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们还是跑去居酒屋聚餐了。桌上的寿喜锅和烤串摆了小半桌,我们真正开吃也差不多是七点钟了。午餐的饱腹感已经消去了不少,虽然嘴上说喝酒,但真正在喝酒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七海没有喝酒,伊地知要开车,五条悟是喝的无酒精饮料。
只有我在喝啤酒——本来是打算喝清酒的,看到他们都没喝酒,我才刹住了。
很难想象这一桌子人一大半是年龄超过二十五的成年人,酒精在我们面前毫无自尊——是的,只有我被酒精俘虏了。
所以,比起说是酒会,不如说只是单纯的吃饭。
本来我们几人就没什么可以聊的内容,所以最后话题又回到了工作上。准确的说,是谈论对这件案子的感受。虽然我是不太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聊猎奇杀人案这么倒胃口的事情,可我更讨厌静默无言,如果说是不尴尬的静默那倒还好,可如今有种刮刀在背后细细戳我的尴尬感。
在这时,五条悟提出了一个话题。
“名为久延毘古的神明——你们知道吗?”五条悟举起手,筷子在他手中张开成V字型。
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伊地知还是勤劳的扮演了解说角色,常年担任辅助监督,在信息摄取上他本就广泛,尤其是对神神鬼鬼之事的了解程度。
“是知晓一切的智慧之神……对吧?”
“对。”五条悟继续说,“虽然只有一条腿,不良于行,却了解世间一切事物。”
方才还在谈案子,如今转移话题,七海立刻就联系上了其中的关系,问道:“突然提到神话角色,是因为这次的案件中受害人也被夺取了一只腿,变成了单足的尸体吗?”
我也问出疑惑,举起一只手敲打着眼眶旁的皮肤,问道:“可受害者不是还被夺取了一只眼睛吗?”
五条悟像早有所料,继续抛出话题,而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只眼只脚的智慧之神’——这个版本的都市传说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和方才提到的‘久延毘古神’有关吗?”
“一旦和神话、传说故事沾上边,案件的内容和性质就有所不同了。”五条悟慢悠悠的解释起来,锅子的热气在我们四人中间缓缓升腾,和居酒屋的灯光融合成边缘泛着灰黄的雾气。
我心想:还真有几分怪谈的气氛了。
五条悟说:“先前也说过吧——存在是诅咒师犯案的可能性。作为通过‘咒杀’这一技术来谋利的诅咒师来说,真正驱使他们动手的情况你认为有哪些?”
我:“自己无法控制的杀人。”
七海:“背后有雇主,□□。”
五条悟满意的挥了挥手指:“BINGO~”
“但是涉及到如此明确的神话形象……”我也索性将餐具放下,一手托着下巴边说边思考:“难道说那位诅咒师是狂信徒?又或者说他的雇主是某种狂信徒?所以才要用精准的手法进行杀戮?啊……可能是某种宗教仪式?”
五条悟肯定了我的猜测:“你说的都有可能。”
我自顾自的接着说了下去:“倘若这是某种宗教仪式,那么对受害人进行尸体的毁害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不……”伊地知提醒我,“这些行为都是在受害人死前进行的。甚至有的伤口处还被做了止血处理——这是最新得到的消息。”
“在生前进行,甚至还做了止血……那就证明他们原本的意图不是要将其杀死?难道是想看她们能不能活下来吗?”我越说越觉得离谱,但是嘴却没有停下:“不会是想将她们变成都市传说中‘只眼只脚的智慧之神’——”
说到这里,我自己停住了。
不会吧……?
……狂信徒的打算是降神?或者说是“人工制造”一个“神”?
全知的智慧之神,听起来也太好用了不是吗?
不,仔细想想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极端信仰的□□徒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可是为什么他们笃定会有人在收到这种极刑后还能活下来?除非第一时间送去就医,然而他们野蛮的行为明显是拒绝就医这个选项的,仅靠人为的力量切断腿,挖去眼睛,然后做粗糙的止血,难不成要一直做这个行为,直到有人能成功的通过他们的‘筛选’?
“这太离谱了。”我蹙起眉头,“他们为什么认为自己能成功?”
“实际上,是有先例的——”五条悟喝了一口杯中的饮料,说道:“七年前,一名叫做岩永琴子的小学五年级女孩失踪,一周过后,被人发现在公园的长椅上安静的沉睡着。这是警方对外公布的消息,只不过我们得到了背后的未公布内容——”
“少女被发现时,被切断了左腿,右眼也被人剜去。”
“除此之外,并没有生命危险——这就是成功的先例。再加上那孩子无法说明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后续的调查也匆匆收尾了。”
如果有这么个振奋人心的成功案例……
凶手一定会屡次再犯,直到自己也“成功”为止吧?
另一个叫人惊恐的假设也从我脑中冒了出来。
原本就只有一条腿的话,就只用承受被剜去眼睛的伤,存活率会比“既切断腿又挖掉眼睛的那些先例”要高上不少吧?
也就是说,最接近成功的、已经是完美的半成品的那个下手对象——猫头鹰小说网首发 www..
不就是我吗?
想到这里,我努力平复呼吸,佯装无事的从座位上起身:“……我去门口抽根烟。”
“啊,我和你一起吧。”五条悟也起身跟在我身边。
我当然不会拒绝。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小命要紧。
然而我只抽了半根,就感觉心情糟糕透了,上午的好心情还没维持完一整天就彻底偃旗息鼓。
也许有人喜欢处于危险、紧张的状态,也许有人痴迷于肾上腺素狂飙,但至少我认为——我不是这种人,我讨厌不确定、讨厌未来可能会降临的灭顶之灾。更讨厌力量不足以用来规避灾难的自己。
就像我知道如果我继续一意孤行,全身心的灌注在五条悟身上会得到什么后果,所以我趁着自己还有力气,选择了提前回避可能到来的结局。
但现在的情况,不是我的力量能够左右的状况。
……我要是能厉害一点就好了。
万一,我真的遭遇不测,结局也只有两种可能——
一,当场死亡,变成只眼只脚的尸体。
二,存活下来,虽然残疾,但至少能保住小命。然而在这个情况下,又分为两种结局:如果那些人只是乱搞一气,手中所掌握的仪式毫无作用,那我就只会变成一个普通的残疾人。但,万一他们所拥有的仪式的确含有特殊作用,我也许会成为降神的容器,或者说成为“人造的神明”。
……不管怎么看都不太妙。
“五条先生。”我一手翻着烟盒的盖子,强压着心中的不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我是说……如果真的成为了所谓的‘智慧之神’,会拥有对等的能力吗?”
“目前看来并不好说——没有谁能保证,如果信徒的仪式成功就必定会发生奇迹。记载不详、正体不明的宗教仪式,大多是装神弄鬼的空架子,即使最后真的发生了什么灵异现象,也不能证明是由他们所期望的‘神明’给出的回应。嘛——更多情况下,呼唤出的是凶残的咒灵。”
“……是吗?”
“所以,对这类看起来就十分可疑的宗教仪式,抱有‘说不定会成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奇迹在自己身上’的侥幸心理……”
五条悟凑了过来,坚决的告诉我:“这是绝——对——不行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穿了我的想法,但我仍然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也不用这么悲观。”五条悟重新靠回墙边,“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现在的状况未必是最糟糕的情况。”
“即使真的是最糟糕地情况呢?”我问他,“我也不得不做好打算不是吗,不管我有多希望不是这个答案,如果是真的——那它也总会到来。”
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五条悟则是与我的动摇完全相反,他的声音字字落在实处——
“没关系。”
我扬起头,笔直注视他的眼睛。
“——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手中的烟快要到尾部了,但我根本没抽几口,只是放任他燃着。
五条悟的话对我来说的确是一针强心剂,虽然说未必百分百让我宽心,但总归是能给我个好的、乐观一点的心态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是吗?”
头顶的树影已经在光线的改变之中,从我的左翼转移到了我的头顶,半边落在了我脸颊上。
“还真是叫人安心呢,五条先生。”
这是大实话。
这和我对他什么感情没关系,一定要说的话,就像难搞的项目组里调来了一个能力卓绝的新同事一起推进项目,是基于对他实力、能力产生的信赖和安心感。
我将烟插进灭烟处,对五条悟说“我要进去了”。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背过身,一阵风就呼啸的奔了过来,把我两边的头发往脸上糊,我艰难的用手扒着头发,就听见旁边五条悟说“别动”。
在我仰起脖子看着他时,眼前一道银色的闪光掠过——
“树叶粘上去了。”
他从我头顶取下一片褐色的枯叶,看来是方才被风刮过来直接贴到我头发上了。
就在他举起手臂替我取下东西的几秒里,我算是认出来了方才眼前一闪而过的银光是什么。
是我送给他的袖扣。
如今正被他好好的佩戴着,在外套下面的那件衬衣上。
(大概是很贵的那件衬衣上。)
(……显得袖扣很廉价的样子。)
胡乱的思绪只在脑海中缠绕了不到一秒。
我重新对他说:“谢谢,五条先生,那我先进去了。”
随后就走到店的拉门旁,扯开布帘重新低头走进了店内。
……
……
褐色的枯叶在五条悟的指尖,他捏着树叶的根部,然后又扔进了垃圾桶里。他敢肯定终里刚才是看见了他袖子上的那对银扣,夜色这么暗,这东西刚才是顺着光的,肯定会反光——排除一切看不到的可能。
然而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分明之前的对话气氛还不错啊——)
五条悟已经明白了是自己的话让终里放弃了告白,就像是在和自己的沉没成本划清界限似的——终里选择将一切可能扼死在出生前,并且杜绝掉一切后续之忧。
五条悟没有立刻回去,他只是在原地思考一件很简单的事:所有的现象都在指向一件很简单的事,那就是终里对他的确是有好感的,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告白。
喜欢,所以告白,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
(所以为什么……)
“——真傲慢啊,你小子,一直等着别人主动给你告白吗?”
就像是有人主动回答上了他的疑问。
此时的居酒屋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和这个时间出来喝酒的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不同,从他们时髦的打扮里一时间判断不出职业,高个的那个搂着矮个子的那个,嘴上说着指责的话,但语气里却像是羡慕的。
被搂着的那人没心没肺的说:“无所谓吧?我又不喜欢她。”
“但是,如果她告白你就会接受吗?”
“这是肯定的。”
“嗳,若是她不主动告白呢?”
“怎么可能?反正我会等着的。”
“唔啊——分明不喜欢她?还不肯放手啊?”
“笨——蛋——换做是你的话,你会放手吗?”
“我还没你小子这么人渣。”
“骗人,你只是在羡慕我受欢迎吧?”
“你就没想过她会和别的男人跑了吗?”
“别说这么叫人不爽的话。”
高个子惊呼——
“你还会不爽吗?你又不喜欢那女孩,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占有欲这么强?你真的不喜欢她?”
矮个子的那个听了,不太高兴的说:“……你怎么老问这个问题?”
“我就是好奇嘛。你要是真不喜欢,她和别人结婚你干嘛还约我出来喝酒,甚至连工作都推了——”
“都说了不是因为她……”
“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对吧?”
“……反正不是因为她。”
两个醉鬼互相搀扶着越走越远,五条悟还能听到高个的那个恨铁不成钢的在另一人头上敲了敲,骂他:“唉……你这家伙真是……活该啊。”
在二人拉长的影子后,是静立在原地的五条悟。
他明白了这段的对话为什么效果如此之好,将他从这两日古怪的时间差中彻底敲击清醒了。
五条悟这几日感受到的、仿佛颠倒错位一样的体验,正源自于这种感情上的时间差。
如果说二人握着同一根弯弯绕绕的线,最开始拉扯着线头的那一方,已经彻底没了兴趣,将这根线剪断了。而在线头另一侧的五条悟,即使不停的收着线,也只会发现另一端的重量越来越轻,最后只会得到一截断掉的线头。
五条悟收到了新的研究课题——
将断开的线重新打结在一起。
课题的研究时间,是从这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