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寿礼(上)
这是会昌三年的元月十四,无雪,但温度依然低到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沙州。
仍旧是沙州。
城门口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动荡。探子来报,有狂徒二人骑乘青玄两色宝驹当街行凶,城卫军已经出动,势要捉拿二人云云。
又有报,王庭大国主赤狼德布蒙父王天神恩召,于去岁腊月二十四,驾鹤西去。朝堂内部暗流涌动云云。
再报……
“够了!”
沙州知府暨唐古坨王庭陇右道五节度使之沙州镇守使的顿珠次仁大人此时烦躁的摆了摆手。镇守使大人阴郁的脸上满是不耐,烦闷的来回踱步,脸颊上风霜凿刻的道道沟壑流淌着幽幽的冷意,一如雪域高原上终年不化的大雪。
知府,驾鹤西去,朝堂……这些词汇是令镇守使大人烦躁的主要根源。至于城门口的那点小事,在知府暨镇守使大人看来,根本不在话下。
“知府大人,您这是……”探子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他半弓着腰,穿着半袖的厚袍子,看穿着打扮,其实应当算作“狼牲”的一员。
狼牲是一句唐古坨话,意思是“家里养的”。
换句话说,这位探子是镇守使大人麾下众多农奴中的一员。
这件事其实并不奇怪,唐古坨王庭是军事立国、政教合一。整个王庭及其附属番邦,除却僧侣,便以武士为尊。这些武士因为垄断了整个王庭的修行资源和生产资料,形成一个个以血缘为纽带的部族,在自己的部族内部,他们既是执政官,亦是军事首脑,而余者皆为奴仆。
探子作为奴仆中的上等阶层,其实已经算是颇受器重。但他仍旧不敢在发怒的镇守使大人面前有丝毫的不敬,他家的这位大人对待下人,稍有不如意便是断手断脚的责罚,倘若自己触了霉头……
想到这里,探子的身子弯得越发的谦卑了起来,整个人几乎快要九十度以头抢地。
这个姿势绝不好受,非常考验人的身板和耐性,但探子不敢有丝毫的不满。他只能沉默着,不发出一丝声音,等待大人的决断。
脚步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探子的汗珠一滴又一滴的滴落,大人仿佛总有出不完的气,一次又一次的发出咆哮。
“哼,知府,哼,节度使……”老头子气哼哼的,古板刻薄的脸上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探子瑟瑟发抖,常年与大人共事,他早已经摸透了大人的习惯。当大人发出狼崽子一般的声音时,往往会有人遭殃了。
探子的不安被掩饰的很好,他微微发抖的身子则让镇守使大人感到更加的厌烦,于是老头子踱得更快了几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夏人的邪恶已经浸染了我们王庭的勇士,看看,看看!知府,镇守使,哈——我是活够了,六十岁了,父王天神召唤我的时日不会更长了——可我们雪域高原上的勇士们赖以为生的东西,几乎快丢尽了!”
老头子暴跳如雷,若非那一身喜庆的衣袍和他身后那大大的“寿”字,几乎没有人会意识到这是镇守使大人顿珠次仁的寿宴。
毫无疑问,这里是沙州知府的府邸。
现年六十岁的顿珠次仁于整个唐古坨王庭也算是数得着的大人物。漫说其自身位高权重,便是他的家世,也可算得上王庭内部举足轻重的一股势力。
“楞严府扎西尼玛大人到——”
“鹿云魂部宗庆东本到——”
府邸前人山人海,贵客宾朋络绎不绝,一位位贵族高官、贵妇人、千金小姐们各自穿着得体,门子唱着喏,都已步入了府邸内。顿珠次仁此时正窝在厅堂后生着气,因此接待来宾的工作只好交给了顿珠次仁的儿子处理。
“安西都护府银傍身尚略西衮大人到——”
听到“尚略西衮”这个名号,不少贵族们都朝着大门处望去,就连顿珠次仁都不得不亲自走了出来。
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掀开,顿珠次仁连忙迎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时,另一位尊贵的客人的名号几乎是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陇右五道节度使尚论里京大人到——”
厅堂内的贵客们为之一怔。
陇右五道节度使大人与安西都护府银傍身大人,这是足以让整个王庭都震动的两位最重量级的封疆大吏。这样的两位人物竟然同时出现在了顿珠次仁镇守使的寿宴之上,原本应当是一种殊荣,然而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却显得颇为微妙了。
有资格走进镇守使的府邸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人人都知道银傍身大人和节度使大人政见不同以至近乎于势同水火。二人麾下的人马,各自皆有七八万之众,于王庭而言,是决不可损失之重,然而偏偏两位大人却各自支持了一位王子……
更加不巧的是,就在去岁,伟大的赤狼德布蒙父王天神恩召,挂了……
这件事情本就一直撩拨着王庭众多贵族的心,眼下两位大人为了顿珠次仁的寿辰亲自前来,不用说,这便几乎是挑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刺刀见红的日子看来很快就要到来,无论哪一方,争取到顿珠次仁身后的“德勒府”所代表的雪域觉士会摄政大觉的支持,似乎都可以胜券在握……
在座中的消息灵通之辈,已经开始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哈哈哈哈,顿珠次仁老弟,你这里可有温好的‘白玄黄’么?我可是最好这一口!”
耳边扎着两个环形大辫子的尚略西衮大笑着说,他穿着一件今岁大夏流行款式的厚袄,头发则干脆就是草原上的沙鹄人才会梳理的发型,整个人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时髦,但唯独不像一个唐古坨人。
虽然在座的所有贵族都可以保证,银傍身大人的确就是整个王庭内最古老强盛部族的最杰出子弟。
而银傍身所提及的白玄黄,则是一种由粟、羊奶、豆沙和糖做成的三色粥,乃是着名的大夏美食。传闻五六十年前大夏皇朝的那位杨宰辅,便是爱煞这一碗粥。
但……毫无疑问,这是夏人的美食。
在座的贵族们各自浮起一丝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
银傍身满面笑容的看着顿珠次仁镇守使,眼神却满是挑衅的刺向对面的陇右五道节度使大人。
与时髦的银傍身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与他相对而立的节度使尚论里京。
与尚略西衮不同,尚论里京的兄长乃是整个王庭最为出色的名将尚论灵顷,作为新贵的代表人物,节度使大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族狂热分子”——他穿着一身由上千张鼠皮打成的大氅,梳着一丝不苟的英雄结,举止行为全都是无可挑剔的王庭贵族礼仪。
然而有意思的是,这位节度使大人的思维古板且保守,简直可以算作是王庭内部最保守的保守分子,最看不惯的,便是王庭内部那股子崇尚大夏文化的风气……
毫无疑问,银傍身大人今日的穿者打扮和那句“白玄黄”,全都是冲着节度使大人去的。
尚论里京冷笑一声,不理会银傍身的挑衅,转过身朝顿珠次仁笑道:“高原上的雪狼不会羡慕吃草的牲畜,我们王庭的勇士,不必刻意追求外族蛮子的认可——你说对吗?顿珠次仁老哥?”
尚论里京这句“老哥”咬得额外的重,以他节度使的身份称呼自己的下级为“老哥”,完全算得上折节礼士。然而论及他的言语,却是字字都在强调血脉正统的重要性,简直就是与尚略西衮针锋相对。
厅堂内很是捧场的响起一阵轻笑,这是一部分支持尚论里京言论的贵族在借此表达自己的认同。
沙州镇守使顿珠次仁不动声色的一笑:“我听说只有不知礼节的蛮子才会让贵客站在门口说话,你说是吗,白玛多吉?”
白玛多吉便是顿珠次仁的儿子。
老头子本心上其实是支持论里京的,且他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然而族内的那位摄政觉士没有开口前,整个“德勒府”的立场却是无法挑明的。
对此,他只好以退为进,先活了稀泥再说。
和稀泥……哼,这也是个该死的夏人词汇。
不过无论镇守使如何腹诽,眼下显然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的。
白玛多吉朝两位贵客一躬身,手臂揽月一般往里一伸,举止无可挑剔的说:“爸啦发话了,两位大人里边请,我们‘德勒府’出来的子弟,绝不能怠慢了贵客。这既是王庭的美德,也是我们‘德勒府’的家规。”
德勒府……
哼。
白玛多吉今天打扮得非常帅气,一身“当路君”皮缝制的袍子更是让他成为整个宴会上最耀眼的青年。他在言辞中不止一次的提及“德勒府”,显然是在强调这里是他们的领地,暗暗的提示二位大人应当顾忌自己背后代表的古老势力。
以此观之,这位能够独自搏杀当路君的青年人并非是看上去的那样谦和有礼。古老尊贵的家世和完全算得上优秀的个人实力,“德勒府”的底蕴同样不可小视。
在座的贵族们心中开始了更新一轮的盘算。
顿珠次仁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他的儿子不卑不亢,让夹在中间的镇守使大人很是出了口气。
两位大人对视一眼,各自哼了一声之后,又各自捋了捋自己手臂上象征着身份的银色臂环,浩浩荡荡的带着人往里走。
跟在二位贵客身后的队伍长得简直望不到头,这帮“狼牲”手里捧着各色的宝石、唐卡、阿姐鼓乃至内陆极其罕见的珊瑚树、银质的鼻烟壶、光洁的瓷器,到了最后,干脆就抬上一箱一箱的珠宝和金银锭。
银傍身和节度使再次对视一眼,各自落了座。
这原本是拉拢“德勒府”的筹码,可眼下看来,顿珠次仁及其背后的“德勒府”似乎并不愿意为了这一点点数目透露出自己的意思。
就在最后的两箱珠宝搬进府邸的时候,门子突然惨叫了一声,随即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周昊阳代全陇右百姓,为镇守使大人送上寿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