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热烈却不炙热。
“给,这是母后为你做的衣裙还有一些适合你的首饰。母后不爱送别,就让我来代劳。还有这腰牌,以后你若是想进宫看母后,可以拿着腰牌即刻进宫。”
宫门口,李勉将皇后准备的东西交给程玉关。一旁程氏父子,霍长林在几步远之外,各自等着,程芳川早就在出宫后,径直离去。
程玉关接过包袱和玉牌,心下也是有很多的不舍。
经历过无依无靠的日子,才会知道,皇后和四皇子这般能让自己依靠,在他们身边,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的生活,有多么让人向往和依赖。
可惜,她并不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儿,也无法全心全意的依靠别人。
在她的信念里,自己必须抓住些什么,让自己更有价值,她才能坦然的生活。
宫里的环境不适合她。每天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天地中,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时时刻刻提防别人的一言一行,只是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这样的生活她可以过一段时间,但是过不了一辈子。
“我生来是没有脚的鸟,只信自己的拼搏。等我为自己打下一片天,我再回来。那时候,再报答姨母,好好在她身边陪伴。”
皇后深宫寂寞,她却不能留下来陪伴,程玉关接过腰牌,往李勉身后的宫墙看去。仿佛能透过厚厚的宫墙,看到皇后向她这边眺望的情景。
李勉听程玉关这么说,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平日里看你还算明朗,怎么总是贬低自己。又是八字不好,又是什么没有脚的小鸟,你便是说我就是不想认程侯,母后和我,也会帮你出继。便是要出去闯荡,也是你自己想要做的。不用你为此找借口贬低自己,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没有对错。这腰牌你一时用不上就先收起来,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就过来。母后永远是你亲姨母,我还是你四哥。”
程玉关憋了憋鼻头的酸涩之意,“嗯,知道了,四哥。”
“这才对。”李勉笑了笑,“好了,你去吧,我回了。”
说完,李勉拍了拍程玉关的肩膀,转身进了宫门。
厚厚的宫门吱呀关闭,程玉关来到大伯父,不对,如今应该是自己的父亲身边。
“爹…爹。”
程玉关有些不自在的叫了一声。
程琅听着,只觉得有些好笑,扭过头去,不让这个一向爱面子的堂妹看见。
程留川一张黝黑的脸上倒是一脸坦然,“你不习惯,还是叫大伯父就好,不用在意那些虚名。”
他知道程玉关从小时候起便独立,说是奶嬷嬷把她养大,实则在玉关很小的时候,她就渐渐承担起门户。
说是侯府大小姐,但是在乡野之地,一个奶嬷嬷和一个孤女,尽管有他这个族长刻意照拂,但是顶门立户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过日子的事情比树叶还要稠密,没有一个父亲为她撑死门户,她过小的年纪,就被迫长大。
刚才玉关跟四皇子说她是没有脚的鸟,程留川能理解。没有父母撑腰,独自行走世间之人,可不是没有停留的港湾吗?何况还是一个小女娘。
“你是个有能耐的,大伯父也不会强做你的主,以后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出谋划策,琅儿他们冲锋在前,大伯父给你们做后盾。”
“是啊,小妹,怎么进一趟宫,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你若是想以后都在家里绣花做个贤惠淑女,也不是不行,早早说出来,咱们也好提前安排。”
程琅笑着,大大咧咧道。
程玉关本来还沉浸在分别和感慨中,闻言面上不动,一个后甩腿就将三堂兄踢一个趔趄。
程琅揉着腿,龇牙咧嘴,“还以为你变淑女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一家人说说笑笑,一旁霍长林等了许久,见程族长一家和玉关都没有主动搭理自己的感觉,便苦笑着主动上前。
“当初变故发生的突然,你外祖母一时接受不了,咱们霍家便全家回去了边关老家,等后来,天高路远,没有召令,霍家武将世家,不能随意回京。本以为程侯到底是你亲生父亲,你作为侯府嫡女定然能受到良好的照顾,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
霍长林苦笑着解释两句,便不再多说。
玉关对生父尚且怨恨,以至于非要脱离关系,放着侯府嫡女的身份不要,出继别家,那自己这个外祖家,恐怕在玉关心里,更加疏远。
而且他回来的好像晚了些,一进京就被皇帝当作见证人,参与玉关出继一事。千头万绪,霍长林没有理清楚前,也不便多说什么。
“你以后有事尽管上霍家来。不说别的,霍家总是你另一家。”
本来想说,让玉关回家看看外祖父母,这个情景下,霍长林有些说不出口。
顿了顿,霍长林伸出手,试探着拍了拍玉关的手臂,便转身离开。
程留川看着这个跟他气质相似的军武之人,落寞的背影,没有说话。
程琅倒是嘀咕一句,“小妹,你这舅舅,看着好像还不错,不是那等虚情假意的。”
程玉关听了,点点头,“是啊,他应该是个好人,却不是我的好舅舅。”
程琅闻言,挠了挠头。
程留川拍了拍儿子。他这个儿子,从小父母双全,兄长疼爱,哪里知道玉关从小被迫支撑门户的苦。
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什么父亲舅舅全没有出现,这会儿又哪是一句话便能消弭隔阂。
有些人,是个好人。但是他作为父亲,舅舅,等亲人,并不是那么称职。
“走吧,大伯父,咱们该出发了。您的那批货,咱们要赶紧送过去。第一次出并州做生意,咱们可要把握好。以后咱们程家石材能不能在大乾遍地开花,可就要看这个头儿有没有开好!”
转眼间,程玉关调整好了情绪,说到正事儿上来。
程琅也看向父亲。他在京城多日,早就惦记家里的生意了。
“父亲,我在朱雀街那里买下了一个铺面,那里西邻出京官道,东邻御街,很是便利。”
程琅这些天也没有闲着,策应玉关之外,还在京中选好了铺面,作为程家石材以后在京城落脚和零售的点。
听见儿子这么说,程留川点点头,“朱雀街那里不错。走吧,我在十三间楼包下了一个院子落脚,货物人手也都在那里,咱们先回去再做打算。”
“走!”
“殿下,程大小姐和程族长他们,去了城西的十三间楼。”
李勉站在凝晖殿阁层上远眺,突然林荆出现,回禀道。
李勉闻言,有些意外。
“怪不得在官员驿馆没有程将军的信息,原来是在十三间楼落脚。”
听四皇子这么说,林荆点头附和,“可不是嘛,看来程族长是真的没有把自己神威将军的爵位放在眼里,进城不去东城,反而去客商汇聚的十三间楼。也怪不得咱们的人没有提前等到程族长。”
李勉转身看向林荆,“他们一行人是个什么情况?”
林荆肃然回道,“程族长一行百十号人,各个彪悍利落,应该都是族里的好手。他们压着百十两马车,装着程家村附近山头开采的石材,应该是卖往南边儿,眼下在京城落脚,不日就会出发。”
李勉闻言,点了点头,“程家村的人世代习武,碍于祖训,不能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便困缩在程家村许久。他们都有身手,更有一把子力气,因地制宜,做石材生意倒是正好,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任谁也不会跟程氏百十号孔武过人的宗族抢山头。”
林荆点头,“谁说不是呢。听说这是程大小姐的主意,是她一力主张,所以程家村的生意才越发壮大,眼下北地的市场他们已经覆盖,如今更是要往外扩张了。不知道程大小姐在程家村是个什么地位,反正属下去打探时,听他们提起大小姐,都十分敬佩。完全没有因为程大小姐是女子而轻视。”
“她的性子那么傲,连侯府嫡女的身份说不要就不要,哪里能容得下别人看低她。”
李勉低声道。
林荆没有听清殿下低声说话,却不敢多问,只恭敬询问,“殿下,程大小姐和程氏一族汇合,咱们的人,还要继续打探吗?”
李勉想了想,摇头,“不用打探了,只留两个人跟着便好,其余人手撤回来吧。”
“是!”
“大小姐!”
“大小姐!”
“大小姐回来了!”
十三间楼的一间大厅内,设了十张桌椅摆宴,专门为贺程玉关归来。
众人都是程氏族亲,在程玉关归来之前,心里都没底。毕竟一边是养尊处优的侯府嫡女,一边是餐风露宿的商人,任谁看来,大小姐作为女子,还是待在侯府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程家村的生意,从开始就是大小姐一力主张,族长才决定尝试。每一步都是大小姐引导,若是大小姐去了,他们心里总归不踏实。
如今大小姐归来,显然是没有放弃他们,众人心中自然激荡非常,口中“大小姐”喊的越发高昂。
程玉关和族长大伯父走上主位,端起面前的茶盏。
“诸位族亲不要客气,咱们这次出来,是有要务在身,势必要将咱们程家村往荆州的商路打通,以后,咱们再也不是别人嘴里的只会在家里逞凶斗狠的坐地户,而是要做整个大乾数得上的石材商人。所以事不宜迟,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喝下这一杯,吃下这一顿,就去好好休息。我这里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从宫里出来的程玉关,又恢复了往日利落飒爽的一面。
“是,大小姐!”
“听大小姐的!”
众人纷纷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宴席开始,程琅坐在程玉关身边,大快朵颐,嘴里一边还不停,“自从你跟我分开,我这一路吃不香睡不好,今儿可好了,我要好好解解馋。京城的铺子,你一会儿安排人接手,明儿出发前往荆州,我定然要跟着一起去的!”
程留川看向程玉关,程玉关笑了笑,“三堂兄坐不住,多跑跑也好。大伯父,有三堂兄跟我一起,您就暂时坐镇京城吧。万一路上我们来信求援,您在京城也好调集人手。”
程留川虽然是族长,但是在生意方面,向来不会跟程玉关争强,从三人言谈间,不难看出,生意方面竟是程玉关占主导。
因为他知道,程家村的生意虽然在外是他出面,但是从一开始,就是程玉关在推动。没有她的坚持,程家村还守着族田,过看天种地的日子,又哪里有如今的煊赫。
因此,程玉关这么说,程留川便点点头,“也好,京城故人多,我在京城也跟几个世交兄弟重新联络一二,免得到时候需要帮忙,要临时抱佛脚。”
程家人当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门户,正因为一门双侯太扎眼,当年的程父便执意回乡。
如今几十年过去,老程侯早逝,新程侯已经不负当年的能为,渐渐落寞。他这一支,重新联络当年的故人也不会太扎眼。
程玉关点头。
“母亲,这是玉关的出继书。”
匆匆回府的程芳川,来到静远堂,将皇后见证下签的出继书给母亲过目。
老夫人手里拿着出继书,情绪几番起伏,才终于平静下来。
“到底是咱们侯府没落,皇后娘娘才敢强做主。若是你父亲当年,他便是不说话,旁人也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老夫人忍不住追忆当年,老侯爷威严有能为,又满朝故旧,便是皇帝也要顾忌老侯爷的想法。
程芳川听母亲这么说,忍不住惭愧低头。
“所以玉楼和五皇子的亲事,一定要成。咱们程家,必要出一个皇子妃,才不会在京城众多世家中掉落出去。”
老夫人坚决道。
程芳川也来了精神,“自然,玉楼自小被杨氏和您精心培养,是京城诗社的领头人,更是咱们侯府的门面,她的婚事,一定能成。”
说到玉楼,程芳川不免又提到程玉关,“就是可惜了玉关,皇后娘娘如此喜爱她,若是她还在家里,定然也是一大助力。”
提起程玉关,想起那跟当年霍氏一般桀骜的眼神,老夫人眼神幽远,“没有人能这么任性妄为,定然要付出代价。”
“母亲,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知道在外面受苦了,就有她求上门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