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会如约举行了。
在高专的某个空教室里,放了些零食和果汁,装饰的彩带看得出来是在小卖部买来临时凑门面的。它们花花绿绿的,层层叠放在桌上、挂在教室门沿上、落在进门时的熊猫头上,粉色的半透明彩带纸扎进它看起来是毛发的外层,同班戴眼镜的那女孩替他取下来。
忘记之前是谁跟我说:“咒术师中的怪家伙相当的多,遇到的话不要太大惊小怪。”然而我的心理准备并不包括对熊猫的。
直到一部分学生做了自我介绍后,我的目光还痴痴的停留在熊猫身上。
……但那可是熊猫啊!
“我是一枝。”在孩子们面前做自我介绍总比在同龄人面前要放得开一些,后来我又报上了全名,在伊地知先生的帮忙下总算和他们能聊上几句了,我由衷的感谢这位前辈。
“一枝小姐是五条老师介绍来的吧?”
眼镜少女打开一罐汽水,寒天里的碳酸饮料冒气泡来,还没入口就让人感到喉头的凉意。她好奇的打量着我,不过并不是叫人觉得冒犯的目光,我自然任由她看去。
“是的。”我像敲打扬琴的儿童玩具一样,将摆列在桌上的罐装饮料一瓶一瓶的用指尖敲打,然后取出一罐递给旁边一直说着我不懂的话的短发男生。
“狗卷……同学不喝吗?”我虽然靠死记硬背记下了他们的姓名,但并不熟练,生怕喊错了失礼。
他摇了摇头。
反倒是旁边的熊猫伸出前爪替他解释:“是因为身体原因——”生怕我误会他是个不好相处的孩子似的。
怎么说呢,熊猫反而相当的有人情味啊?
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身体要紧。”
咒术师,即使是年轻的孩子们也会奔走在第一线,背负着我们难以想象的责任,伊地知先生跟我提过,成为辅助监督后经常要送这些年纪还不到自己一半的孩子去现场,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全力提供辅助工作,不辜负他们的行动。
未来的我希望也能给他们分忧。
“话说回来,那个眼罩笨蛋人呢?”真希将易拉罐放回桌边,拉了椅子坐下,她刚坐稳,教室的拉门就被人“唰——”的拉开,五条悟背挺得老直,就那么大步跨了进来。www.九九^九)xs(.co^m
“呀,大家都来了啊——”他语气轻松,然后在一堆饮品之中望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没有哦。”我小声说,我知道他对某个果汁品牌有额外的偏爱,然而今天并没有这个种类,我将方才就故意留在手边的那一罐给他,“喝这个吧,口味比较接近。”
“多谢。”
话说他今天竟然戴的圆片眼镜吗?
我鲜少见他在学生面前的样子,不免感到新鲜。
决定氛围的是和你相处的对象,就比如说:上级和下级、年纪相仿的人、老师和学生,这些关系会让人与人之间相处和谈话时候的氛围发生改变。我从没有同时和五条悟还有五条悟的学生一起出现在一个环境的经验,所以看见他面对学生时的模样,和同我独处时差异挺大——
是更加沉稳、更让人放心的形象。
......虽然只有一点点啦。
“还有一位学生。”他单手开罐,气体饮料发出嘶嘶的气泡声,“可惜的是赶不上你的欢迎会了。”
“是有工作吗?”
“算是吧。”他说,“啊,这个口味也不错。”
……明明是比我还要小上好多岁的孩子啊,我还没法轻松的适应他们口中的“工作”。在我面前的其他孩子们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五条悟呢?
他也是从这里毕业的吧?
高中时候的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
……
孩子们似乎聊了起来,说到底我还是个门外汉,要勉强自己加入他们的话题又显得太不自然,于是我借口想去厕所然后去走廊旁靠着墙发起呆来。只隔着一间教室的距离,我还依稀能听见真希忽高忽低的声音中夹杂着熊猫的意义不明的怪声。
“高中啊……”我高中的时候在干嘛?
“一般来说会有人拿着果汁去上厕所吗?”五条悟的声音出现在耳畔,我侧过头就见他插着兜缓步走了过来。高专这栋楼也不知道有多久的历史,一小块凸起的地板被他踏得咯吱一响。
“反正只是借口。”
“那这借口也太差劲了。”
他说话时,开头的两个音节是跃起的,到最后又猛地沉下去。五条悟只是随意的往旁边一靠,我就明显感觉身边的光线都被他挡住而变差了。
就连空气都变得混沌了几分。
但这会儿我脑中浮现出的都是我们平日里那些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在这方面他简直是专家。我有时候分不清他是故意那么说的,还是真的只是满口跑火车放纵过了头。
最初他抱怨得比较多的是“蒙布朗上面被水果压塌了”,我就说“那就别买那种古怪的款式,普通的蒙布朗不就挺好”,到后来他终于吃厌了那家店的法式点心,我家的垃圾桶再也不会出现印着店名logo的白色蛋糕纸了,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在某个浑身酸痛的午后我就收到了空运过来的青森富士……
我当时说了什么?
似乎是“原来你还会吃没有加工的苹果而不是苹果派”。
太正常了,反而让我觉得和五条悟不沾边。
然后他说了一句更加不相干的话——
“除了苹果,我还吃寿司。今天有空要去银座吃寿司吗?”
全都是这种古怪的、破碎纷乱的发言,我怀疑是由于我们的确没太多生活上的共同话题,以至于一点小事就能引发出一连串的反应。我们都有工作,更何况他是个大忙人,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所以那些零零散散的时间中,这些支离破碎的对话不会让我感到有什么不对。
像现在这种充满理性和完整逻辑的对话环节,显得格外珍贵。
“你不陪你可爱的学生多聊聊吗?”
他懒散的表示:“平时已经说的够多了,我这张脸他们都要看烦了吧。”
“应该……不……我想孩子们还是尊敬你的。”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没水平。
“哈哈,我也这么认为哦,大家都是些率真又可爱的孩子。”他毫不害臊的应下我的客套话,然后说:“本来就是为了你准备的欢迎会,身为主角的你既然不在会场,就没有意义了吧?”
“从你说漏嘴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新鲜感了。”
他笑了声,“为什么出来了?”
“怕生。”我随口胡诌。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怕生的样子,总有些别的原因吧?”他的墨镜不那么紧贴,稍微从鼻梁上滑下来一点露出他绚烂的双眸,我知道我只要侧过头就能看到他的表情了,但我最终没选择这么做。
总觉得在神圣的教学区,用带有邪念的眼神看他一眼我就会受到天谴的。
......我这样真的能告白吗?
“说到欢迎会啊……”
我感觉自己今天不在状态,也可能是今天本身就站得比较久,我现在想换个姿势,于是坐到了旁边放灭火器的红色箱上。我隔着裤子,将手放在假肢和肢体结合处,这是我找回安心感的惯用动作。
“我说点关于自己的事,可以吗?”
他问,“和欢迎会有关?”
“有点,准确的说是鼓励会之类的吧……我出事故后过了很长时间终于要重返校园,当时我还得拄着拐杖,假肢也不太熟练,我的教室在四楼,上下楼对我来说是比什么都要艰难的工作,当我好不容易走进教室,就发现大家——”我说,“就像今天一样,还在教室里拉了个彩色的横幅,写着‘欢迎回来,一枝同学’,然后为首的是班长,我知道她是个老好人,戴着眼镜扎着高马尾,她拉响了礼炮,然后将我头上的彩带摘了下来,跟我说:‘大家都很想你,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然后呢?”他津津有味的听着,“很感动?”
“不。”我用拇指和食指揪着裤子,扯出一小块褶皱,“我跑了。”
“我不能接受,我害怕,我讨厌这样大张旗鼓的将我摆在那个位置上,我需要的是‘不关心’,最好谁都别想起来我这号人物,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说起来有点像在自夸……但我高中的时候人气还挺高的,所以我的一举一动会受到关注,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以为最多只是大家看着我缓缓的、吃力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先前想的是‘如果只是这个程度的目光,我还能忍受’。”
“真是灾难啊。”用他的话说,这个程度的负面情绪用来滋生诅咒也绰绰有余。
“是啊。”我说,“说我幼稚不成熟、说我傻也好,但我那个时候就是没法忍受大家的目光啊,我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正在被人偷窥,所有的交头接耳都是在嘲笑我的不幸,每个人的嘘寒问暖都是居高临下、虚伪的……总之,我那时候完全听不进去人话。后来我死死咬着牙,好像嘴里被我要出血了,然后我努力遏制自己流泪的冲动,紧接着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跑——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但我对残缺的身体适应的还不熟练,我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了。”
“我从还有四五个楼梯的位置摔了下去,大腿撞到了消防栓的尖角。”我指着右边大腿的某处,“没留疤,但是伤口好了之后,有一小块陷进去的印记。”
“我知道。”他说,“原来是这么来的啊。”
好吧,他知道。
他经常看到。
“所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我茫然的看着他:“什么?”
在这一刹那同他四目相对,小圆片墨镜盖不住他眼中的神光,普通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骤然扩散的麟麟波光。
这是一双多么想让人对他坦诚的眼睛。
“你喜欢忍着眼泪的习惯,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啊?”我立刻反驳,“不是,和那有什么关系啊。”
在我刚才说话时,他半蹲了下去,现在他又重新站直了身子,说了句:“唔——没什么,当我没说过吧。”
“说起来。”
他打开手机,然后调出后台的计时器给我看。
“——怎么样?”
……那个“看看牙印要多久消失的实验”他竟然不是说着玩的吗?
“早就消了。”我俯身将饮料瓶放到脚边,“我之前瞎说的,牙印怎么可能留一天。”事实上,几个小时就差不多没了,先前是由于我从没仔细计算过时间,所以总感觉会在身上留很久,现在看来不过是心理作用。
我解开西装外套,以及衬衣胸口的一颗扣子,将后颈的衣服往下扯了一点点。
“你看,牙印已经完全消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