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芳香的墙
这座埌仔夏监狱名为监狱,其实更符合“宗教裁判所”这样的定位。
埌仔夏监狱,沙州最臭名昭着的监狱之一,位于沙州白塔寺的下面。这座监狱的构造就像是白塔寺的地基,甚至有一小半都压在地底,似乎象征着白塔寺的崇高是建立在最底层的农奴们身上的一般。这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埌仔夏监狱,使人想起地球历史上,欧洲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或者伦敦塔、巴士底狱。
“埌仔夏”是王庭语“朗孜厦”的音译。作为雪域高原上的唐古坨王庭地方主管沙州乃至是整个陇右五镇的司法机构,下设了一座规模较大的监狱。这座监狱坐落在沙州八廓北街,地处沙州正中,始建于五世摄政觉士时期,距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
这里阴森恐怖,是吃人的魔窟,人间的地狱,令人闻之胆颤。甚至沙州的说书人还编撰过《紫阳王大破浪子狱》的话本,反响极为热烈,算是沙州人最爱听的几个段子之一。可惜如今会这段的说书人也已越来越少,好几次喻超白在寿昌县看见胡儿兵压着破布溜丢的说书先生不知去哪里——想来就连说这臭名昭着的监狱的段子,胡儿们也是不允许的。
不过……很快了。
很快,义军们就要彻底推平这冠冕堂皇的吃人魔窟,还夏人一个朗朗乾坤。
“这味道……”
孙剑跳了出来,他也闻到那股奇怪的香味,立刻就看向一旁的深褐色墙壁。
“哼!”
孙剑立刻反应了过来,冷哼了一声,扭过头低喝道:“都快点!”
义军们一个个自黑牢房里涌了出来,在两旁的监狱门口猫着腰半蹲。这姿势本来就已不好受了,可更难受的是,他们的耳边时不时传来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拖得长长的哀嚎在义军们耳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这鬼地方的火把也有如被风吹过一般,明明燃得正旺,偏偏无风自动。
嗤嗤……嗤嗤……
火把明灭不定,按照这鬼地方的火把安插密度,原本应当是照得亮堂堂的,不说阴森,起码也不至于令人感到头皮发麻才对。可这偏偏满是火把的地方,居然令人一阵一阵的恶心、眩晕、心慌、胸闷。
夏山豹也感到有些生理不适了,这令他心里一惊。
他是化境的高手,正经的中阶修行者,而且还是玄门修行者,拥有一副绝佳的体魄。就算是毒雾,他都能硬抗着厮杀一会儿,可是……
可是义军们身边倚靠着的墙,似乎正是令人恶心眩晕胸闷气短的元凶。
这些墙壁居然冒着一股一股的香味,那种味道甜蜜蜜的,还带着一点点的腥气,令人头昏脑胀的,很是不适。
夏山豹用手摸了摸身旁的深褐色墙壁,入手之处一片滑腻,还有些粘手。
他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了一个传说,再一细看那些墙壁,深褐色的。
夏山豹的脸色瞬间就难看起来,这豹头环眼的汉子一口唾沫吐了出来:“呸!”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游魂会嚎叫“还我命来”了。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一道透明人影嚎叫着穿过一个黑衣汉子的身体,那汉子三大五粗一副好身板,居然立刻打了个哆嗦。显而易见,这游魂透体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是个虎组的汉子,一手“五虎断门刀”的玄门秘技很是了得,他被游魂透体都是这个模样,其他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实话说,这确实不是人呆的地方。
虎组的头头孙剑正站在走廊中段,这是陈兴国的指示。最外面是个楼道口,那里很可能会有狱卒经过,也时不时会有觉士会的觉士们前来挑选做法的耗材,因而最是危险。这最危险的地方自然是由最厉害最机敏的人把守着的。
喻超白和周昊阳此时一左一右,宛若两大门神,守卫在那里。
大门的里侧,与喻超白、周昊阳二人一门之隔的,便是本次行动的总指挥陈兴国。他本来是与喻超白一同放哨,不过周昊阳提议让他代为守门,陈兴国作为总指挥,需要亲临一线,但不可靠的太近,大伙还需要他的指挥行事。
陈兴国采纳了他的说法。
再往后,走廊的中段,便是孙剑为代表的虎组了。再往后,是其他几组技术人员。
“快点!”
金仲仪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朝溶洞里低喝道:“还有人没?快来!”
“来了来了,莫慌。”
最后一个需要出洞执行任务的汉子连忙往外跳。
金仲仪低喝:“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这黑牢昏暗得很,即使有着夜眼,一时间也很难看清里边都是什么些什么。
金仲仪等犬组的好汉因为学的是遁术,不似其他两组修行玄门的身强体健,因而得到了一些特殊的照顾,被安排在牢房中间站着。
这种安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说是分了两路,但其实虎豹犬三组的作用大为不同。
在周华良的安排下,虎组是正面攻坚的勇士,豹组是游走机敏的刺客、斥候,而犬组是远程施法、侦查的术士。依据这一理论,三组老兄弟的修炼各有侧重,犬组由于“风犬”遁术的特殊性,因此可以多享受一些照顾。毕竟,有了“风犬”遁术在,虎豹犬三组的战斗就不只是三十三人,而可能是上百人,这也能为三组的任务执行提供一些底气。
不过他们毕竟是第一次执行这个任务,四周到处都是不绝于耳的哀嚎,这就着实阴森可怕了。
明明这一层都没人了,莫非这些是什么亡魂在嚎?
喀——
那个汉子跳出来时毛躁了一些,没有注意到墙角有个形似痰盂的罐子。他跳得急切了,因而出来时的力道控制得也就不太好,正好一脚踩在这个痰盂罐子上。
喀——喀啦啦啦——咕咕咕咕——咣当啷啷啷——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走廊里传递开来。这下所有人都能听明白这是踩翻了铁皮罐子了。
所有人顿时心都揪了起来。孙剑作为总指挥,头顶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现在,所有人彻底安静了。他们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这里是埌仔夏监狱,是白塔山的最底层,他们纵使冲了出去,也是进到白塔寺的内部。白塔寺的内部有什么?
有觉士,数不清的觉士!
他们死定了!
门外的喻超白心头一沉,连忙看向一旁的周昊阳。
那意思是:和光同尘、隐形术,快!
周昊阳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喻超白一瞪眼:你怎么能不会!
周昊阳两手一摊:我学的是玄门。
这就要了命了。
玄门遁术,玄门遁术,玄门练的是对于元气的吸纳,因而多数玄门秘技是武技方面的,与遁术还是有所不同。喻超白万万没有料到,周昊阳虽然修为高超,居然是个练玄门的!
他突然感觉自己很想念小谭,那姑娘虽然未必有周昊阳能打,但她若在此处,能发挥出的作用却比周昊阳要更大。
喻超白眼睛一翻,旋即手中刀攥得紧了几分。
不论是谁,只要胆敢下来,喻大爷就要请他吃板刀面!
果不其然——
“嗯?”楼道上的“柴巴”狱卒听到了这一声响,疑神疑鬼的往下探了探头。
另一道声音适时响起:“你干什么?”
“下面好像有动静……”起了疑心的狱卒说道。
另一个人的语气有些迟疑:“那……那下面,不太好吧?”
“我可不想下去。”起了疑心的狱卒似乎很是畏惧,“你听——”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凄厉的哀嚎断断续续响起,一道道透明的人影无视了义军们的身体,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往外飘。
刷拉,喻超白刚刚感到自己后脖颈的汗毛竖了起来,突然发现自己的胸口处有一个小女孩的透明的脸正透体而出,那无神的双眼正麻木的盯着自己。
冷汗一下就落下来了,喻超白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那小女孩从他身体里穿过。
刷,终于,这小女孩终于完成了透体而过这个艰难的任务,晃晃悠悠地朝楼梯上飘去。
但喻超白根本高兴不起来,他发现了一件事。
那小女孩的游魂为什么明明是上楼,却一直扭头看着自己呢……
这小女孩的头颅完全是反的!!!
卧槽!
喻超白感觉手脚冰凉,然而他刚刚感到了心悸,突然又是一阵熟悉的浑身冰凉的感觉。他连忙往自己胸口一看,这一次,一大堆的透明人影扎了堆地从他胸口处往外挤!
一旁的周昊阳刷的一下脸就白了,这些游魂确实没有伤害任何人,可是怎么看怎么瘆得慌。
喻超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扭头一看,发现周昊阳整个人的毛发都张开了,呆在那里,显然吓得不轻。
嗖,终于,十几个透明的游魂透体而过,顺着楼道口就爬了上去。
上一层的两个狱卒顿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啊!!”
“走开,走开啊!”
尖叫持续了片刻终于停止了,显然那些游魂们已经走远了。
其中一个狱卒心有余悸地说:“我说……咱们还是不要下去了吧……”
“咕噜。”
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另一个狱卒连忙应道:“说得是,说得是……”
两个声音又嘀嘀咕咕了一阵,终于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想要下来查探的意思。
呼——
至此,所有人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黑牢内。
“你!”
金仲仪直到此时才敢瞪眼。
他气啊,差点就坏了大事了!
金仲仪气得鼻子都歪了,低沉的吼:“咱们这是要命的买卖,你毛手毛脚的,暴露了怎么办!”
那汉子却已经吓傻了,脸色煞白一片,牙齿打着架,哆哆嗦嗦地一指那打翻的铁皮罐子,竟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金仲仪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真没种,一个破罐子有什么好害怕的。他气冲冲走进了一看,那罐中洒出的粉末白花花一片,磨得细细的,看起来似乎是盐。
盐有什么好怕的!
金仲仪气得想抽人,随后他的眼睛不经意地一瞥,瞬间所有的气都消了,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罐子里的确是盐不假,可是罐子里装的却不全是盐。
一团皱巴巴的东西随着躺在那个铁皮罐子之中,那东西深褐色,叠得整整齐齐,其间还能看出完整的头皮纹路和依稀的五官。
那是一张叠起来的人皮。
金仲仪吓得当场跌倒下去,拼命地朝后缩去。他的身后是墙,没几步他就靠近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哆哆嗦嗦地回头一看,那是一个笼子。
那笼子前面长,后面短,长的一端触地。这是一个站笼。
这笼子上有一个口,用以卡住囚犯颈部。寻常犯人若是昼夜站立,直至死去,也有的先在脚下垫物,套定卡住脖子后再撤出垫物,致囚犯悬空窒息而死。
而且金仲仪看见的这个笼子的高度不对。金仲仪想了一下,发觉这个站笼刻意做矮了一些,根本就站不直,只能稍微屈腿勉强支撑……
他突然发了疯似的窜了出去,旁人拉也拉不住,就在最底一层的房间里窜来窜去。
金仲仪是化境的高手,本领高强,压脚步的手艺那是手到擒来,寻常人也拦他不得——何况也没人拦,这些黑牢都锁着,就留一个小窗口以供窥探,他金仲仪进不去,自然也难弄出声响。
“老金!别看!”夏山豹低喝了一声。
金仲仪朝他一龇牙,低吼:“老夏,你让我看看!我要看看咱们的同袍受得都是什么罪,不然……不然我怕我下不了手杀人!!”
一旁的孙剑朝夏山豹摇了摇头:“让他看看吧……你也不是不知道,老金这人啊,心善,唉……”
夏山豹闭上了眼睛。
很快,金仲仪就走了回来,他的脸色难看无比。
他已经仔细看过了。
这一本的所有牢房加起来,至多也不过十来间。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层出不穷的刑具。
仅他认识的,手铐、脚镣,这是每个房间必备,也是最“温柔”的——胡儿们对待一些自家的农奴也是上镣铐的,比较之下,这手铐脚镣还真是最温和的。
像石帽,这种就比较恐怖了。这东西一旦带上去,两边的人狠命拧动石帽两旁的把手,生生就能把人的眼珠子挤出来。
竹签,金仲仪完全能想象到那些东西往人的手脚指甲缝里往里扎的情形。
至于剁手脚的刀子、挖眼的铁勺、站笼、董夹、皮鞭、木枷等等等等,更是几乎每个房间都有!
金仲仪数过了,这样的刑具,光他认识的,就有25种之多!还有好些他根本就不认得的!
这汉子气得眼前一黑,手就撑在了墙壁之上,入手之处,甜香扑鼻,滑腻无比,甚至有些粘手。
甜香?粘手?
金仲仪想起来了,传说白塔寺的墙壁,内里全由珍贵的法术青砖垒起,外层的白漆,乃是以牛乳、蜜糖、雪域红花、白糖、蜜糖水、糯米汤混合着白石灰搅拌而成的。
这样的墙,的确芳香无比,甜蜜蜜的,很好的冲淡了血腥味。
然而金仲仪发现,这原本应当雪白的墙壁,已经染成了深褐色。
显而易见,那芳香的墙壁上面已经不知染过了多少血,血孽早已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