剑当用剑，如此而已，至于剑法，是家父所传，未经许可，未敢外教。”
孙小沫眼看终于将顾渊给应付过去，暗松一口气，却未敢松懈，“既是如此，晚辈不敢奢求，只是仍想以剑为由，看若手中无剑，究竟是否成剑，晚辈固执，也算不撞南墙心不死吧。”
顾渊说道：“若真如此，孙姑娘不必将我话当真，只是粗浅之见罢了。”
再特意回头看一眼，虽然无事，亦道：“若孙姑娘已将冲天剑法记住，可自行回去多加练习，倘有不明白处，明日再来也行。”
孙小沫真是个人物，分明内心惊骇已恨不得转身就跑，仍冷静得可怕，唯恐只观剑一遍就能记下，资质惊人更惹他在意，便使劲将自己掌心皮肉抠破，痛意驱走惧意，她声音平静道：“晚辈愚钝，还请顾先生再演练一番。”
顾渊转过身，提着木棍，再演练冲天剑法。
手足皆颤非她所愿，心若冰清方显本色。
这姑娘若闯荡江湖，必当名扬天下。
有感于此，顾渊更怕将她吓坏，使这世间话本又少一抹浓墨。
“孙姑娘可已记下？”
顾渊端正而立，面上无笑，在她眼中，反更显温和。
孙小沫这才敢道：“大致已能记得，晚辈回去后自当勤苦练习，不堕顾先生之名。”
顾渊道：“既如此，可先行回去，我要教学生练剑，恐无瑕招待。”
“是。”
孙小沫战战兢兢，终于抓起听风剑，与顾渊行礼之后，转身离去。
顾渊回礼站定，见她走远，仍不得不惊叹，“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小小年纪得有此心性，或许再过几年，村老闲谈，孩童玩闹，皆会常提此名了。”
可再一想，那与他何干？
大抵听人说时，会忆今日之事，当一笑谈吧？
堂堂孙小沫，也有如此狼狈时？
若更久时，等她埋于黄土，此代凡人皆逝，又还剩几个常提此名。
凡人岁不过百，在苍茫天地之间，纵璀璨亦如烟火，转瞬即逝。
顾渊提起铁剑，忽的自嘲一声，“怎我如今分明只才二十来岁，心已老如朽木？”
原来练剑四百余载，心境之变，不止于境界。
想王朝兴替，人世变换，竟已不能使他心起波澜。
顾渊坐至树下，看学生练剑，听院外吵闹，真庆幸在此烟火人间。
“我真不愿学太上之忘情。”
区区四百余载心境已是如此，真不知父亲信中所述那些存世万年的修行大能又视外物为何？
可一朝为人，终有寿尽。
这悠悠天地，谁独与共？
顾渊发此感慨，站起身时，已归于天地之间。
他本就在天地之间。
藏剑式，至此，已成。
满打满算，纵有铁剑神异，也不过修习百日。
顾渊低头看腰间玉玦，轻声自语道：“昨日修藏剑式，今日已有成，原来我也并非全无是处。”
他缓缓起身，心境又变，隐隐不同于听雨潮，且别于风不动。
若真细说，则如见东海扬尘，陵谷沧桑，而本我不变。
“先生，先生。”
将木棍当剑扛于肩头的孩童由背后扯扯顾渊袖子，大声道：“先生，我自创了一套打狗剑法，你要不要瞧瞧？”
顾渊蹲下，与孩童双目平齐，笑说道：“好啊。”
——
十里坡，小木村，大榕树下，因至午时，练剑人皆归家小歇。
李胜亦将铁剑扛于肩上，正大口灌水入腹，忽然见得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由村中跑出，直往山林奔去。
“你这死丫头，还敢再来，找死。”
李胜自负又练剑一日，当即追赶而去。
逃者正是孙小沫。
她被顾渊吓得身心俱疲，却不敢在十里坡久留，唯恐那位修为莫测的顾先生事后回想，猜到听风剑不凡，又追杀而来。
意在天赐飞剑则罢，真要随手拿了她的性命，岂非牵连师父？
老头子常说自己平生没大出息，偏偏不爱惜性命。
良久，瘫坐溪边树下小歇，突然听得身后异响，她已如惊弓之鸟，自然未经多想就提剑往后斩去。
兵刃相交，发清脆剑鸣。
李胜大叫道：“好你个死丫头，这下被我逮到了吧？”
孙小沫却更怕他是得那位顾先生授意而来追杀于她，话不敢多说，只提一口真气，将平日所学尽数施展，所以林中有煌煌剑气如长虹贯日。
可她在小木村中全凭一口气海真气强撑，如今气散，更身心俱疲，虽有一剑斩出，十成力道只剩不个二三成。
纵是如此，李胜一剑迎去，也只落个伯仲之间。
李胜虽连退七步，却更欣喜，“死丫头，原来是个弱弩之末，看招。”
一个本是好剑狂人，更战意盎然，一个心有惧意，只想脱身逃走。
交手十招，场面焦灼，其实胜负已分。
李胜一剑将少女斩退，狂笑三声又再追去，若在不知情者看来，真是个欺凌弱女的痞子。
因只穿布衣，大抵连衣冠禽兽都不能算个。
“好，如此剑法，当真漂亮。”
李胜终于得见孙小沫自创剑法，更是见猎心喜，恨不得与她大战三百回合。
二人过招，僵持不下时，忽而有呼啸烈风侵袭。
李胜猛然回头，还未看得仔细，面前鲜红飞溅，已让他睁不开眼。
孙小沫咬牙轻哼，原来是被一支利箭贯穿小腿。
其间劲道之重，险些让她筋骨炸裂。
长剑坠于地，清脆声响让李胜确信，暗处有人，且是为索命而来。
他抬手抹去面上血水，扯过孙小沫藏于树后，环顾四周，果然见有一道人影飞掠而来，看身手，显然在他之上。
何况如今他与孙小沫皆强弩之末。
“妖女休藏，速速出来受死。”
二人相贴，李胜低声道：“死丫头，你还真能惹事。”
孙小沫面无血色，却仍硬气道：“我不惹事，事来惹我，我还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