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各方云集
瓜州的夜幕似乎不会退去。
夜。
深夜。
慈云寺的深夜。
龙树老和尚年纪大了,睡得虽早,睡意却浅。老年人的生理机能有了问题,其实是很痛苦的事情。譬如说龙树和尚最近便有了起夜的毛病,往往一夜要起好几次,以地球的医学术语,这大约应是“良性前列腺增生”,算作常见的老年病。这老年病大多其实并非是病,而是岁数到了。
龙树和尚最近便总感觉自己岁数到了。文雅且晦气的说,老和尚感觉自己时日无多。
促使他认为自己时日无多的重要原因,便是这天杀的起夜。老和尚睡意很浅,一有尿意,排泄之后往往长久不得睡着,待好不容易睡着了,常常便是下一波尿意来袭。于是周而复始,不得安宁。漫长的夜色,便在这不断的起起睡睡中度过。
老和尚这些日子总觉得自己睡不好,这睡不好也便罢了,可老和尚偏偏算是“成功人士”,他每日需要接见许多的人,谈许多的事,这就需要更多的精力。老和尚怀疑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要活活猝死,然而此时他还不能死。
龙树和尚希望自己多活一段时日,因为他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这些事其实说起来挺俗气,大多都是与“香火”有关的。
和尚们不事生产,自然是要香火,那么香火从何而来呢?
不过龙树忧心的不是香火从何而来,他忧心的是香火从谁而来。
老和尚盘算过香火的来历,盘算了几十年。他年轻时认为,香火的大头是各路贤达们慷慨解囊,中年时便发觉并非如此。贤达们一掷千金,寺庙纪录他们的恩德,为他们祈福,事后又拿着香火采买田产地皮、开设店铺、售卖香腊、雇佣佃农……那么寺庙究竟是寺庙,还是贤达呢?
佛创建佛门,本意是人人成佛,还是人人贤达呢?
再说,那些贤达们的钱财是如何而来的呢?
龙树和尚许久之前便察觉到不对劲。
他没读过经典,也不会任何的玄门遁术,但他还是被尊称为“佛爷”。而这也不过是因为他肯拿着寺庙里的香火为穷苦百姓们做一点事罢了。
张三的老爹摔坏了腿,龙树出过钱。
李五的婆娘害了病,龙树请的郎中。
刘七早些时候累死了,两个儿子嗷嗷待哺,龙树出钱养着。
还有……还有……
钱、钱、钱、钱、钱。
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病,只有穷。但这个世界上最多的人却最穷,所以这个世界是不是病了?
龙树和尚答不上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佛,更不觉得自己拿香火钱替穷苦百姓们做的这点事值得赞美。
佛啊,那些钱本来就是从他们身上榨出来的!我用他们的一部分钱去帮他们,本来就不过是还债,他们居然感谢我,称呼我为“佛”!
龙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这是种罪孽,他只有不断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才能减轻心里的负罪感——可他越是帮人,越是被人称为“佛”!
老和尚今夜又一次起夜了,他发觉自己横竖都是睡不着,于是他披上衣服去了大雄宝殿。
片刻后,佛堂里点燃昏暗的灯光,龙树颤颤巍巍报出了一堆文书,细细读起来。
其实按理说这里应该灯火长明,油香阵阵,数千盏长明灯日夜不熄,就仿佛佛也会怕黑。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佛会怕黑,就像谁也说不清为什么龙树和尚许多年都坚持不让佛堂点灯。
总之,借着昏黄的灯光,龙树读起了文书。
王贵求子,唔,这个帮不了啊……
齐寡妇祈雨,这个可以帮一帮,祈雨虽然不会,但是寺庙里有余粮……
老和尚读得很用心,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但常年借着昏暗的灯光读文书令他的眼睛坏了,所以这些文书他读起来异常吃力,也异常认真。认真到全然没有发觉大殿里已经走进一个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紫衫的年轻人,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多岁,没有蓄须,腰间别了一把毫不起眼的剑。
年轻人走了进来,打量了下陈设,当他看到漆了金衣的大佛像时嗤笑了一声,随即自寻一个蒲团坐下,仔细来看龙树和尚。
他笑的这一声很大,大到足够引起耳背的龙树和尚的注意。老和尚于是只好合起了文书,颤颤巍巍起来,端着油灯于黑暗中摸索。
年轻人“咦”了一声,随即毫不客气地说道:“大师不必客气,我是专程来看看你的。”
龙树和尚只好停下了脚步,想了想,老和尚露出了一脸职业化的笑容:“檀越深夜至此,想是有来意的。不要慌乱,容老和尚点几盏灯,亮堂些放好说话。”
年轻人笑了笑,言语中带着讥讽:“大师客气了。贵寺田产无数,深夜却不与佛上灯,是吝惜还是刻意?”
龙树和尚心想完逑,这小子是捣乱的……没奈何,摸着黑坐下,答道:“是刻意。恐废了油。”
恐废了油?
年轻人再次嗤笑,以手指点龙树面颊,毫无尊敬:“虚伪。”
龙树说:“的确是虚伪。慈云寺田产店铺无算,火工雇工数千,寺庙七进七院,每院四殿,这全都是民脂民膏。只是曲曲夜不点灯,省下的油钱根本济不得事。”
紫衫年轻人说:“你知道你们的虚伪?”
龙树说:“知道,并且痛恨。”
紫衫年轻人再次诘问:“大师知道并痛恨?”
他的语气带着浓浓的不信任,面目也一派的轻蔑,一张英俊的面庞满是凌厉,似乎只要一句话不对,他就要动手拆了庙宇、砸碎佛像。
龙树和尚叹了口气,说:“夜里不点灯,已经是老和尚多年抗争的结果。”
老和尚的语气里透露出的疲倦绝非作伪,年轻人却仍旧不买账。
穿紫衫的年轻人站起身来,活动着筋骨,居高临下地看着伛偻的老和尚,嘴里的话毫不客气:“既然如此,你们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不料龙树和尚立刻应和道:“不错不错,檀越也认为我们这些人根本没必要存在?”
这老和尚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紫衫的年轻人愣了一下,龙树和尚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起来:“檀越是真懂,也真肯做事。西来寺,是你们干的吗?干得好,干得好,取之于民,还之于民,佛的金身正该此等用处……”
老和尚开始手舞足蹈,似乎是疯魔了:“檀越可知百姓们唤我为‘佛’?我老和尚无非以他们的钱财助他们做了些事,此乃‘借花献佛’,可百姓们却视为佛恩!”
“这是假的!”老和尚狠狠的一挥手,幅度之大,足以令人担忧他的身子骨是否还撑得住,“这都是假的!没有佛子龙树,只有赎罪的龙树!”
说完这些话,龙树和尚不顾一切地拉住紫衫年轻人的手,满脸希冀:“檀越功参造化,可是为光复瓜州而来?若是,你方是佛!”
紫衫年轻人看了看老和尚拉住自己的手,突然自嘲一笑:“我也不是佛,我只不过是来助真佛做点事罢了。”
助真佛做事……
黑暗中,龙树松松垮垮的老脸上盛开了花朵:“做事好,做事也是佛,强盛我这无用的老和尚千万倍……檀越真是助力瓜州光复么?”
紫衫年轻人说:“你来观看。”
说罢他轻轻摊开了手,扑棱棱一阵振翅之声响起,一道青色虚影稳稳停在他的手中。
那是一只半个拳头大的小鸟,毛茸茸,仿佛绒球儿,正盯着龙树欢快的叫。
……………………
“龙象大师还是在这里等一等为好。”
一个身着名贵“扎归”武士袍的中年人轻轻吹了口口哨,他左手带着一颗名贵无比的九眼天珠,周身隐隐扭曲着空间,就仿佛某种大质量物体现世。若非隔着体外无数重空间,整个瓜州早已被他压得坍缩。
龙象和尚满脸焦急,不断扭动着躯体,试图寻找最合适的发力点。随着他阵阵暴喝,周身的肌肉宛若龙蛇般起伏,其肌体之上,淡淡的金光透出,照得他肌体中的血管都若隐若现。
然而不管他如何用力,他的身体都被牢牢固定在原地,任他如何施为,总是难以挣开。
身着“扎归”武士袍的人笑吟吟朝龙象说了一句,抬脚就想往大雄宝殿里走。便在此时,一道紫衫的身影走了出来。
戴天珠的中年人一见这佩剑的紫衫年轻人,立刻吹了声口哨,夸张的笑了起来,语气却冷了下来:“你过界了。”
紫衫年轻人的回复很简单,漆黑的夜里一道匹练横空,他抽出那把朴实无华的剑当头一劈!
铮!
神剑的剑芒旋转,被无形的空间抵挡住,中年人双手成爪,隔空固定住那把神剑,面色微变。
紫衫年轻人也不答话,握着神剑往敌人胸前一送!
噗嗤!
神剑入体的声音响起,但意想中的鲜血飞溅却没有出现。中年人胸前虚无一片,整个人诡异的缺少了胸口那一截血肉,神剑空荡荡刺了过去,似乎全然无功。手腕上天珠九眼明亮,中年人连忙往后一跃,上了房顶,眼神一点点凌厉起来。
紫衫的年轻人嗤笑:“我说你们‘吞巴府’怎么干不赢‘桑珠府’,根子在你这里。”
中年人面色阴沉,眼神凌厉,语气彻底冷了下来,缓缓地说:“无论怎么说,你过界了。”
紫衫年轻人收敛了嗤笑,眯缝着眼睛看向他,肩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只小小的青鸟。
中年人看见那只青鸟,面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你们大夏皇宫里那个老疯子早就计划好的?”
紫衫年轻人说:“你没资格问我。我来问你,我的未婚妻在你们的地盘上,这事情怎么算?”
中年人沉默不语,但面色已经极其难看。
紫衫年轻人耸了耸肩:“你答不出来?很好。这样咱们可以各凭本事——你们唐古坨人很喜欢用刀剑说话,很巧,我们大夏也有这个风俗。”
中年人站在房顶,沉声说道:“你们想要战争?”
紫衫年轻人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不,我们爱好和平,但从不畏惧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