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看不清倪素,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扯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只见她轮廓模糊,“还疼不疼?”
“这话,我也正想问你。”
倪素咳嗽一声,声音虚浮无力。
她面前的这个人已换了一身衣裳,干净柔润的淡青圆领袍,中衣领子雪白严整,没有一丁点的血迹。
脱去那个铜质面具,他又裹上了长巾。
“没事。”
徐鹤雪神情平静,伸手摸索着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热茶,端来她的面前。
倪素身上没有力气,起不来,徐鹤雪听见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响动,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暂气音,他立时将茶碗放回,又俯身来扶她。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凉的温度透过中衣贴来倪素的皮肤,她颤了一下,其实只是很细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顿,立即要松开她。
倪素却攥住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倪素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肤底下,这只手无论是握笔,还是握剑,都那么有力。
“我想喝水。”
她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却没有再收回手,只是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着她坐起身,将软枕支在她身后。
倪素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碗,抿了几口,干涩的喉咙终于好受许多,恰逢青穹进帐,抱回来一些蜡烛,在一旁摆弄烛台。
“那匹白马呢?”
倪素靠着软枕,问。
“我阿爹正在给它喂草料吃,我方才过来,还见它一边吃一边在摇晃尾巴呢。”青穹听见她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
徐鹤雪安静地听,没什么反应。
“你从前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倪素问。
徐鹤雪想起今日乌络苏契勒所说的那番话,他闭了闭眼睛,“悬星。”
倪素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声,说,“真好听。”
“它长得很像悬星,对吗?”
徐鹤雪颔首,“它们同样有银灰色的鬃毛。”
不同的是,悬星的腹部有些杂色,而今日这匹马则是通体雪白,毫无杂色,唯有鬃毛泛着银灰。
徐鹤雪在军中多久,悬星便伴他多久。
荣与辱,它皆在侧。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悬星虽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马来到你身边了,它那么烈的性子,只是嗅闻一下你的衣襟,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你走,它知道你是谁,也许,它生来就在等你。”
倪素看着他,“你不给它取一个名字吗?”
“对啊徐将军,也不知道它从前叫什么,不过,我想,它一定不喜欢胡人给它取的名字。”青穹将换了新蜡的烛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递给她。
倪素点燃烛火,也顷刻令徐鹤雪的眼睛恢复清明,他看清她苍白的面颊,细腻脆弱的颈项,那双看向他的眼睛。
倪素与青穹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给外面正在热情吃草的小白马取名字。
“我想让它跟着你。”
半晌,徐鹤雪对她说道。
“所以名字,由你来取。”
“为什么?你不喜欢它吗?”倪素愕然。
“不是。”
正是因为喜欢,徐鹤雪才想将它留在她的身边,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总需要陪伴。
他不能伴她长久。
这是徐鹤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会再入幽都,亦不愿栖身九天,他来阳世里走的这一遭,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徐鹤雪抬起眼睛,看见她泛白的唇弯了一下,说,“反正跟着我,不也是跟着你么?”
没有一颗会跳动的血肉之心,他只有莹尘无声地浮动于他的衣袖边缘。
“嗯。”
他应了一声,神情无波。
“叫什么好呢?它长得那么干净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又觉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么有学问,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绞尽脑汁,好一会儿,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莹尘飞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诗——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我曾听兄长念的,它的阿爹叫悬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这个好!”
青穹一拍手掌。
徐鹤雪在他们两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青穹立即转身出去,叫着“霜戈”这个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块儿喂马了。
倪素被他重新扶着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额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发紧。
她又昏昏欲睡。
徐鹤雪看她的眼睛闭起来,以为她睡着了,便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随即拿起一盏灯,走出去。
倪素睁开眼,看见帐帘一动,他的身影被掩盖。
她听见他入了隔壁的帐中,也听见他偶尔的轻咳,竹床轻响一下,也许是他躺了上去。
他不动了。
外面风沙吹拂,声声呼啸。
倪素在明亮的烛影间,看见被搁在桌案上的铜质面具。
狰狞而冷硬。
今日,
她见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进士将军。
第82章行路难(三)
天色还没亮透,秦、魏两族的族长带着一大帮族中子弟与百姓站在城门口与秦继勋、魏德昌二人对峙。
“伯公,您难道想妨碍雍州军务?”
秦继勋冷声道。
“秦将军的军务,我一个老头子如何敢妨碍?”秦家的老族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不过是想问将军你,你预备放何人进城?”
秦继勋心中其实也清楚这两位族长的来意,他一双冷冽的眸子轻抬,青黑的胡须一动,“您此时领着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长中气倒是比秦继勋的伯公要足,“都知道你秦将军铁血手腕,铁面无私,当年改易风俗时你就已经治过你秦家族亲的罪,如今便是面对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语之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祖父。”
魏德昌拧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长却盯住他,“阿昌,你说,你们预备让谁入城?”
“杨天哲,但是他……”
魏德昌话才说一半,便被魏家族长打断,“诸位可都听见了?杨天哲,那是谁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国的杨天哲!”
他一振声,周遭顿时议论纷杂。
“阿昌,难道你忘了,此前你才与我说,是谁杀了你儿阿瞻?”魏家族长环视一眼四周,再将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时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于你?”
魏德昌正欲张嘴,却见身边的秦继勋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
如今他们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时将其中的内情透露给更多的人知道。
“你说不出来,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长若有所指。
秦家族长一听这话,立时眼一横,“你这话是何意?德昌与继勋为义兄弟多年,难不成继勋会哄骗德昌?要他放下杀子之仇,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不论是咱们两族,还是雍州现今的这些百姓们,少有没在十六年前受过大灾的,当年胡人来势汹汹,烧杀抢掠,德昌的父亲,还有你们秦将军的父兄,哪个不是死状凄惨,烧得连骨头都找不到?这座雍州城,当年烧没了一半,多少人死于非命……”
魏族长话至此处,他喉头发涩,此间天色青灰暗淡,杂声渐退,众人几乎沉默。
“昔年杨天哲之父杨鸣天生怕死,大敌当前意欲弃城而逃,被苗天宁苗统制一刀杀了,何以他杨天哲安然投敌十六年后,想要回来,便能回来?”
魏族长的拐杖重击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来日,我等又将如何面对死去的至亲?!”
“不能让他入城!”
“谁知道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为何要回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诸般揣测纷至沓来。
秦家的老族长一言不发,双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撑自己佝偻的身体,他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秦继勋。
倪素在城楼之上,听着底下那片翻沸的人声,越来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于此,愤怒地叫喊着“不能让杨天哲入城”的话。
“咱们雍州军都要撤入城中了,难道还能留杨天哲的起义军在城外么?真若如此,那杨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该作何想?”
段嵘与她站在一处,瞧着底下的动静,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