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离开家时,天色还早得很。我去了池袋,去了我曾经熟悉的生活过的这块位置,然后我惊喜的发现——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这条街还是到了夜里就灯火通明,四面八方的人冒出来,人多到叫人厌恶的程度,但在此刻,没什么能比人群更让我舒适了。
我去找了家旅店住下,将我的衣服甩到床上,然后拿着钱包和手机下楼了,到现在没有任何工作找我,也没有任何人给我发来消息——这时候大家也许还在工作,或者在应酬,又或者在陪伴自己重要的人,我是个例外,就不提了。
我走近电影院,旁边整整齐齐的陈列着一横条电影的宣传画框,我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见我举棋不定,售票的女孩指着其中一张宣传页说:“要看看这个吗?羽岛幽平的新电影,剧情十分精彩,最重要的是看着羽岛幽平那张脸就绝对不会让你对这张电影票的售价失望。”
羽岛幽平……看着画框上俊朗的男性脸庞,我依稀想起这是我高中时的同校。
我好像没看过他的片子。
我问:“这部电影现在看的人多吗?”
售票员经常被问到这类问题,她低下头查找座位表,跟我说:“现在还有空位,你需要吗?”
“人很多么?”我又问了一遍。
她疑惑的看了我一眼,说:“很多。”
平时客人们问人多不多,是因为担心没有座位,而我现在关心的却是人会不会太少,我想去人多的位置呆着,老实说看电影并不是我此刻的本意,我想做的是回到人群中。
我打开钱包朝她点了点头:“麻烦给我一张票,多少钱?”
“一共是xxxx円。”
……还挺贵,我付了钱,心想着。
当我走进电影院,才发现我打错了算盘。人的确很多,但几乎都是成对出现的年轻男女,方才没仔细看电影类型,竟然是爱情故事,正合适在冬日里和恋人依偎在一起,在狭小的空间内彼此相亲,享受着甜腻的暧昧。
“……啧。”我小声暗骂自己失算,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男孩们抱着自己的恋人,女孩们则是同样展露出自己对恋人的依恋。我身边无人,手中也只有爆米花,思来想去只能抱紧我的爆米花桶了。
电影说真的一点也不有趣,我只能盯着曾经的校友那张脸看,看他的眼睛、鼻子、下颚线,每个角度,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乐趣,当我麻木的从电影院里出来,才发现我喝了太多的饮料又一个人吃完了一大桶甜腻得要死的爆米花,几乎腻得我有些想吐了,人们带着欢声笑语从我旁边走过,一对又一对,我站在电影院的垃圾桶旁缓了好一会儿,才压制住这股发鼾的甜腻感。
售票员小妹换了身便服,看起来像是要下班了,见我伫立在垃圾桶旁,她笑着问我:“羽岛幽平是不是很帅?”
“是。”我说,“是很帅。”
我本只是礼貌的回答,没想到那孩子听了两眼放光的走上来,问我:“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粉丝后援会?”
“……啊?”我愣了一秒,意识到她可能是我老同学的忠实粉丝,不是有那种会为自己喜欢的演员、偶像进行积极的自来水宣传的粉丝吗?但我没想到自己会遇上。
我摇了摇头,说:“不了,我对明星……兴趣不是很大。”
“为什么?羽岛幽平难道不够帅气吗?”
“帅,很帅气。”我说,“但是我……”
我差点下意识的说——我喜欢的人长得也很好看,这句话差点从喉咙里自己蹦出来了,我只好死死抿着嘴,歉意的摇了摇头,说:“我工作很忙,没时间关注这些,不好意思了。”
我逃出电影院,重新回到街上,后知后觉的发现——搞不好那女孩说的也有道理,我要不要追个星什么的试试?
我的生活中又不是只有五条悟一个男的。
就算我肤浅到只喜欢一个人的皮囊,那也不是非他不可吧?
令我恐惧的是这种“喜欢”几乎快养成了习惯,那下一步呢?是不是会变成本能?不,我想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根本不是那种不求回报的人,否则也不会现在想进行及时止损了。
但刚才下意识的,差点又在售票员的面前坦露自己潜意识里还没能完全戒掉的那种感情,令我不舒服极了。
出门的时候我没带烟,那半包还在床头柜上,我现在只好重新买,然而刚才我还信誓旦旦的说这里没什么改变,却发现已经找不到自己熟悉的烟店阿婆了,只能去自动贩卖机,选了自己不习惯的牌子。
我在旅馆外半条街的电线杆下,头顶是滋啦滋啦作响的灯,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鸟在电线上——竟然又是一对。
我抽着烟发呆,风把指尖带得冰凉,却不能给我脑子降温。
烦。
烦烦烦烦烦烦——
在这支烟燃到一半时,气急败坏的嘶吼声由弱至强,层层递进式的传到了这条巷子里——
“你——这——家——伙——”
“今天一直跟在我身后鬼鬼祟祟的找我麻烦,也该给我适——可——而——止——了——吧——”
这是人的喉咙发出来的声音。
“咚——”
这是什么东西被砸向地面的声音。
“咦、咦啊——请、请原谅我——啊啊啊——”
这是什么人发出的悲鸣。
然后在我面前,银色的、看起来似乎是我方才购买香烟的自动贩卖机被人以不自然的力道整个甩飞了出去,一起被撞飞的还有人的躯体,大概率是方才发出那声悲鸣的人。
我愣愣的看着这一幕,烟灰都差点抖掉在手指上了。
最后宣告这一幕如美国的爆米花动作大片终结的,是从巷子的入口走过来一个头上还流着血、金发的酒保服男人。
我的目光没有遮掩,自然被他察觉到了,可他扭头过来同我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这人是我的高中同学——
“……平和岛……同学?”
“啊?”他好像还有点沉浸在方才的盛怒之中,但还是尽量压下情绪看向我:“你认识我?”
我无奈的说:“我是你高中的同校,曾经我们同班过一个学期,名字是一枝,还记得吗?”
他头上还滴着血的样子有点渗人,我有点担心他会失血而休克,但平和岛静雄仿佛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先是“啊”了一声,然后静立了几秒,我猜他应该是在努力回想我是谁,然后他似乎找到了答案,也对我说了声:“你好,一枝同学。”
我见他完全没有处理伤势的打算,只好提醒道:“伤口没关系吗?”
他说:“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他是不是对自己的伤势有什么误解?
我从口袋里取出手绢,走到他旁边说:“……还是擦擦吧。”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会弄到上面都是血的。”
“手绢脏了不就脏了,还是处理伤势要紧。”
最后,我看着平和岛静雄擦了头上的血迹,光洁的脑门丝毫无伤,他说:“……只是看着吓人,我没有说谎。”
我看了看满是红色的手绢又看了看他的头,突然感觉很不科学。
“手绢。”他将全是血的手绢摊在手心里,不知所措的样子像是在问我要怎么处置。
我说:“……给我吧。”我等会儿找个地方扔了算了,当着他的面这么做我怕会让他心里不舒服。
结果平和岛静雄主动说:“我赔你一条新的吧。”
我看他穿着酒保服,搞不好现在还在上夜班,我问道:“不会耽误你工作吗?”
平和岛扯开马甲,对我解释说:“……我没有在做酒保。”
“这么穿是出于个人喜好?”
“算是吧。”他说,“附近只有堂吉诃德,在那里买可以吗?”
“那走吧。”
那条满是血污的手绢被扔进了垃圾桶里,我们走着,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闲话。
“我刚才看了你弟弟的电影。”
“啊,感觉怎么样?”
“相当帅气。”
“平和岛同学现在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帮别人把钱要回来的工作’吧。”
“啊,讨债人吗?”
“算是吧,你呢?”
“宗教学校的后勤人员。”
“听起来有点难懂。”
“是吗?那就当做是普通的后勤、文职工作。”
“做起来有意思吗?”
“还算有意思吧。”我说,“但是工作不就是这样吗?喜欢和不喜欢都得做。”
“你说得对。”然后从包里摸出烟来,却又问我:“介意我抽烟吗?”
“请随意。”
平和岛静雄在正常聊天的时候不是那么个热情十足,感情起伏的人,相反,在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沉静感。并且你不用刻意去找话题,即使两个人都沉默着,空气也不会变的尴尬。所以到后来,他给我赔了一条新的手绢之后,我们又回到了一开始那条街上,此时我已经开始抽第二根烟,我们一个人靠着墙一个人靠着电线杆,无言的让烟雾缭绕在头顶。
“高中的时候……有件事我要对你道歉——对不起。”
“什么?”
我根本想不起来他为什么突然朝我道歉。
“有一次,我和……临也打架,我一气之下顺手抓起你的桌子从楼上扔了下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挺不好意思的,当他下一句话说出口,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支支吾吾的——
“我……后来才知道你……不太方便,抱歉,我记得当时在三楼。”
他似乎是想避开提到我“残疾”这个事,但是口才不佳,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可是这没关系,笨拙的温柔同样动人。
“没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忘了。”我说,“桌子后来是班上的同学帮我搬上来的。”
“还能用吗?”他反倒惊讶了起来。
“勉强能用吧,但是桌脚有一个缺了,桌子摇摇晃晃的,我得在桌脚下面垫个纸。”
“……抱歉。”
时隔多年,学生时代的微末小事被人从积了灰的心底里翻出来,这种奇妙的感受让我莫名感觉到了其中的趣味感。有时间、岁月这种东西作为滤镜,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成了能够拿来当做谈资的趣事,即使在当时并不有趣,但放了很久之后却能让人会心一笑。
就像是曾经我和平和岛静雄没什么交集,但我们离开校园那个天地许久之后,竟然会有一起在电线杆下抽烟聊天回顾过去这么一天。
“对了,婚礼你去了吗?”
“你结婚了?”
“不是……是高中班上班长的婚礼,她曾经也和你同班过吧?”那女孩一直都是班长,所以只要说到班长,全年纪的人都会认识她,简直是班长这一职务在人间的化身。按照她的性格,绝对是会给所有同学寄邀请函的。
“……我没去。”
“啊……是吗。”我也没有多问,他肯定有自己的顾虑,不过……
我问他:“我看起来难道像结婚了吗?”
结果平和岛的回答老实巴交到让我反而无话可说了,他灭了烟,说:“高中的愿望墙上,我在一枝同学后面一个贴上的愿望,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许愿。”
“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写了什么?”
“……‘想要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吧?所以,我还以为你会很早结婚。”
“还没遇到合适的。”我淡淡道。
平和岛反问:“不是应该找喜欢的人结婚吗?”
“……那太难了。”我说,“他未必喜欢我。”
“这样吗?我不是很懂这些。”他应了一声,接话道:“那是打算找喜欢你的人结婚?”
“只要对方认为我是值得他喜欢的人就行了。”我说,“就怕他中途反悔。”
“……真难懂。”
我自己也不明白。
……
……
和平和岛分开前,我们象征性的交换了联络方式。和他聊天真的是轻松又解压,平和岛静雄是不会给聊天的对象施加任何焦虑和压力的人,那种不过分的体贴程度也正好,所以我备注的时候忍不住写了一句“治愈系”。
回到旅店的床上,我无聊的刷了会儿手机——
大家都在SNS上展现自己的生活:安室先生会放上店里做的新品图片、风间偶尔会拍一些家里的摆设、伊地知会用表情包进行感慨,但他不发文字(可能是他的一种自卫手段)、包括七海偶尔也会发点精准又简洁的吐槽……
一个人躺在床上,刷新SNS动态,似乎才是我以前一直过着的生活。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我打开群里的投票,给五条悟在两个黑榜上的投票各投了一票。
最后,我才终于睡了过去。
翌日我醒来得也很早,心中有牵挂的事,所以难免自然醒了。退了房后我打车回了家,可站在自家门口时,我掏钥匙的动作也迟缓了起来,我知道一旦我将钥匙插入门中,就知道昨晚有没有人回来过——
“喀嚓——”
是我熟悉的两转。
看来是没有人……
不,也可能是来过,但是又走了。只要我走进房间里,走进客厅里,然后看到桌上的东西就一清二楚了,毕竟是那么显眼的礼物盒子,以及今天是他的生日,如果他来了,不可能注意不到的。猫头鹰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我向前走了几步,看见礼物盒仍然摆放在原位完好如初。
“……我就说嘛。”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呢?
我一直都是个不擅长呼唤奇迹的人,今天也一样。
我就这么视线模糊的走到礼物盒旁,取出了两件礼物,然后塞进我通勤的包里。我将写着生日快乐的小纸条揉成团扔到一边,手背擦了擦脸,去补了个妆,然后去上班。
今天又要去办公室,整理资料、票据、对了……还有这周要给风间先生那边的文件,在走上办公室的楼梯路上,我一直来回想着这些事情,我还想到今天又降温了,我得买点御寒的暖贴。我走进办公室,像平时一样把门打开,一边还说着:“早上好——”
不怎么暖和的阳光从外面打进来,就投射在我的座位上。旁边还有伊地知和七海,而坐在主位的,是穿着高专的黑色制服用眼罩遮住双目的五条悟,那头耸起的头发不知为何让我想到积雪的松针树,是不是碰一下会不小心弄伤我的手指呢?
我的心中好像有什么残酷的东西在盘旋。
“早上好,五条先生。”我走到旁边,将包放在桌上,对这个坐在我位子上的人下达逐客令:“我要工作了。”
“好的好的~”于是他立即挪到旁边的椅子上,两手搭在椅背上,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但此刻我的心情如止水板平静,我慢条斯理的从包里取出礼物盒——这个盒子里的是墨镜。
“生日快乐,五条先生。”
我将礼物放到他身旁的那块桌面上,然后弯下腰打开电脑主机。
“对了,你可以拆开看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