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屿神色黯淡,语气低落,似乎是回忆起幼时的凄苦而伤感:“我虽然听着生气,但是他们说得也没错。我自生出来就没了母亲,俗话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主母霸道,爹爹又不管不顾,谁路过都能踩一脚,好在如今小女得神使大人怜悯庇护,不再是以前那个被人随意欺辱的小可怜了。”
“......”
看着她哀戚的神色,子桑身上一麻,怪肉麻的。
小可怜,呵,她连猴大都敢打,那股彪悍的劲儿,哪里像是任人欺凌的人。
子桑一眼看破她的心思,斜眼瞅她:“你想去宫宴。”
赵玉屿脸上的哀戚之色转瞬即逝,换上一副狡黠讨好的模样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本来想着神使大人若是去的话,小女就厚着脸皮求大人带小女一道去,狐假虎威,扬眉吐气,威风威风。”
子桑轻笑,含讥带讽道:“你倒是坦诚,什么都敢说。”
赵玉屿理所当然,为他仔细戴上发冠调正:“神使大人就是小女的再生父母,小女为何要对神使大人有所隐瞒。人生短短几十年,自然要怎么快活怎么来,小女本也不是什么温柔娴淑的大家闺秀,也不敢在神使大人面前装贤良。”
子桑喜欢她的坦诚,瞧了瞧镜子中装扮一新的模样勾唇笑道:“不错。”
赵玉屿见他夸奖,笑眯眯道:“神使大人喜欢就好。”
她斟酌用语,“神使大人,小女知晓您不问世事,只是若神使大人向地上皇传意的话,能否让小女前去呀。”
她本也没指望子桑因为她的一番话就改变主意前去参加宫宴。但即便是神使,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老皇帝六十大寿,传个话赐个福在所难免,她一开始的铺垫就只是为了能当个传话人,以神使献礼的名义顺利成章进宫去。
只要能进宫,一切自然好办。
子桑却瞧着铜镜中的身段并未搭话。见他不理会,赵玉屿抿了抿嘴也不好再多言。
时间飞逝,日头高升又斜落枝头,很快便沉入屋檐。
眼瞧着宫宴马上就开始了,赵玉屿心中有些着急。子桑今日悠闲得很,在摘星楼看了一天的书,此时刚用完了晚膳,正坐在大殿空荡的地上里逗猴大它们玩。
他将一只绣球朝空中抛起,绣球上挂着的响铃清脆作响,猴大顿时荡着绳子飞来截住半空中的绣球,又将球丢给猴二,猴二接住球刚想将绣球投入高高挂在悬梁上的网兜,结果被猴三转瞬间抢走了绣球。
子桑胳膊肘抵着地面,仰身瞧着头顶房梁上几只猴头荡来荡去嬉闹怒骂争抢绣球。
最后,几只猴子球也不玩了,扭打在一块儿,你扯我尾巴,我撕你脸,绣球在打闹中不知被哪个猴子当做武器砸出,飞落在进屋送水果的赵玉屿怀中。
赵玉屿瞧着落在怀里的绣球,又瞧了瞧看起来百无聊赖的子桑,正想着要不要再努力一把,争取进宫,就听子桑忽然伸了伸懒腰,起身穿上鞋子道:“去把我的红绒球银羽披风拿来。”
赵玉屿眼眸一亮:“是,神使大人是要出去吗?”
子桑抬眸,黑如点漆的眼眸带着一丝玩味:“狐假虎威,自然得有排场。”
夜幕降临,帝都的繁华才刚刚拉开序幕,从摘星楼顶望去,万家灯火如星汉璀璨,而在这片橙黄的星光之中,有一条星河穿透帝都,笔挺朝北,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皇城。
那是帝都中央的长街,此时长街华灯初上,盏盏橙亮的宫灯挑挂在街边两侧的长杆上和皇城城楼的屋檐之下,一盏接着一盏,点亮起层层宫门,迎接着八方来宾。
宫门外,各路马车鱼贯水泄一般驶向皇宫,马车上的灯笼聚集在一处,像是星河中飘移的萤虫。
何附子撩起马车窗帘,望向漆黑天幕中灯火通明、辉煌威严的皇宫,心中没由来有些紧张。
坐在一旁的丈夫察觉到她的不安,以为她是第一次进宫有些惶恐,柔声安慰:“今日是圣上大寿,排场自然大些。宫中不比江湖自在,规矩是要多些,不过我已同几位同僚兄弟打过招呼了,等到了宫宴我虽不在你身边,但你到时候只需跟在忠勇侯夫人身边便可,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何附子听到丈夫贴心的安排和柔声的宽慰遂也放下心来,点点头,温婉一笑,歪头靠在他肩头。
她同夫君相识于豫州,一路携手查案、救治灾民、几经生死,自然相信夫君。
下了马车,何附子随裴小侯爷穿过层层宫门,随着人群来到宫宴殿前,早已等候多时的忠勇侯见了他们迎上前调笑:“小侯爷新婚燕尔,容光焕发啊。”
老忠勇侯前年病逝,如今的忠勇侯也不过二十又六,比裴小侯爷只大了一岁,两人自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
忠勇侯夫人同何附子也是差不多大的年纪,见了她便欢喜地拉着她的手说话,直夸她漂亮温婉,难怪能将裴小侯爷这泼猴治得服服帖帖,可真是了不得。
她的话直爽又带着调侃,夸得何附子面色通红,心中却更放松些。
殿内侍奉的太监和宫女来请,四人便进殿分席而坐。
裴小侯爷和忠勇侯有爵位在身,两人入了主殿,何附子同忠勇侯夫人身为女眷便一道朝偏殿去。
宫宴向来是朝臣和女眷分席而坐。女眷坐于偏殿,和主殿席位间以屏风隔断视线。
宴会大部分人都已到场,闲聊家常,等待圣上出席。
何附子有些拘谨,嫁给裴小侯爷后,小侯爷随她心意,并没有要求她参加贵妇间的小聚,只同往常一样,每日种植药草,治病救人。
侯爷和夫人也都是宽宏之人,对她并未有苛刻要求,甚至因她曾于瘟疫中救过裴小侯爷而多加感激,将她当亲生女儿般看待。
她平日里随性惯了,今日还是头一次同这么多贵妇相聚,席间谈论的皆是她未曾听过的八卦和话题,有些无趣又尴尬。
她抬头望去,无意间见大殿的高顶与其他宫殿似乎有所不同,中间一轮圆井空空,恰巧明月落入圆缺,抬头仰望,可见星穹。
见她一直望向殿顶,忠勇侯夫人吃了杯茶笑着解释道:“这是祈神井。圣上信道,专门做这祈神井祈求神灵降临。十年前,护国神使便是从这祈神井中驭鹤而来,如从天降。这井平日都是封上的,只重大节日宴会才会启用。往年陛下生庆都会开启,只是这十年间神使再没来过,每年只遣白鹤送福。”
何附子听到这话甚是好奇:“我早年在民间四处游历时便经常听人说及抚鹤神使,这天底下当真有能驭鹤飞行的仙人吗?”
“这是自然,十年前我仍是闺阁女子时,承蒙圣恩同父亲母亲一道前来参加祈福大典,亲眼见到抚鹤神使从天而降,有白鹤数只环绕大殿而飞。神使虽年幼,却已是仙人之姿,不可亵渎,这殿里在座许多人都瞧见的。”
忠勇侯夫人信誓旦旦,“虽然神使多年未来参加寿宴,但每年皆会差遣仙鹤献寿,待会你便能瞧见了。”
众人闲聊间,忽而听到殿外一声尖锐高呼:“圣上驾到——”
一时间,在会众人皆跪地迎接。
何附子在府中也曾被嬷嬷教授宫中礼仪,跟随众人一道跪拜。
一双蟠龙戏珠纹长靴踏过高高门槛,玄色长袍庄严肃穆,金带别腰,金穗龙纹玉吊腰间。
白面儒须,皮肤细腻,气色红润饱满,一双浓眉下,凤眼悬鼻厚唇大耳,眼神平和稳重、略带疲惫,是常言的贵人长相,然而眼角褶皱耷拉,还是看得出岁月沧桑。
这便是盛世之君,德仁帝。
何附子自小便听闻德仁帝的勤政之名。
德仁帝二十岁继位,在位至今四十年,早年废寝忘食,夙兴夜寐,至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然而德仁帝四十岁时大病一场,险些丧命,自此性情大变,痴迷神鬼之道,终日修仙荒废朝政,祈求长生不老之术。
好在几十年勤政爱民,王朝根基深厚,仍然是盛世之势。
“众爱卿平身吧。”
德仁帝虚抬了抬手,朝高台之上走去。
“谢圣上。”
何附子透过朦胧的屏风望去,虽瞧不清人脸,但依稀可见德仁帝脚下虚浮,背影沉挫,想是郁郁之色。
“圣上瞧着似是不悦。”
一旁忠勇侯夫人连忙拉着她低声道:“小点声,大约是今年神使大人又不会来了,所以圣上心忧。”
她俩挨坐着,忠勇侯夫人凑到她身边低声解释:“圣上每年都写信请护国神使出席生辰宴,但神使一次也没来过。听闻前几日神使驭鹤游城,众人皆见。圣上啊,想在生辰当日与神使同游,可神使却回话说圣上仙缘未至,不可妄念,想来这几日圣上都忧愁此事呢。”
何附子听着好笑,她江湖游历多年,见多了神棍骗子,皆是用些天人之说诓人,没想到连圣上都会被骗。
高台之上,德仁帝坐于主位,瞧着空无一物的祈神井面色沉顿。
一旁的太监总管许公公见他许久未言,小心翼翼轻唤道。
“圣上,圣上,诸位大臣命妇们都等着您发话呢。”
德仁帝回过神来,看了遍殿内众人问道:“礼儿呢?”
“太子殿下差人报信,正快马加鞭从潼关赶回,应当晚些便到了。”
德仁帝点点头,又望向殿顶叹了口气:“看来今年神使是不会来了。”
许公公不敢多言,躬身退到一旁。
德仁帝摆了摆手,朝台下众人道:“今日是朕的生辰,众位爱卿不必拘束,纵情畅饮,不醉不归。”
“多谢圣上。”
众人举杯朝高座之上共敬一杯,旋即歌舞乐起,舞女们在吹箫弹奏中翩然起舞。
美人伴舞,众人正待执箸用膳,忽而听闻一声高鸣鹤唳自天顶而来。
抬头望去,祈神井中弯月当空,月光倾泻如泼墨挥洒入殿,一队白鹤自井中盘旋而下,宛若搭建一道天梯。
浩浩夜空中,悠扬清亮的笛声自明月而来,似清风朗日,绵延山脉,玉泉击流。
德仁帝听到这笛声,原本怠懒无神的双眼顿时亮得惊人,连忙起身,快步走下高台去迎。
何附子也抬头望去,见当真有鹤群飞来,盘旋起舞,心中讶然。
然而不待她震惊,就见祈神井中,一只红顶黑翼的巨大仙鹤自天外跃然而入,滑翼俯冲而来,又在临了地面众人惊呼中骤然展开双翼腾飞而起,掀起一阵巨风,环殿飞驰。
仙鹤背脊之上端坐两人,皆是锦衣华服,风姿绰约。
为首少年盘腿而坐,银袍侧披,里衬红色半袖,金镶红玉网璎珞挂脖,五帝钱带束腰,眉心一点红,墨发高束,发冠上坠红绒绣球,银羽披风系于身后猎猎风起,仙人之姿可见一斑。
鹤群围成一圈挥翼环绕,似是起舞朝拜,羽翼划动的气流扑面袭来,吹乱众人衣袖。
德仁帝仰头望着殿中神迹,目光掩不住的痴迷艳羡。
何附子透过屏风,见仙鹤徐徐降落在德仁帝面前,长颈低垂,垂下双翼为梯,上面端坐的两人起身顺一侧鹤翼而下。
赵玉屿此时无语至极。
她同子桑一道乘鹤而来,原本坐在子桑身后大有仙尊神侍之风范。
还没等她臭美一番,结果小白一瞬间从殿顶90度俯冲而下,惊险程度堪比跳楼机,还是没安全措施那种。
她慌乱中只得紧紧抱住子桑腰肢贴着他不敢乱动,一瞬间什么风范身姿皆没了。
子桑的银羽披风骤展鼓动,瞧着甚是帅气,结果落地后披风垂下将她整个人埋在里面,灰头土脸,她还得从里面钻出来。
这哪里是让她狐假虎威,分明是自己来装逼耍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