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皇太后正在卫长公主的侍奉下用着汤药,一口下去,面上的五官便拧巴在一起,连连摆手表示抗拒:
“哎哟,苦死我了,不喝了,不喝了……”
不得不说,从皇太后到刘彻,再到几个女儿,对于喝药这件事,不管是态度还是表情,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卫长公主捧着汤药准备放下,见我摇头皱眉,她又不敢,只好捧了回去,撅着小嘴,气鼓鼓的对太后道:“大母不喝药的话,以后令仪病了也不喝药。”
皇太后一见乐了起来,又全然忘了方才的苦,笑道:“好,好,我的小祖宗,我喝,我喝还不行么?”
卫长公主立刻点头笑了起来,一边喂皇太后喝药一边道:“大母乖,阿母说喝了药病才能好得快。”
我心中暗自笑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待汤药喝得差不多,我又让石邑捧了一碗蜜饯送了过去:“大母,吃蜜饯,很甜很甜的。”
皇太后见了开怀,欢喜道:“哎哟,我的小宝贝哟!”伸出双臂将两个孙女儿揽入怀中。
凑到一起的两个孩子又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祖孙三人的笑声迅速充满了整个长秋殿。
眼见她们三人天伦之乐,我也不便打扰,领了义妁悄悄退了出来。
退至殿外,我方才拉住义妁道:“侍医,皇太后到底唤的是何病,为了医治半年还不见好?”
义妁道:“不过是积郁成疾,气急攻心所致,并非什么大病,可心病终须心药医,皇太后郁结难消,这病便也难得好,再加上她又不爱吃药,所以时好时坏,这就拖到现在。”
我闻言心有不悦,道:“侍医医术精湛,素来得陛下和太后敬重,本不该我来说什么,可皇太后生病是大事,这药吃与不吃,怎可全由着太后的性子来?”
义妁倒也不生气,轻轻叹了口气,道:“夫人有所不知,皇太后前些日子和陛下闹脾气,心情不好,谁的话都不听,臣也不敢再让她生气,也就是几位公主在的时候她的心情能好一些。可心情好归心情好,吃药的事,谁都管不了。实不相瞒,也就是今日夫人在,压着两位公主去侍候汤药,皇太后才头一次把药喝完。”
我无奈道:“皇太后不喜欢见我,我也不便常来,不过公主倒是可以留在这里,以后若太后不肯吃药,侍医就让卫长公主去侍候,如果公主不听,你就说是我说的,她不敢不听!”
义妁笑了起来,说道:“有卫长公主在,又有夫人这句话,那臣以后就不用担心皇太后不肯吃药了。”
我莞尔道:“卫长公主被陛下宠坏了,鬼心又眼多,调皮的很,住在这里愈发没人管了,还劳烦侍医,莫要让她扰了皇太后养病才好。”
说话间,长御孙氏便出了殿来,说道:“皇太后请夫人过去。”
随孙氏入殿中,皇太后便让她将孩子带了出去,对我招手道:“你坐过来!”
我闻言坐到她身边,说道:“皇太后有何吩咐?”
她伸出一双白皙而干瘦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双手微微抖动,动容道:“是我对不住你,她说宫里有人诅咒我早死,我是病糊涂了才会听信她的话,给了她诏书,差点害了你,是我不好,是我糊涂啊……”
原来她今日诏我过来是因为诏书的事,我忙握住她的手,摇头道:“太后别这么说,妾没事,不怪太后。”
皇太后泪眼婆娑,又道:“我之前是对你有些成见,可我没想过要害你呀,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只是吓唬你,你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又是三个公主的母亲,我怎么会害你呀?”
她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让我颇有些意外,心下也为之感动,说道:“妾知道,皇太后是爱之深责之切,妾明白!”说着,忙取了帕子替她拭泪。
她握住我的手道:“好孩子,你能明白就好,之前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你就好好的,替皇帝管好这个后宫。”
我微微笑道:“妾愚钝,有许多事情都不懂,还得请教皇太后,待皇太后病好了,还要多教教我才是。”
她摇摇头,含笑道:“皇帝会看人,他说你行你就行。你只需记住两点,一是子嗣昌盛,二是后宫和睦,能够让皇帝没有后顾之忧,安心朝政即可。”
我心下会意,点头道:“妾谢皇太后指点,待来年开春,妾会提议让主上再选些新人,充盈后宫……”
“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太后打断我:“现在我也看明白了,皇帝一心要扶持你的皇后,明摆着就是要等着你给他生嫡长子的。你出身太低,又无家室可以依靠,要坐稳后位,便只能依靠子嗣,而嫡长子的地位是远远高于普通皇子的,他这是用心良苦啊。皇帝是性情中人,他喜欢你,所以力排众议也要护着你,他不喜欢的,你给他选再多都没用,反而伤了你们夫妻感情。”
她的这番话,倒真让我受宠若惊,心中颇为动容,忍不住泪眼蒙眬。
她拍了拍我的手,宽慰道:“以前我就是太急了,现在才知道,这事儿急不来,我问过义妁了,皇帝很注重给你调养,你的身子也一直保养的不错,孩子早晚会再有的,你也别着急。”
我点点头,含泪笑道:“妾谢皇太后体恤!”
从长乐宫回来,马车走到司马门外,又特地改乘辇舆进宫,缓慢行走在未央宫的甬道上,欣赏着这雕梁画栋的未央宫,熹微的阳光温柔地照耀着眼前的琼楼玉宇,明亮得如同虚幻,呈现出了一派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午后的秋阳,带着些许温热,洒在人身上,就连心都是暖洋洋的。
辇舆停在宣室殿门口,瞧着有内侍不断往殿内送着饭菜,我知道刘彻一定又是忙到现在,也不让人通传,接过侍者送过来的一碗鱼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刘彻还在研究案上的那堆竹简,并没有留意到我的进来,我放下鱼羹,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脚尖一踮,伸手蒙住了他的双眼,压沉了嗓音:“猜猜我是谁?”
刘彻唬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扔了书简,抓住我的手,转过身来,将我一揽:“还用得着猜吗?”
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胸口道:“你呀,一忙起来连饭都不记得吃了,还会记得我吗?”
刘彻笑了笑:“当然记得,秀色可餐,你可比饭重要!”
“贫嘴!”我没有继续跟他腻歪,只是牵着他走到案边,给他夹了菜,嗔道:“要是再让我发现底下的人这么怠慢,我非得把他们一个个都捆起来打一顿不可。”
“那敢情好,等你当了皇后,不只是他们,连朕都得乖乖听你的!”刘彻举起玉箸示意:“不一起来点儿?”
我继续帮他倒酒,摇头道:“不了,方才在长乐宫已经陪太后吃过了。”
刘彻边吃边道:“能让你陪膳,看来母后应该是已经想通了。”
我笑道:“是不是陛下在太后面前说了很多我的好话?”
刘彻摆手道:“你的好还用我说嘛,她自己长了眼睛会看,我不过就是添油加醋说了几句而已。”
我好奇道:“陛下添油加醋说了什么?”
刘彻笑了起来道:“也没什么,就跟母后说陈氏做巫蛊诅咒她,嫁祸给你,若不是你反应机智,她就成了害死你的帮凶,到时候看她怎么对得起她那三个乖孙女,她自然就觉得有愧于你咯。”
他说得轻描淡写,言语中对太后虽然有些恐吓的意味,不合规矩孝道,可不得不承认这样确实有效,我本跽坐在他身边,又改成了跪姿,朝他盈盈一拜:“妾谢陛下!”
刘彻放下玉箸,扶我道:“母后就是这么个脾气,先前假孕一事,你联合皇姐、义妁一起骗她,她确实生你的气,加上朕这些年专宠你,后宫子嗣也不多,所以她对你也有些偏见,但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的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她心里清楚,所以错不在你,她也知道她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道:“只要是对你好,我不觉得委屈!”
刘彻亦是爽朗一笑,说道:“总之,母后那边你不用再担心了。”说着,他又去吃自己的饭。
时至今日,刘彻帮我把路都铺好了,也扫清了障碍,出身也好,能力也罢,都已经不再是问题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顺理成章。
“对了,还有一个事情要跟你说一下!”刘彻饮了一口酒,放下耳杯,又接着道:“前些日子,曲逆侯陈何不是因罪被夺了爵位么,今儿个早上,你二姐夫跟朕说,想承袭曲逆侯的爵位。”
我帮他盛了一碗鱼羹,疑惑道:“二姐夫?他为什么要袭爵?”
刘彻朝我翻了个白眼:“一万多户的封邑,换了是你,你不想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道:“他又不是嫡出,不在袭爵的范围吧?”
刘彻道:“也有不是嫡出身份而袭爵的先例呀。”
我皱眉道:“那也得有些才干才能袭爵吧。”
“你怎知他没有才干?”刘彻问道。
“他要是有些才干,陛下能让在御府令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八年?”我反问他,又道:“他一无功勋,二无才干的,凭什么袭爵?”
刘彻朝我抛了个媚眼,道:“这理由不是现成的嘛。”
“不用说了,这一定是我那个二姐的主意。”我对那个媚眼视若无睹,继续给他夹菜道:“你可不许答应她!”
刘彻不解道:“为什么?”
我解释道:“我二姐在意哪是在意曲逆侯的爵位呀,她就是嫌弃二姐夫无能,想着法子的要让二姐夫出挑些,可这不是袭爵就能解决的呀,若真是靠着我和二姐的关系让他袭爵,以后二姐夫在二姐面前愈发抬不起头来。”
刘彻又道:“这个二姨姐,当初这个陈掌不是她自己看上眼的吗?”
“这陈掌虽无大才,可论人品,确实也没得挑,待二姐也不错,二姐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你别管她!”
刘彻点点头,又道:“你说的对,不过陈掌的位置也是该挪一挪了,是朕疏忽了,还要二姨姐亲自来开这个口。”
我抬眼问道:“陛下想怎么挪?”
“曲逆侯的爵位就算了,以免闹得他们夫妻失和”,他吃着东西,想了片刻,又道:“郑当时被朕升成了大农令,皇后詹事一职也空出来了,就让陈掌去吧,他虽无大才,但胜在人细心,又是你抵手的亲戚,让他替你办事朕也放心。”
我放下心来,想了想,又犹豫道:“可是可以,只是前皇后刚废,现在就准备册立新后,是不是不太好……”
他抬头打量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道:“没事,你先慢慢熟悉,朕预备将椒房殿重修,等修好了,风头也过了,咱们再进行册封礼!”
“妾谢陛下!”我稍稍宽心,回了他一个笑脸,继续服侍他用膳。
虽未册封,但这一年的岁末,刘彻带着我出席了各种国朝宴会和祭祀典仪,共同迎接着王侯臣下群声鼎沸的朝拜,在一片喜庆的欢呼声中,我俨然已经成了刘彻身边的女人,成了这未央宫新一任的女主人。
经历了田窦之争和巫蛊一案,前朝后宫的局势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于刘彻而言无疑是利大于弊的。也许事情的发展不是刘彻所能预见的,但刘彻能顺利控制住这些复杂的局面,让其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朝堂之上,无论老少,已经无人再敢质疑刘彻分毫。
待一切尘埃落定,前朝后宫的局势日趋平稳,刘彻也已经完全掌控住朝堂。春风得意的他,开始腾出手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元光六年春,匈奴再次兴兵南下,直指上谷,烧砸抢夺,杀掠吏民。
朝堂之上照例进行了几场关于是否出兵的辩论,而最后的结果是,刘彻决定再次对匈奴实施反击,出兵上谷。