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次日,我几乎将未央宫所有的太医都召了过来,分头出击,一面寻求妥善救治之法,一面继续查找中毒的源头。义妁也从宫外接了她的朋友进宫,名叫淳于缇萦,听说也是个奇女子,自幼跟着其父淳于意在民间行医,周游各地,一身精湛的医术尽得其父真传,两个人联手专门针对丹药和炼丹房进行排查。

一连几日,我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刘彻,不敢有分毫懈怠,我很害怕,怕他们找不到解毒之法,更怕刘彻支撑不住,我刚没了幼蓁,不能再没了他。

“阿母,你歇会儿吧,让儿臣来照顾阿翁!”据儿捧了一杯茶水递给我。

十一岁的据儿已经懂事了,这几日和我一起陪着刘彻,他似乎也渐渐明白了什么,开始学着主动去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看着稚气未脱的据儿,再看看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刘彻,心中愈发怕了,又一把抱着据儿哭了起来。

“皇后”,义妁突然进了殿来,说道:“找到了!”

我略一怔,忙松开据儿道:“找到什么了?”

“臣找到毒物了!”义妁道。

我心中一喜,擦了泪跟他出了殿去。

在偏殿等候的淳于缇萦见我过来,立刻就过来行礼。

我忙摆手道:“不必多礼了,陛下到底中的什么毒?”话音一落,我的目光便定格在案上的丹药和几味药材上。

义妁道:“这几日臣和淳于女医再次查证过丹药的秘方,可以确定秘方是没有问题的,也去炼丹房查过两次,皆没发现异样,但昨日,因临时起意要去看他们整个炼丹的过程,所以没有提前告知,去了之后,那些方士便拦着,不让臣等查看,说炼制丹药的配方都是机密,不可随意让外人看见,臣觉得不对,便强行闯了进去,居然发现那些术士在炼丹时用的药材有以次充好的情况,骠骑将军当即将所有的术士都扣押下来,臣又按照秘方找出了所需要的药材,经查验后,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我不禁捏紧了拳头,以克制此刻心头的怒火。

淳于缇萦说道:“秘方中涉及的药材一共有二十余种,皆是来自异邦的珍稀物种,妾从中一共找出了三味以次充好的药材,分别为灵芝草,米囊花和白灵菇。就拿白灵菇来说,秘方中所说的白灵菇产自西域,民间称之为西天白灵芝,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滋补药材,而中宫所看到的只是形状色泽相近的普通蘑菇,这种蘑菇无毒,但也没什么药效可言。”

我闭上眼睛,调整了自己的心绪,说道:“为了从中谋取私利,他们以次充好,为了保证药的疗效,又从其他的药材中进行弥补,从而打乱了所有药材的成分和用量,这样炼制出来的丹药,即便不是毒药,也胜似毒药了。”

“他们很聪明!”淳于缇萦继续道:“这种丹药的整体性质实际上只是一种补药,成分稍作变动,是会影响疗效,但毒性不大,只要控制好用量,并不会吃死人,也不易被人发觉。”

可他们低估了刘彻对这些丹药的喜爱程度,他虽不会天天吃,但隔三岔五地吃上那么一大颗,累积下来也不少了,这些毒素在体内积攒多了,总有一天是要爆发的。

“那现在要怎么办?”我又问道。

义妁答道:“骠骑将军已经在审那些术士了,只要他们老实交代他们偷梁换柱以后的配方,臣等便可从中找出对症之法,配出解药。”

“辛苦你们二位了”,我心中略感欣慰,握着她们二人的手道:“必须快,我怕陛下支撑不了多久,陛下若能得救,你们功不可没。”

待她们退下后,一直守在门口的据儿问道:“阿母,阿翁有救了,是吗?”

“是啊,你阿翁有救了!”我点头笑道,又再一次将他抱住。

不到两日的工夫,义妁和淳于缇萦便将解药配了出来,此时的刘彻已经病入膏肓,全靠江慎施针护住了心脉,才留有一口气在。解药配制出来,几位太医轮番讨论之后,却在试药的问题上犯了难。

义妁她们是根据术士吐出来的配方,经过分析后配出来的解药,对于解药的疗效,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没人敢轻易让刘彻试。

“阿母,我来给阿翁试药吧”,据儿又冒了出来,说道:“我听太傅讲过,曾祖事母至孝,亲尝汤药的事迹,儿臣也愿意给阿翁试药。”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人心生感动,但又遭到一致反对。

庄青翟最先道:“不可,太子是国之储君,陛下身体已然抱恙,太子不可再出事了。”

身后的张汤也跟着附和:“请中宫和太子三思,万不能冒此险。”

我对据儿道:“阿母知道你想为阿翁尽孝,可丞相和御史大夫说的对,你阿翁倒下了,以后说不定有更重的责任要你承担,你不能再倒下了。”

他失望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阿母,弟弟不行,那让我来吧!”一旁的诸邑也开了口。

义妁说道:“太子和公主皆是至孝之人,但都不符合试药的原则,试药之人,须得是和陛下中了同一种毒,如此方才能够判定此药的疗效。”

这丹药只有我和刘彻吃过,可我吃的时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试药显然是没有用的,犹疑间,我忽然想到了我喂的那只花猫,忙问道:“猫可以试药吗?”

几个医者面面相觑以后,最后还是义妁道:“不妨一试!”

出来了这么些日子,但愿那猫还活着,我忙唤去病跑一趟椒房殿把猫抱来。

去病才走到门口,便有内侍进来道:“启禀中宫,大长秋求见。”

阿满?我让人传他进来,但见他进来,手上还抱只猫时,我心中暗喜。

“中宫请看!”阿满把怀里的猫放在地上。

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猫,眼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一点生气也无,只有微微鼓动的腹部还提醒着我,它还活着,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满道:“中宫走后,奴婢按照中宫的方式,每日只给它吃那些丹药,今天早上起来便发现这样了,所以奴婢立马就赶着送过来了!”

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给义妁递了一个眼神,义妁便把熬好的汤药喂了花猫吃下。

几个人合力方才灌了小半碗给花猫喝下,一直等到傍晚,天将见黑,众人茫然间,仿佛听到一声孱弱的猫叫声,似有若无,大家纷纷跑过去看那只花猫,果然,它的嘴巴在动,虽然声音很小,但相比喝药之前,已经好了很多了。

“应该是这药起了作用了!”义妁说道,又去查探猫吐出来的秽物,说道:“想来是昨天吃的在腹中还未消化,它将这些丹药全都吐出来了。”

大家面上纷纷露出喜色,我心下亦是欣喜,忙让人将猫抱下去喂食,又对义妁道:“再去熬一碗来,喂陛下喝下吧。”

约莫半个时辰,义妁便又熬了一碗过来,我看了众人一眼,得到众人一致首肯后,亲自把药喂给刘彻服下。药力起作用也需要时间,我见着天已经黑了,便让大家都回去,我来守着刘彻。

庄青翟和张汤行礼退下,卫青却没有走,说道:“阿姐,今天夜里比较关键,我陪你守着陛下吧。”

我没有推辞,又命人去拿了一些吃食过来,简单吃了一些东西果腹,便静静地坐着等。

一直等到亥时,刘彻才渐渐有反应,先动了动手,而后便开始挣扎,面容也变得扭曲,蜷缩在榻上滚了半天,最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身体不断抽搐着,看着极为恐怖。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剧烈,忙凑近了他唤道:“陛下,陛下……”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来看我,又伸出手来抓我,撑着一口气道:“我活不了了……”

“你别胡说!”我打断他,又去帮他擦嘴上的血。他吐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显然吐的是毒血。

“你听我说!”他怒吼着,抓住我的手,面目狰狞,又猛吸了几口气,待缓过神来又看着我道:“我不行了,以后据儿就…就交给你了,我不在了,他还有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得护着他……”

我被他吼得有点懵,半晌没有缓过神来,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喘了几口气,缓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据儿太小了,我不放心啊,朝堂上,可以让卫青辅……辅政,还有去病,军中有去病,没人…敢欺…欺负你们…母子……”说着,他又伏在榻上吐起血来,口口都是黑血。

我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交代后事,我忙伸手去帮他顺气,帮他擦嘴,说道:“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也不想死啊!”他撑着病体,抬起半个身子,握着我的手道:“我也不想扔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可是我不行了,我走了以后,你得拿出当太后的气魄来,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据儿,别让人欺负了,别让我死不瞑目!”

一口气说完,他又晕了过去。

“陛下!”我推了着他道:“陛下,陛下……”

“阿姐”,卫青过来将我拉开,腾出位置给义妁。

义妁扶着刘彻躺下,替他把脉之后,面上露出了一抹笑色,起身道:“中宫宽心,药已经起作用了,只不过陛下中毒已深,解毒还需些时日。”

我忙道:“那还会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义妁打量了刘彻一眼,说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要能尽快把陛下体内的毒素清理干净,应该不会危及到他的性命。”

天呐!吓死我了!

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顺了半天的气,我又看了一眼卫青,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我不敢去想如果刘彻真的救不回来了会怎么样,也害怕看到这样的结果,我的据儿还小,担不起这样的重担,我也不想当什么太后,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幸好这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我的噩梦也终于要结束了。

那日吐过血后,刘彻就一直昏迷着,次日又给他喂了一次药,药力发作后,他又吐了一口血,同样都是黑色的,意识渐渐恢复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交代后事,只是躺在榻上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帐幔发呆,喂他吃了些东西,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睡了过去。

一直到第三天,吃了药之后,呕了两下,但什么都没吐出来,意识也更清醒了,也开口说话了。

“子夫,朕不会再死了吧?”刘彻眼神空洞地盯着纹绣帐幔道。

“呸!别瞎说”,我捧了一碗粥到他跟前,说道:“不是都过来了么,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他本就不想死,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以后,便愈发地畏惧死亡了。

如此养了数日,刘彻体内的毒素也渐渐清除了,然则,这一次中毒太深,伤了元气,想要完全康复,还需要休养些时日。

缓过劲儿来以后,刘彻向我问起了生病的缘由,我心里有气,也不想这个时候再为丹药的事情与他起争执,便让卫青告知他中毒的始末,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盛怒之下的他,将那些弄虚作假的方士,全部诛杀殆尽,一个活口都没留。

他们害死了幼蓁,又害得刘彻这般,死了活该,我没有任何怜惜,可害死幼蓁的又何止那些方士,我和刘彻都脱不了干系,或许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见面以后,谁都没有再提此事,大错已经铸成,无法挽回,再去相互指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愿吃一堑长一智,脑子放聪明些,别再被人诓骗了,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发生了。

幼蓁的死,彻彻底底地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些丹药不可信,那些方士更不可信。李少君的丹药是大补之药,可以治病救人,延年益寿自是不假,可所谓的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那便是虚妄之言了。而那些传说的方士可以通神,就更是无稽之谈,连李少君那样的,也只是通过医理去炼制丹药罢了,这些丹药最后也没能救得了自己,一命呜呼了,所谓的通神,羽化登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式而已。

幼蓁的死,也让刘彻对那些欺骗他的方士深恶痛绝,可也因为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他也更害怕死亡,愈发相信鬼神,对求仙通神一事,趋之若骛。胡巫告诉刘彻,说上郡有巫神,刘彻便让人在甘泉宫建了一座巫祠,召巫神至甘泉宫供奉,病大好以后,又迫不及待地到甘泉宫与之相会。

刘彻打定了主意的事,任何人都劝不动他,只要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胡乱吃东西,被人诓骗危及性命,他要求仙我便由得他去,不管求不求得到,于他而言,他尽心做了,多少也是个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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