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0节

“臣,却不是此意。”

张敬垂首。

正元帝眼睛微眯,神色似乎沉下来一分,“不是此意,又是何意?”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寂静的朝天殿内,张敬一人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孟云献在旁不禁眉心一跳,他抬头,果然见御座上的官家脸色变了又变,他无奈轻叹,“若无本钱,将伤国本”这句话,便是意指若拨备的铁钱不够,而交子发放无度,则将使交子在民间的流通量远超实际需要,交子的价值一贬再贬,而物愈贵,则伤民生根本。

张敬口中的国本,即为民。

私交子变为官交子的确能使交子流通更广,惠及生民,也能暂解军费的燃眉之急。

张敬此言,并非反对周文正的这道奏疏,而是在劝谏君王,万不可使交子放量无度。

孟云献不禁皱眉,他始终觉得今日的张敬有些奇怪,张敬虽是直臣,却也并非不会审时度势,可张敬今日,却像是奔着触怒官家去的。

“好个为国为民的张卿。”

正元帝虽然在笑,那双眼睛却冷沉沉的。

直到散朝,正元帝也并未定下此事,但谁都知道,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终将成为定局。

“崇之,你从前明明连自己的花销都懒得清算,家中连个算盘也没有,怎么如今财政上的事,你却如此上心?”

出了朝天殿,孟云献不等贺童来扶张敬,便走上前去。

贺童晚出来一步,瞧见前面两位相公走在一起,一边下阶一边说话,他谨慎地跟在后头,只注意着老师的步伐。

“家中事我可以糊涂,国事却不能。”

张敬扶着白玉石栏,慢吞吞地往下走。

“你今日为何要触怒官家?”孟云献实在觉得他太过异常,“近些日子你查百官政绩,却又无下一步的章程,如今你又关心起财政上的事,想来也与潘三司见过面了?我却看不懂,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官家不爱听的谏言总要有人说,不单单是说给官家听,也是说给朝臣听,若能有几个敢在官家面前说真话也是好的,再不济,我也当我这些话是说给百姓听的,总要有人告诉百姓是非曲直。”

“至于我在做些什么,”

张敬膝盖疼得厉害,他一手撑在白玉石栏上站定,“我是为什么回来,便是在做什么。”

直臣之直,不应只为君父而直。

——

满裕钱庄的东家出身代州,故而京中这家分号修建得也颇有代州的味道,四面为楼,共撑天井,彩绘斑斓。

徐鹤雪提灯上楼,倪素紧随其后,纵然夤夜司将此处暂封,以至于这偌大的钱庄却还有人守,她只能尽可能地步履轻缓。

灯影照见一张方长的乌木桌,其上摆着整齐的算盘,算珠浑圆饱满,孔洞镶嵌玉环,倪素扫过那些算盘,“好像没有缺算珠的?”

“若有用坏的,应该也不会再摆在台面上。”

徐鹤雪一指轻轻拨弄了一下一颗算珠,算珠便转着圈儿露出来另一面镌刻着“满裕”字样以及特殊纹饰的那一面。

“这颗东西,与吴府那个老仆家中的那颗有点不一样,”倪素走到他身边来看了一眼,“那颗只有字,没有纹。”

在晁一松去搜查那老仆的家宅前,倪素已与徐鹤雪去过一趟,那厚厚一叠交子与那颗算珠也是他们先行发现,最后又放回原位,任由晁一松带回夤夜司。

“那颗是旧珠,应该是满裕以前的式样。”

徐鹤雪看着这些镶金嵌玉的算盘,“倪素,我生前还没有交子,你说,交子铺是否都很在意算盘?”

“毕竟是用交子兑铁钱的营生,人们存铁钱在交子铺,交子铺的珠算便是重中之重,绝不能马虎的,但小的交子铺可比不起满裕这样的大钱庄,他们如何能用得上这样的算盘?”倪素一边学着他拨弄起算珠玩儿,一边说,“我听说,只有满裕对算盘有此种习惯,算珠上镶金嵌玉,应该是他们在代州的东家想讨个生意兴隆的彩头。”

“所以,即便是用坏的算盘,他们应该也会好好存放。”

徐鹤雪抬眼,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算盘,虽未镶嵌金玉,串在其中的算珠却是一颗颗刻得细致入微的核雕。

“那我们找找看。”

昏暗的楼上,没有人可以看见徐鹤雪的灯,只有倪素能借她亲手点的这道光视物,怕惊动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那些巡夜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柜门,“吱呀”的声音一响,她立即停顿,回头张望一下。

徐鹤雪看着她,帷帽之下,他的眼睛弯出一分极为生涩的笑痕,见她作势又要拉开一点,他抬手按在雕花柜门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

倪素茫然地仰起头,两重轻纱遮掩,她有点看不清他。

徐鹤雪放低声音:“这样找,只怕到天亮也难。”

“那我们怎么办?”

她也很小声。

两人在这道柜门前,莹白的影子与漆黑的影子近乎重叠,她的手指还勾着上面的铜扣,不知不觉被压红的指节,徐鹤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沉重的铜扣底下抽出。

倪素脊背僵直,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明明,他也没有呼吸,她看向自己红红的指节,听见自己的呼吸。

有点乱。

“不疼吗?”徐鹤雪也在看她的手。

倪素低声回了一句。

徐鹤雪没听清,便稍稍俯身,倪素看着他的耳廓,便凑近,“我说,不疼。”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近。

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耳廓,他几乎是一颤,立时站直身体,轻声道:“我们还是应该找个人。”

来时在楼梯旁打瞌睡的青年已经发出鼾声,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下楼,随即拎着那人的后衣领将他带到了二楼。

青年吓醒,还没反应过来,倪素怕他叫喊,心内一急,随手抓起来旁边瓷缸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徐鹤雪以剑抵住青年的脖颈,青年被这冰冷的薄刃刺得浑身发颤,他看见那戴帷帽的女子抓在手中,还在摆动四肢的乌龟,他更惊慌了,恨不得把嘴巴再闭紧一些,可千万不要将那玩意塞到他嘴里来。

“……放回去吧。”

徐鹤雪看她也被自己抓起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他历来冷静的嗓音添了一分微不可闻的笑意。

倪素讪讪地将乌龟放回瓷缸。

徐鹤雪回头,再看向这战战兢兢双腿瘫软的青年: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敢惊叫,我必杀你。”

第53章踏莎行(四)

“我说,我说……”

青年点头如捣蒜。

“满裕的算珠可还有其它样式?”

徐鹤雪拿起长桌上的一把算盘,算珠整整齐齐地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动,引得青年的目光随之落去。

“有,却只换过一回,似乎是五年前才换了如今这样的算珠。”青年如实说道。

“为何要换?”

徐鹤雪淡声问。

青年是在这钱庄中做学徒的,他来此处正好五年,却还没正经地拿过台面上那些数目有限的金贵算盘,只能摸一摸那不值钱的枣木算盘,他后背抵在木栏杆上,颤声答,“我听师父说过,从前的算珠有些重,拨弄的时候有些不方便,咱们代州的东家做主,给新换了算盘。”

“你还知道什么?我是说,和算盘有关的事。”

倪素走到徐鹤雪身边,问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素纱帷帽底下有一张脸隐约朦胧,令人看不真切,听着声音,却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你在看什么?”

这道平静而凌冽的声音落来,青年的身体立时一抖,他立即垂下脑袋,只敢盯着那道霜白的衣袂,“算盘,我,我想想……”

“越是老练的师父对算珠的轻重便越是敏感,他们,他们很在意这些东西,若算珠的轻重不合适,便会影响拨弄算盘的速度,所以东家才换了新的,我还听说,东家认为算盘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事,东家花费金玉打造这些算盘,一是为了讨彩头,二则是为了给算账的师父一些奖赏,若他们事做得好,没有错处,带学徒也认真的话,往后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盘。”

这也是他为何要在满裕钱庄做学徒五年,虽没机会算账,却也不肯离开的原因,虽然能得到这把算盘的人是少之又少,但万一呢?算珠虽没什么用,可那上面的玉环与金箔,哪个不值钱?

倪素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们这里并没有只送人一颗算珠的先例?”

“没有。”

青年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即便是用坏了的算盘,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贼心的想偷出去换钱,可少有能得逞的,因为咱们这儿虽都将要用的算盘摆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这不是夤夜司查封么?咱们这儿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儿晚上只有我在楼里……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拧起眉,那老仆在吴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钱庄老师父的珠算本事,也没机会得到这种算盘,何况从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颗而已。

听邻里说,那老仆本有一个小孙子,但近些日子却一直没露过面,难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孙子威胁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风险,谋害主君吴岱?

满裕的那颗算珠,难道是那人给他的?可既有交子,为何要再留一颗算珠?

“用旧的算盘,你可知存放在何处?”

徐鹤雪俯身,楼外庭院内照来的灯影昏暗,青年只觉他一近些,自己身上便冷得彻骨,这种冷意,是顺着脊骨往上的汗毛直立。

靠近此人,无异于靠近一个严冬。

“我,我知道……”青年嘴唇颤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人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少人禁不住这夜太长,懒散地打起哈欠。

“咱们钱庄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谁先起了头。

“外头传呢,说咱东家是害那先前做过太师的吴岱的凶手,凭着一颗不知哪儿来的算珠,便将咱这儿给封了。”

有人打开了话匣子,“要我说,这些年在咱们钱庄里偷算珠还少么?抓住了的倒好说,可指不定还有没抓住的漏网之鱼,如何便能定东家的罪?”

“这不还没定罪么?咱们今夜还能在这儿守,不正说明夤夜司没更多的实证么?再者,咱东家这些年也并非没有靠山的。”

领头的不耐地打断他们,“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道理也不懂么?少说东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护院们正说着话,倪素与徐鹤雪已跟着那青年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三楼的陈设简洁,长廊尽头是一间上锁的库房,青年面露难色,“我并无钥匙,钥匙在咱们二管事那儿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时也出不来。”

既是库房的铜锁,自然与一般的锁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甚至没有看清随着那道剑影而落的莹尘,便见那把巧匠所制的铜锁下坠。

剑刃重新抵向青年颈间,而倪素及时接住铜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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