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分而化之(上)
“可是你怎么知道西州的敌人会来攻击我们呢?”
周华良大笑着朝他摆了摆手,那模样像极了刚偷着八只鸡的老狐狸,得意极了。
喻超白原以为老周有何妙招,不料他竟然说出口的是这么一句话。小猎人的眼睛越瞪越大,脑子里的思绪也越来越迷茫,语气也越来越硬:“喂,老周,这有什么可笑的?你这是将希望放在敌人的粗心大意上呀!哪有你这么打仗的?”
他觉得老周的脑子铁定是短路了,哪有这么打仗的?就凭一句“我觉得不会打”,敌人就真的不来了么?
哪有这种好事!
周华良见他神色越发不善,连忙收敛了笑容,但一双眼睛却仍旧抑制不住笑意。
喻超白看得生气,皱着眉头说:“喂,你别笑啦,你瞅瞅你这个样子,鱼尾纹乐得跟个菊花似的,我在很认真地和你谈事情呀!”
他不说还好,越这么说,周华良越是止不住笑意。黑袍的中年人索性一把搂住喻超白的肩膀,大笑着说:“我这是没办法,我高兴嘛……”
“你高兴什么?”喻超白脸都绷得疼了,他开始觉得老周这个人可能憋着什么想法,但是无论怎么说,打伊州,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周华良笑着说:“我高兴当然是因为你……你没有学过军事,但你的学习能力非常出色。”
一边说,中年人一边搂紧了小猎人的肩,语气里满是惊喜:“你根本没有系统的学习过军事,但你能通过狩猎的经历举一反三,并且大胆质疑,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我感到高兴。”
中年人有些兴奋了,眼神中那种对待晚辈的赏识之色溢于言表,以至于他比划着解释道:“举一反三本就是优秀的学习能力,质疑更是不可多得的品质,更何况你的直觉还非常正确——我有预感,只要多加培养,你一定会是陇右最出色的年轻人。”
嚯,文化人夸人是不一样,什么“举一反三”、“质疑”、陇右最出色的年轻人……这些赞美若是换了喻超白说,他大概只说得出来一句“你小子真牛x,是个天才”。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喻超白虽然对老周光复伊州一事有些不满,但既是长辈又是朋友还是强者的老周拍他的马屁,这点还是非常受用的。
喻超白撇了撇嘴,心中对于老周的彩虹屁颇为受用,但嘴上却还是说道:“老周,你少来啊。我跟你说,我虽然不懂打仗,但是常识还是懂得的。我以前在山里打猎,开阔路上的大型猎物从来都是不打的……”
周华良听得连连点头,随后答非所问地说:“你说得不错,开阔的交通要道,的确不适合打猎。那些大型食草动物往往群居于此,惹了一个,别的就会追得人鸡飞狗跳……话说你打猎时,也多是抓落单的一头下手吧?”
喻超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那些猎物抱了团就不好处理,我往往等它落了单……”
说到这个“落了单”时,喻超白的声音突然就越来越小,及至最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落了单……嘿,原来是落了单啊。
周华良看着喻超白,眼角的鱼尾纹又开始堆叠,嘴角的笑意再次浮现:“你明白了?”
喻超白渐渐有些明白了,若有所思:“你是说,伊州的敌人,已经落了单?”
刚说完这句话,喻超白又赶紧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说法:“不对不对……伊州的北边就是西州,南边就是瓜州,只要南北一夹击,咱们在沙州怎么去救?若是去救,万一瓜州的敌人只是虚晃一枪,等咱们出动,他们又占了沙州,咱们就被包了圆啦!老周,你不必诓我,我看,你打伊州还是算不得好主意……”
周华良见他还是没能理会到自己真正的意思,倒也不恼,仍旧是笑吟吟的模样:“你说得不错,以军事角度,的确是如此。可是……”
中年人话锋一转,连带着笑意也开始诡异起来:“可是你的前提,是默认这两地的敌人是一伙的。”
默认这两地的敌人是一伙的?
喻超白瞪大了眼睛:“他们不都是唐古坨人么?莫非还能有不同?”
周华良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大笑:“所以说,你眼下还只有天赋。不过这不用急,我很快就会安排你去学习……要让你理解我之所以敢说西州的敌人绝不会攻来,首先需要给你讲讲咱们的敌人。”
喻超白这时候已经确定周华良还有安排,想了想,觉得多听听也没有坏处,于是点头表示愿意听讲。周华良得到他的同意后,略一沉吟,问道:“你对唐古坨人的社会构成,有什么看法么?”
“社会构成”是一个大夏不曾出现过的词,应当是老周的原创。不过好在这个词并不难理解,喻超白斟酌一下,说出自己的看法:“唔,唐古坨王庭大概是由王族、白塔寺管辖的觉士会、各大贵族共同管理的,贵族都是武士,唔……”
小猎人一边想,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以我的看法,唐古坨贵族和咱们大夏上古时期的‘周朝’差不太多,只不过咱们是封邦建国,他们是一个个部落……唔,这些大部落的贵族,既是武将,又是文官,就和诸侯差不多吧?”
说到这里,小猎人有些不自信地看向周华良,显然是希冀得到认同。后者则略微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还读过些史书?”
喻超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是听说书先生说的……大周八百诸侯,五代霸主,七雄鏖战,说书先生很喜欢讲的。”
周华良点了点头:“不错,只要有心,任何事情里都是能发现些学问出来的……你继续说,我听听看。”
喻超白于是继续说:“唔,除了这些贵族之外,唐古坨王庭里最多的就是农奴了。我听说他们把农奴也分为三等,第一等叫作‘狼牲’,意思是家里养的,这种农奴其实算作是管家一类的下人了,虽然还是奴仆的范畴,但却位于其他两等农奴之上,欺负他们……对了,我听说很多‘狼牲’还有自己的产业……譬如说那些通家夏户之流的狗腿子,大抵也是‘狼牲’。”
“‘狼牲’以下的第二等,唤作‘柴巴’。这些农奴是……唔,自由农?他们也交佃租,有的可能有一些自己的田地,但是照我说,以唐古坨王庭那个税收,只怕很多‘柴巴’得勒紧了裤腰带才能勉强苟活。这还得需要好时节,否则逢着灾年……”
喻超白一边想着,一边最后说道:“最后就是‘固穷’……咱们陇右道的人,大多都是‘固穷’了……‘固穷’的性命等价于一根草绳,需要承担最多的徭役。我见过好几次胡儿们当街打死人的事情,胡儿们也不用赔偿,大摇大摆就可以走人,官府也是个摆设……大概由于唐古坨王庭分给陇右道的‘固穷’们的土地实在太少,所以大多数‘固穷’是被锁死在土地上,终年不停地劳作也赚不到足够的嚼谷……很多人就是因此做了胡儿贵族的家奴,成了人家的私人物品。一旦试图逃走,就有刖足、削鼻、剜目、断手之类的刑罚等着。”
喻超白继续说:“不过据我观察,咱们陇右道的夏人还是很多,唐古坨人比较少,本就不好管理,再加上咱们时不时就闹起义,所以陇右的‘固穷’大约比唐古坨王庭内部的要好过活,就以沙州来说,虽然都是‘固穷’,但是很多人还是有门路留下自己的一点产业……”
他清了清嗓子,最后说道:“至于觉士会,我对他们不是特别了解。只知道这些人喜欢用人皮、人肠、人血做法器,他们的教义我听着也挺野蛮,但是那些唐古坨人却很信。这些觉士算是对咱们最坏的一类,他们经常讲道,耽误很多人的耕作,稍有不敬就会被‘铁棒觉士’用狼牙大棒打死……”
说到这里,喻超白的讲述就已经完毕了。周华良点了点头,总结道:“其实你说的不错,不过你似乎没讲过贵族?”
喻超白摇了摇头,承认自己不了解。
周华良于是接过了话茬:“你对唐古坨王庭的了解比大多数人要透彻。许多人浑浑噩噩,只管自己门前的事,这点非常不好。”
一边说着,周华良一边比划。这是他的习惯,他非常热衷于展示肢体语言,希望能够借此让人更加准确的明白他所讲的一些事情。
周华良说:“你有没有想过,唐古坨人既然连农奴都划分了三等,他们的贵族其实也是如此?”
贵族也是如此?
喻超白稍加思索,立刻反问道:“就像……公侯伯子男?”
周华良摇头:“这次你没有说到点子上。公侯伯子男虽是贵族等级,但归根结底,这些贵族都是大地主,依靠着庞大的土地获取自身的政治筹码。但……唐古坨人不是的。”
“你已经提到了觉士会。觉士会也有诸多特权,但他们的特权,并不来自于土地,而在于信仰方面。”
“你方才的叙述之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提到了这一点,但你获取的信息不足,没有做出判断。实际上整个唐古坨王庭拥有特权的人们,大体上是分为三类:一类是武士贵族,一类是教派僧侣,还有一类,你没有提到的,这类人是大商贾。”
周华良说到这里,满眼期待地看着喻超白:“大商贾为什么能够获得特权,这是咱们这次讨论的核心要点。你仔细想一想,能够说出原因么?”
中年人的眼睛里满含着期待,又带着鼓励,喻超白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不确定地说道:“武士贵族有土地有人手,为唐古坨提供了军队;觉士会有人手有教义,为唐古坨提供了……浆糊?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词……总之,唐古坨王庭还能粘在一起,大约就是觉士会的作用。一般来说,有了这两样,一个国家也就撑得起来了。可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喻超白费力且笨拙地描述着自己的意思,试图表达得更加清楚一些:“我是这么想的,以陇右来说,大家都被束缚在固定的活动区域内,很多东西本乡本土并不出产,想要这些稀罕东西,就需要有人从外地带过来贩卖……我跟着走私商走过一段路,那伙走私商通过把陇右的东西卖给漠南的草原人,以此赚取高额利润。漠南是个草原,粮食产出有限,盛产的是牛羊马匹,走私商带过去的往往是他们不产的铁具、茶叶和粮食……”
“唐古坨王庭地处高原,粮食产出想必是低的,但他们却产折刀和宝石。这些东西,在他们国内卖不上价,但拿出来售卖,想必就获利颇丰。他们拿着钱,再淘换回王庭内部不出产的东西,又可以卖出高价……而且我想,唐古坨的大商贾带回来的东西里,想必那些武士贵族和觉士们也有需要——不,不对,应该是武士贵族和觉士会的需求,才是大商贾的安身之本!”
喻超白连比划带解释地说着,脑子飞快运转着,他感觉有些东西他搞懂了:“若是咱们大夏,百姓们自己就可随意流通,各大豪族也有自己的商队——可是唐古坨王庭把百姓和贵族一起锁在土地上啦!无论是百姓,还是大多数的贵族,他们都买不到稀罕玩意儿!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流通’,对,就是‘流通’!”
“‘流通’可是个好东西!我在晋昌时是见识过的!我曾经卖给一个收皮货的一张皮,换了一吊钱,又拿一吊钱买了米。后来因为有事,我在晋昌逗留了一段时间,亲眼看见卖我米的那家伙转头就拿这一吊钱进了裁缝铺里扯了一匹好布,喜气洋洋地走了。那裁缝因为做成了好买卖也得意,又拿着这吊钱去买了我卖出的那张皮,他还与我攀谈哩!他说想拿那张新收的皮制成皮帽和手套。从头到尾都是那一张皮,那一吊钱,可是大家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流通’是个好东西的!”
喻超白越说越兴奋,脸上一片欣喜之色:“人都被锁在土地上,商品不流通,王庭的农奴还可忍受,可是对于贵族们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他们需要的很多东西都是要花大价钱的,钱他们有,可是有钱都买不到,这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而且,商品流通起来,钱也就流通起来了!钱只要一直在流通,唐古坨王庭也就可以收更多的税了!是这样吧?是这样吧?”
喻超白连连看向周华良,满脸的得意,期待于周华良的认同。
周华良再次展露出笑容,笑得非常诡异:“不错不错,你说得分毫不错,观察也细致入微……所以你觉得,这三类贵族,他们的诉求,是相同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